雪浮圖
火光里少年肌膚蒼白的近乎透明,神色里卻有難掩的遲疑,那樣猶豫的樣子——就好像他拋出了天大的難題。
然而他或許察覺到了什麼,意識到此刻隔着一團火,那個永遠在雲端上的人終於伸出了他的手——再也不那麼遙不可及。
連那向來冷若冰霜的瞳子,似都被染上了融融暖意。
無從尋訪他發生改變的原因,早已徘徊在舌尖上的名字迫不及待迸出:「我姓顧,名雪衣。」
心裏有一些未曾脫口的雀躍與期盼,讓他凝視隔火而坐的人,想要他回憶起什麼,然而那人不過輕蹙眉頭,低聲道:「太過旖旎繾綣了些。」
於是那點期待就漸漸落下去,仿佛由始至終未曾出現。
&何要救我?」
於唇邊躊躇許久的三字被他牢牢扼住,拆爛了撕碎了吞進腹中,纖弱手指不住摩挲着幾顆被包起的鵝暖石,顧雪衣無聲地笑笑,眼神寧靜:「傅公子不也救了我麼,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不過一場救命之恩?
不過一場救命之恩。
然而傅少棠的確想不起自己在何時聽到過這名字,思來想去,也只有前幾日裏少年昏迷時□□中的「淮衣」,能有幾分相似。
而這些,傅少棠也不會細說。
或許是火光太過溫暖,少年眉眼竟有幾分寧和意味。傅少棠瞧着他,也微微勾起了唇角:「我將你扔進湘水裏,你也不怪我,也要來救我麼?」
顧雪衣道:「我總不能眼睜睜見着公子落水而無視。」
所以還是有怨懟麼?
傅少棠心中苦笑,道:「對不住。」
顧雪衣未想過他竟會道歉,一時間完全驚住,好半晌,方才磕磕巴巴道:「沒有什麼……我,我也沒事……公子……」
傅少棠搖搖頭,自己動手將柴火扔進火堆里,不去看少年,口中卻不停:「是我對你不住,不應用這等法子。你能從木城一路跟到萍中渡,我便猜你水性極好,船工綁的繩子鬆散,只要略微用力便能掙脫,我只想你不跟着我,便將你扔進水裏去,這樣你吃些苦頭,也沒餘力再來尋我。」
只是這少年吃了苦頭還要來尋他。
若非如此,說不定自己也枉送了性命。
&不過救你一次,你今日也救我一次,兩者恰巧抵消。」
說至此處,傅少棠微微笑起來。淵山的傳人神色罕見的寧和,而這一刻,於他對側的少年卻登的臉色煞白,連身體都哆嗦起來::「公子,哪裏抵消得掉,你在明月樓內兩次救我,予我的何止兩條性命這麼簡單?」
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句話的刺激,瑟縮的少年幾乎要哭出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抵不掉的。」
傅少棠嘆氣:「但我也將你扔進了江里去,所以,抵消了。」
他對少年的哆嗦視如不見,自顧自說道:「那麼現在,你還要跟着我麼?」
湘水上那場風雨足足過了三日才停歇,崖岸下河水上漲,碧綠水色盡皆變得泥黃。傅少棠心有餘悸,加之小船已毀,心裏直打消了乘船的念頭。
回首再看一江怒波時,難免心中感嘆,也不知道顧雪衣時如何將他安全帶到這山洞之中,少年一副瘦弱身板,無法想像他是如何做到。
傅少棠覓着山路,兩人在山間行走,不多時,顧雪衣便累的氣喘吁吁。這崎嶇山路於他無疑是磨難,而少年卻不肯開口,只沉默地,跟在傅少棠身後。
他已詢問少年意見,是否能要隨他左右,而顧雪衣毫無疑問點頭。
行於山間,停歇的時間越來越長,停歇的間隔越來越短,少年臉色越加青白,然而即便是瞧着下一刻就會倒下,依舊堅持跟在他身後。
這般的堅忍與倔強。
待得休息時顧雪衣累的如脫水一般,傅少棠見他樣子,真不知他是怎麼一路從木城跟到萍中渡的,思來想去,也只有一者陸路,一者水路方才說通。
山間濕潤,拾來樹枝生火以取暖,又去逮來兔子以果腹。
說來也奇怪,顧雪衣瞧着瘦弱不堪,處理起兔子端的是乾淨麻利,那熟稔程度比他還勝上三分。
顧雪衣聞言只笑:「公子你忘了麼,我以前是在明月樓內。」
當廚子的。
那兔肉被他烤的色澤金黃,滲出透明油脂,一滴滴落入下方火堆,聲聲嗶啵。顧雪衣轉動手中樹杈,時間流逝,香味四溢。
少年微微一笑:「烤好了,公子。」
解下短匕「孤光」,遞於少年手中,少年熟稔庖解,注於匕首上目光卻若有所思。
&子,我似乎見過這匕首。」
&日便是用『孤光』給你處理的傷口。」
&光自照,肝膽皆冰雪。」顧雪衣喃喃吟出,嘆氣道:「這般寶物,卻被我取來片肉剔骨,當真是暴殄天物。」
傅少棠聞言一哂:「不過物盡其用。」
吃飽喝足好行路,兩人歇息片刻,便再度上路。
或是因為午時飽餐一頓,顧雪衣瞧着比早晨好了些許,然而他身體原本就孱弱,過不多時又氣喘吁吁。傅少棠有心看他能堅持多久,便是少年呼吸紊亂也未曾出手,而顧雪衣也未曾懇求半分。
待得終於停下稍作歇息時,這少年臉色已蒼白如紙。
心中嘆氣,面上卻不顯露分毫,傅少棠伸手,道:「過來。」
少年頭顱低垂,磨蹭而來,從袖中探出的手瘦削蒼白,甫一接觸,沁骨寒涼。
傅少棠修眉輕蹙,心念一動,熾烈真氣沿着少年手腕輸入。而顧雪衣不過顫了一顫,便再沒有半點牴觸,十分的溫和順從。
真氣運轉若行雲流水,反教他心中觸動。
以真氣探詢他人身體乃是習武者大忌,若接受者稍有反抗便可能兩相受傷。傅少棠原沒有告訴顧雪衣自己意欲何為,而此刻,少年卻毫無保留的接受。
十成十的信任。
卻也教他心起憐惜。
指下經脈脆弱如懸絲,經不得渾厚真氣,只能分成小股慢慢行走,否則便有寸寸斷裂風險。
顧雪衣根骨之差,乃是他平生罕見,若以他自身資質,此生都與高深武學無緣。傅少棠只是粗通醫理,然而即便這般,也敢斷定,這少年若是繼續折騰下去,恐怕想要長壽都難。
&身體,怎的這般差?」
&時處境不易。」
沉默良久,顧雪衣方才出聲,也不過六字而已。
傅少棠卻莫名聽出萬般艱難。
那些遙遠的過往,恐怕於少年,無異於枷鎖。
於是再起身時,他執住了少年的手。
&子?」
微微上揚的尾音,連眼底流轉的都是疑惑。
而他沒有再解釋,只是牽着少年的手,一路前行。
而於顧雪衣,卻有汩汩熱流,從手腕處湧入,沿着周身脈絡行走,似乎將終古不化的寒氣都驅散。
指掌相接處,熱得快要發燙。
第 17 章 相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