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第六章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

        詩云:「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

    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

    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舍,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

    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

    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

    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

    宋時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伎往來得密。

    相與日久,勝似夫妻。

    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

    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

    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着二心,無心戀着夫家。

    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趲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

    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止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裏去好?我決不走路的。

    」口裏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

    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

    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秅傢伙什物多將來賣掉。

    等得王生歸來,家裏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

    訪知儘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

    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

    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

    知縣問着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繫戀。

    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

    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

    妻若再嫁,追產還夫。

    所生一女,兩個爭要。

    妻子訴道:「丈夫薄倖,寵娼棄妻。

    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

    」知縣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

    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

    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

    他手裏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

    一日,王生偶從那裏經過,恰好妻子在那裏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其妻大怒,趕着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

    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麼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

    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

    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倖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

    既已殯殮,將要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

    」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刻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

    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時,吃了一驚。

    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

    叫聚合家人多來看着,盡都駭異。

    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

    」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裏有死屍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

    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着,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

    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

    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折散了,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

    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

    有詩為證: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穴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冢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原順帝至原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

    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書。

    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裏,做個不帶冠的秀才。

    鄰近有個義學,請着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裏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

    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叫名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

    與翠翠一男一女,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妻。

    」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裏不說,心裏也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愛。

    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十二欄杆七寶台,春風到處艷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這堂一年有餘,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

    已後年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

    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

    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

    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

    仔細問他,只不肯說。

    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

    翠翠然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時,心裏已許下了他。

    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裏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找個媒人替你說去。

    」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

    媒媽道:「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

    」媒媽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

    既然肯許,即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

    」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

    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復媒媽家:「我家甚麼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說。

    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裏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

    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了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

    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

    」金老夫妻道:「據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過。

    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裏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

    」媒媽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

    」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不從命?但寒家起自蓬蓽,一向貧薄自甘,若必要取聘問婚娶諸儀,萬不能辦。

    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

    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

    」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復命。

    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

    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裏,只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裏做贅婿,這才使得。

    」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

    這是倒在金家懷裏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託?千歡萬喜,應允不迭。

    遂憑着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

    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

    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只帶着一張卵袋走。

    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

    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了。

    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里各稱心懷。

    是夜翠翠於枕上口佔一詞,贈與金生道:「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做新人。

    洞房花燭十分春。

    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

    殢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

    輕憐痛惜莫辭頻。

    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右調《臨江仙》。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

    扁舟來訪武陵春。

    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

    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

    向人猶自語頻頻。

    意中無別意,親後有誰親?(調同前)」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游碧沼,無以過也。

    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原政失綱,四方盜起。

    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為所陷。

    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處民間擄掠美色女子。

    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

    此時合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着去了。

    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着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原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

    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

    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

    原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

    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原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

    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

    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

    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訪着妻子蹤跡。

    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

    」痛哭而去。

    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

    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御,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着西興夜船到得紹興。

    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去屯兵了。

    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

    安豐人說:「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

    」金生道:「只怕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

    」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

    」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着。

    」於是一路向湖州來。

    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

    在路上也過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

    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

    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日,到了湖州。

    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裏。

    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

    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

    但見:門牆新彩,蓕戟森嚴。

    獸面銅餏,並銜而宛轉;彪形鐵漢,對峙以巍峨。

    門闌上貼着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着一雙不吃食的獅子。

    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

    只是舒頭探腦,望裏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干?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

    」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

    」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

    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

    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

    」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紀?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覆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

    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

    」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

    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

    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

    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

    你且在門房裏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

    」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

    金生在門房等着回話不題。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

    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夫家裏,只能勉強依從。

    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

    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刻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

    心裏痴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

    」爭奈日復一日,隨着李將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

    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裏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裏想道:「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託名。

    」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

    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

    」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

    」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

    」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

    」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

    」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

    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

    金生只得向上再拜。


    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氏。

    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

    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

    」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

    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

    」旁邊站着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

    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着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

    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裏。

    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

    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裏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

    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

    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

    我還要替舅舅計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

    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床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裏頭歇宿。

    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裏宿了。

    只是心裏想着妻子就在裏面,好生難過!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

    」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夠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着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

    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

    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

    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

    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裏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

    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

    連忙在裏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我看詳裏面意思,回他一回。

    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

    」金生拿書房裏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

    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裏頭。

    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裏要說的話。

    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

    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

    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着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

    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

    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

    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

    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

    獨處空房,感嘆傷悲,終夕不寐。

    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裏還記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好花移入玉欄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約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

    但恐怕泄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

    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身上單薄。

    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裏頭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

    」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

    」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託?拿布袍一徑到裏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

    」翠娘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

    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

    」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

    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是甚麼機關在裏面。

    」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

    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信紙縫在裏面,卻是一首詩。

    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

    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着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

    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

    金生拭淚讀其詩道:「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

    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

    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着了急,屢請醫生調治。

    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

    裏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

    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

    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

    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着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

    」說罷淚如泉湧。

    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嘆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裏了,也得瞑目。

    」便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

    將軍也着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

    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

    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

    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

    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

    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裏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

    展轉床蓆,將及兩月。

    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着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

    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止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

    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

    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大恩也。

    」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

    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

    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冢旁。

    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

    翠翠家裏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

    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着。

    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

    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

    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

    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裏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裏;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

    」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

    」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

    明日將出一封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箇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

    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六之書。

    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

    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

    封豕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

    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

    驅馳戰馬,隨逐征鞍。

    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

    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

    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

    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

    時移事往,苦盡甘來。

    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

    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

    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

    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

    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

    天與其便,事非偶然。

    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

    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讀罷,大家歡喜。

    劉老向僕人道:「你記得那裏住的去處否?」僕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裏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裏,一同僕人徑奔湖州。

    僕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只叫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裏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

    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

    劉老道:「莫不錯了?」僕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

    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

    劉老與僕人問道:「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裏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什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

    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帶里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

    這裏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

    」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裏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對着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

    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無間。

    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

    老僧禪捨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舍中一宿。

    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

    」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舍中。

    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

    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

    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

    劉老也揮着眼淚,撫摸着翠翠道:「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

    」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

    叫天無路,度日如年。

    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託名兄妹,暫得相見。

    隔絕夫婦,彼此含冤。

    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

    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

    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寄此一信。

    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

    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

    」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

    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

    」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

    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

    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

    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

    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

    」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

    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

    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

    因近禪室,時聞妙理。

    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

    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

    」抱住劉老,放聲大哭。

    寺里鐘鳴,忽然散去。

    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

    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之言。

    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

    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

    」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

    一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到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

    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心愿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也。

    有詩為證: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



第六章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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