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第五章襄敏公原宵失子十三郎五歲朝天

        詞云:「瑞煙浮禁苑。

    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

    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

    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

    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

    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遊玩。

    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

    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着冠兒斗轉。

    喜皇都舊日風光,太平再見。

    ——詞寄《瑞鶴仙》。

    」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

    伯可原是北人,隨駕南渡,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秦申王薦於高宗皇帝。

    這詞單道着上原佳景,高宗皇帝極其稱賞,御賜金帛甚多。

    詞中為何說」舊日風光,太平再見」?蓋因靖康之亂,徽、欽被虜,中原盡屬金夷。

    僥倖康王南渡,即了帝位,偏安一隅,偷閒取樂,還要模擬盛時光景。

    故詞人歌詠如此,也是自解自樂而已。

    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禁漏花深,繡工日永,薰風布暖。

    變韶景、都門十二,原宵三五,銀蟾光滿。

    連雲復道凌飛觀。

    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茜。

    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

    龍鳳燭、交光星漢。

    對咫尺鰲山開雉扇。

    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

    向曉色、都人未散。

    盈萬井、山呼鰲抃。

    願歲歲,天仗里常瞻鳳輦。

    ——詞寄《傾杯樂》。

    」這首詞,多說着盛時宮禁說話。

    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原宵,大張燈火,御駕親臨,君民同樂。

    所以說道」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沒些禁忌,其間就有私期密約,鼠竊狗偷,弄出許多話柄來。

    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

    天街游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富。

    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

    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並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

    北觀南顧,見畫燭影里,神仙無數。

    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

    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詞寄《女冠子》。

    」細看此一詞,可見原宵之夜,趁着喧鬧叢中干那不三不四夠當的,不一而足,不消說起。

    而今在下說一件原宵的事體,直教:鬧動公侯府,分開帝主顏。

    猾徒入地去,稚子見天還。

    話說宋神宗朝,有個大臣王襄敏公,單諱着一個韶字,全家住在京師。

    真是潭潭相府,富貴奢華,自不必說。

    那年正月十五原宵佳節,其時王安石未用,新法未行,四境無侵,萬民樂業,正是太平時候。

    家家戶戶,點放花燈,自從十三日為始,十街九市,歡呼達旦。

    這夜十五日是正夜,年年規矩,官家親自出來,賞玩通宵,傾城士女,專待天顏一看。

    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空,照耀如同白晝,映着各色奇巧花燈,從來叫做燈月交輝,極為美景。

    襄敏公家內眷,自夫人以下,老老幼幼,沒一個不打扮齊整了,祗候人牽着帷幕出來,街上看燈游耍。

    看官,你道如何用着帷幕?蓋因官宦人家女眷,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體面,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扯作長圈圍着,只要隔絕外邊人,他在裏頭走的人,原自四邊看得見的。

    晉時叫他做步障,故有紫絲步障、錦步障之稱。

    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

    閒話且過,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排行第十三,小名叫做南陔。

    年方五歲,聰明乖覺,容貌不凡,合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公與夫人自不必說。

    其時也要到街上看燈。

    大宅門中衙內,穿着齊整還是等閒,只頭上一頂帽子,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當面前一粒貓兒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着,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只這頂帽,也值千來貫錢。

    襄敏公吩咐一個家人王吉,馱在背上,隨着內眷一起看燈。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自道身是男人,不敢在帷中走,只是傍帷外而行。

    行到宣德門前,恰好神宗皇帝正御宣德門樓,聖旨許令萬目仰觀,金吾衛不得攔阻。

    樓上設着鰲山,燈光燦爛,香煙馥郁,奏動御樂,簫鼓喧闐。

    樓下施呈百戲,供奉御覽。

    看的真是人山人海,擠得縫地都沒有了。

    有翰林承旨王禹玉《上原應制詩》為證:「雪消華月滿仙台,萬燭當樓寶扇開。

    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

    鎬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風陋漢才。

    一曲昇平人盡樂,君王又進紫霞杯。

    」此時王吉擁入人叢之中,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好生不便,觀看得不甚像意。

    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一時看得渾了,忘其所以,伸伸腰,抬抬頭,且是自在,呆呆里向上看着。

    猛然想道:「小衙內呢?」急回頭看時,眼見得不在背上。

    四下一望,多是面生之人,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

    欲要找尋,又被擠住了腳,行走不得。

    王吉心慌撩亂,將身子盡力挨出,挨得骨軟筋麻,才到得稀鬆之處。

    遇見府中一伙人,問道:「你們見小衙內麼?」府中人道:「小衙內是你負着,怎到來問我們?」王吉道:「正是鬧嚷之際,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

    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力,替我抱了,放鬆我些,也不見得。

    我一時貪個鬆快,人鬧里不看得仔細,及至尋時已不見了。

    你們難道不曾撞見?」府中人見說,大家慌張起來,道:「你來作怪了,這是作耍的事?好如此不小心!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卻在此問張問李,豈不誤事!還是分頭再到鬧頭裏尋去。

    」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高呼大叫,怎當得人多得緊了,茫茫里向那個問是?落得眼睛也看花了,喉嚨也叫啞了,並無一些影響。

    尋了一回,走將攏來,我問你,你問我,多一般不見,慌做了一團。

    有的道:「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有的道:「你我都在,又是那一個抱去?」王吉道:「且到家問問看又處。

    」一個老家人道:「決不在家裏,頭上東西耀人眼目,被歹人連人盜拐去了。

    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先到家稟知了相公,差人及早緝捕為是。

    」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先自怯了一半,道:「如何回得相公的話?且從容計較打聽,不要性急便好。

    」府中人多是着了忙的,那由得王吉主張,一齊奔了家來。

    私下問問,那得個小衙內在裏頭?只得來見襄敏公。

    卻也囁囁嚅嚅,未敢一直說失去小衙內的事。

    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到問道:「你等去未多時,如何一齊跑了回來?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必有緣故。

    」眾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

    王吉跪下,只是叩頭請死。

    襄敏公毫不在意,笑道:「去了自然回來,何必如此着急?」眾家人道:「此必是歹人拐了去,怎能夠回來?相公還是着落開封府及早追捕,方得無失。

    」襄敏公搖頭道:「也不必。

    」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火樣急的事,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閒,聲色不動,化做一杯雪水。

    眾人不解其意,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

    夫人驚慌,抽身急回,噙着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

    襄敏公道:「若是別個兒子失去,便當急急尋訪。

    今是吾十三郎,必然自會歸來,不必憂慮。

    」夫人道:「此子雖然伶俐,點點年紀,奢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

    萬眾之中擠掉了,怎能夠自會歸來?」養娘每道:「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有擦瞎眼的,有斫掉腳的,千方百計擺佈壞了,裝做叫化的化錢。

    若不急急追尋,必然衙內遭了毒手。

    」各各啼哭不住。

    家人每道:「相公便不着落府里緝捕,招帖也寫了幾張,或是大張告示,有人貪圖賞錢,便有訪得下落的來報了。

    」一時間你出一說,我出一見,紛紜亂講。

    只有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道:「隨你議論百出,總是多的。

    過幾日自然來家。

    」夫人道:「魔合羅般一個孩子,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心上?說這樣懈話!」襄敏公道:「包在我身上,還你一個舊孩子便了,不要性急。

    」夫人那裏放心?就是家人每、養娘每也不肯信相公的話。

    夫人自吩咐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正在挨擠喧嚷之際,忽然有個人趁近到王吉身畔,輕輕伸手過來接去,仍舊一般馱着。

    南陔貪着觀看,正在眼花撩亂,一時不覺。

    只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便在人叢里亂擠將過去,南陔才喝聲道:「王吉!如何如此亂走?」定睛一看,那裏是個王吉?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

    南陔年紀雖小,心裏煞是聰明,便曉得是個歹人,被他鬧里來拐了。

    欲待聲張,左右一看,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

    他心裏思量道:「此必貪我頭上珠帽,若被他掠去,須難尋討。

    我且藏過帽子,我身子不怕他怎地。

    」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揣在袖中,也不言語,也不慌張,任他馱着前走,卻像不曉得什麼的。

    將近東華門,看見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南陔心裏忖量道:「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內,此時不聲張求教,更待何時?」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伸手去攀着轎帷,大呼道:「有賊!有賊!救人!救人!」那負南陔的賊出於不意,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吃了一驚,恐怕被人拿住,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脫身便走,在人叢里混過了。

    轎中人在轎內聞得孩子聲喚,推開帘子一看,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小孩子,心裏喜歡,叫住了轎,抱將過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南陔道:「是賊拐了來的。

    」轎中人道:「賊在何處?」南陔道:「方才叫喊起來,在人叢中走了。

    」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摩他頭道:「乖乖,你不要心慌,且隨我去再處。

    」便雙手抱來,放在膝上。

    一直進了東華門,竟入大內去了。

    你道轎中是何等人?原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

    因聖駕御樓觀燈已畢,先同着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

    不想遇着南陔叫喊,抱在轎中,進了大內。

    中大人吩咐從人,領他到自己入直的房內,與他果品吃着,被臥溫着。

    恐防驚嚇了他,叮囑又叮囑。

    內監心性喜歡小的,自然如此。

    次早,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叩頭跪稟道:「好教萬歲爺爺得知,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的孩子,領進宮來。

    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奴婢等不勝喜歡。

    未知是誰家之子,未請聖旨,不敢擅便,特此啟奏。

    」神宗此時前星未耀,正急的是生子一事。

    見說拾得一個孩子,也道是宜男之祥,喜動天顏,叫快宣來見。

    中大人領旨,急到入直房內抱了南陔,先對他說:「聖旨宣召,如今要見駕哩,你不要驚怕。

    」南陔見說見駕,曉得是見皇帝了,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來,一似昨晚帶了,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

    娃子家雖不曾習着什麼嵩呼拜舞之禮,卻敢擎拳曲腿,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

    喜得個神宗跌腳歡忭,御口問道:「小孩子,你是誰人之子?可曉得姓什麼?」南陔竦然起答道:「兒姓王,乃臣韶之幼子也。

    」神宗見他說出話來,聲音清朗,且語言有體,大加驚異。

    又問道:「你緣何得到此處?」南陔道:「只因昨夜原宵舉家觀燈,瞻仰聖容,嚷亂之中,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

    偶見內家車乘,只得叫呼求救。

    賊人走脫,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

    得見天顏,實出萬幸!」神宗道:「你今年幾歲了?」南陔道:「臣五歲了。

    」神宗道:「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應對,王韶可謂有子矣。

    昨夜失去,不知舉家何等驚惶,朕今即要送還汝父。

    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

    」南陔對道:「陛下要查此賊,一發不難。

    」神宗驚喜道:「你有何見可以得賊?」南陔道:「臣被賊人馱走,已曉得不是家裏人了,便把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

    那珠帽之頂,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以厭不祥。

    臣比時在他背上,想賊人無可記認,就於除帽之時將針線取下,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插針在衣內,以為暗號。

    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領有此針線者,即是昨夜之賊。

    有何難見?」神宗大驚道:「奇哉此兒!一點年紀,有如此大見識!朕若不得賊,孩子不如矣!待朕擒治了此賊,方送汝回去。

    」又對近侍誇稱道:「如此奇異兒子,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

    」傳旨急宣欽聖皇后見駕。

    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宣得欽聖皇后到來。

    山呼行禮已畢,神宗對欽聖道:「外廂有個好兒子,卿可暫留宮中,替朕看養他幾日,做個得子的讖兆。

    」欽聖雖然遵旨謝恩,不知甚麼事由,心中有些猶豫不決。

    神宗道:「要知詳細,領此兒到宮中問他,他自會說明白。

    」欽聖得旨,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差個中大人齎到開封府,是長是短的,從頭吩咐了大尹,立限捕賊以聞。

    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非比尋常訪賊的事,怎敢時刻怠緩?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吩咐道:「今日奉到密旨,限你三日內要拿原宵夜做不是的一伙人。

    」觀察稟道:「無賊無證,從何緝捕?」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

    何觀察道:「恁地時,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

    只是不可聲揚。

    」大尹道:「你好幹這事,此是奉旨的,非比別項盜賊,小心在意!」觀察聲喏而出。

    到得使臣房,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原宵夜趁着熱鬧做歹事的,不止一人,失事的也不止一家。

    偶然這一家的小兒不曾撈得去,別家得手處必多。

    日子不遠,此輩不過在花街柳陌、酒樓飯店中,慶松取樂,料必未散。

    雖是不知姓名地方,有此暗記,還怕什麼?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

    我每幾十個做公的分頭體訪,自然有個下落。

    」當下派定張三往東,李四往西。

    各人認路,茶坊酒肆,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即便留心挨身體看。

    各自去訖。

    原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着熱鬧時節,人叢里做那不本分的夠當。

    有詩為證:昏夜貪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一路尾着走,不離左右。

    到了宣德門樓下,正在挨擠喧鬧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

    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類,料無妨礙,不在心上。

    不堤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

    一時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

    更不知背上頭,暗地裏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

    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攏來,各出所獲之物,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暖耳、狐尾護頸之類,無所不有。

    只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何不單雕了珠帽來?」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嵌,手足上各有釧鐲。

    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怎捨得輕放了他?」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

    」此人道:「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裏,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倖,還望財物哩!」眾賊道:「果是利害。

    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伙,吃酒壓驚去。

    」於是一日輪一個做主人,只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


    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裏頭歡呼暢飲,一個做公的,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

    他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有十分瞧科。

    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買酒飯吃!」店小二先將盞箸安頓去了。

    他便站將起來,背着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個個覷將去,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着一寸來長短彩線頭。

    李雲曉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燙酒,我去街上邀着個客人一同來吃。

    」忙走出門,口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問道:「李大,有影響麼?」李雲把手指着店內道:「正在這裏頭,已看的實了。

    我們幾個守着這裏,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

    」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的來了。

    發聲喊,望酒務里打進去,叫道:「奉聖旨拿原宵夜賊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出來幫助。

    十來個賊,不曾走了一個,多被捆倒。

    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氣即知。

    所以這兩項人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

    若是捉破了賊,不是什麼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

    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衣領上針線鬥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捆住,先剝了這一個的衣服。

    眾賊雖是口裏還強,卻個個肉顫身搖,面如土色。

    身畔一搜,各有零贓。

    一直里押到開封府來,報知大尹。

    大尹升堂,驗着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用起刑來!」令招實情。

    掤、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只不肯招。

    大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賊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

    大尹笑道:「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昭彰!你可記得原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麼?你身上已有了暗記,還要抵賴到那裏去?」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只得招出實話來。

    乃是積年累歲遇着節令盛時,即便四出剽竊,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露。

    豈知今年原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聽,以致有此。

    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文卷。

    大尹卻記起舊年原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

    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只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帷幕在門外兩廡,日間先在那裏等候觀看。

    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

    年十七歲,未曾許嫁人家,顏色明艷,服飾鮮麗,耀人眼目。

    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卻在西首。

    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一會,上復道:「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

    」真珠姬聽罷,不勝之喜,便對母親道:「兒正要見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

    」夫人亦欣然許允。

    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候轎來相迎。

    過不多時,只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

    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吩咐從人隨後來,自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

    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道:「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

    」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丫鬟道:「只是我同這乘轎來,那裏又有什麼轎先到?」家人們曉得有些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

    聞之宗王,着人到西邊去看,眼見得決不在那裏的了。

    急急吩咐虞候祗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

    急具事狀,告到開封府。

    府中曉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緝捕使臣挨查蹤跡。

    王府里自出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

    不題。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

    真珠姬心裏道:「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卻也道是轎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

    及至抬眼看時,倏忽轉灣,不是正路,漸漸走到狹巷裏來,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

    心裏正有些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

    不見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簾走出轎來,定睛一看,只叫得苦。

    原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着一位神道,面闊尺余,須髯滿頦,目光如炬,肩臂搖動,像個活的一般。

    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

    神道開口大言道:「你休得驚怕。

    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你至此。

    」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

    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着。

    神道說:「快取壓驚酒來。

    」旁邊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熱酒,向真珠姬口邊奉來。

    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懷懼怕,勉強將口接着,被他一灌而盡。

    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人事,倒在地下。

    神道走下座來,笑道:「着了手也!」旁邊鬼卒多攢將攏來,同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面具。

    原來個個多是活人,乃一夥劇賊裝成的,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

    抬到後面去,後面走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床上眠着。

    眾賊漢乘他昏迷,次第姦淫。

    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

    姦淫已畢,吩咐婆子看好。

    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甦醒。

    睜眼看時,不知是那裏,但見一個婆子在旁邊坐着。

    真珠姬自覺陰戶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腫,明知着了人手。

    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裏!」婆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

    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處便了。

    」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亂做!」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

    老身見你是金枝玉葉,須不把你作賊。

    」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

    原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

    這伙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的。

    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

    剛兩三日,只見一日一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裏曉得不是處子,卻見他美色,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歷。

    真珠姬也深懷羞憤,不敢輕易自言。

    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盡生嫉妒之心,說他來歷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邊激聒。

    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

    真珠姬揆着心中事,大聲啼泣,訴出事由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此。

    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急忙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

    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此處不敗,別處必露。

    到得根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着根底的日子。

    別人做了歹事,把個愁布袋丟在這裏,替他頂死不成?」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裏抬出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珠姬來。

    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是辱莫了貴人。

    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並不知道。

    今情願折了身價,白送貴人還府。

    只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可則個。

    」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

    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陪禮,好生過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見了我父母,決不題起你姓名罷了。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別一聲。

    慌忙走了五七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

    抬轎的放下竹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

    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只見靜悄無人。

    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沒做理會處,只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庸不已,頭髮多庸得蓬鬆。

    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時常有郊外踏青的。

    有人看見空曠之中,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不勝駭異,漸漸走將攏來。

    起初止是一兩個人,後來簸箕般圍將轉來,你詰我問,你喧我嚷。

    真珠姬慌慌張張,沒口得分訴,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

    內中有老成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朗聲問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獨自歇轎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說得話出來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來在此的。

    有人報知府中,定當重賞。

    」當時王府中賞帖,開封府榜文,誰不知道?真珠姬話才出口,早已有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

    須臾之間,王府中幹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認看,果然破轎之內坐着的是真珠族姬。

    慌忙打轎來換了,抬歸府中。

    父母與合家人等看見頭蓬鬢亂,滿面淚痕,抱着大哭。

    真珠姬一發亂庸亂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直等哭得盡情了,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

    宗王道:「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

    」真珠姬心裏還護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認得,卻是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地方,又來得路遠了,不記起在那一邊。

    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為。

    」宗王心裏道是家醜不可外揚,恐女兒許不得人家。

    只得含忍過了,不去聲張下老實根究。

    只暗地囑咐開封府,留心訪賊罷了。

    隔了一年,又是原宵之夜,弄出王家這件案來。

    其時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賊,記得王府中的事,也把來問問看,果然即是這夥人。

    大尹咬牙切齒,拍案大罵道:「這些賊男女,死有餘辜!」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訊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請明斷髮落。

    奏內大略云:群盜原夕所為,止於肱篋;居恆所犯,盡屬椎埋。

    似此梟獍之徒,豈容輦轂之下!合行駢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見奏,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

    」龍顏大喜,批准奏章,着會官即時處決。

    又命開封府再錄獄詞一通來看。

    開封府欽此欽遵,處斬眾盜已畢,一面回奏,復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

    神宗得奏,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宮。

    且說正宮欽聖皇后,那日親奉聖諭,賜與外廂小兒鞠養,以為得子之兆,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

    試問他來歷備細,那小孩子應答如流,語言清朗。

    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經過,可知道不怕面生,就像自家屋裏一般,嘻笑自若。

    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將來抱在膝上,寶器心肝的不住的叫。

    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替他掠發整容,調脂畫額,一發打扮得齊整。

    合宮妃嬪聞得欽聖宮中御賜一個小兒,盡皆來到宮中,一來稱賀娘娘,二來觀看小兒。

    蓋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實覺稀罕。

    及至見了,又是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百問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麼?妃嬪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歡孩子,爭先將出寶玩金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面錢,多塞在他小袖子裏,袖子裏盛滿了着不得。

    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好了。

    又叫領了他到各宮朝見頑耍。

    各宮以為盛事,你強我賽,又多各有賞賜,宮中好不喜歡熱鬧。

    如是十來日,正在喧鬨之際,忽然駕幸欽聖宮,宣召前日孩子。

    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神宗問欽聖道:「小孩子莫驚怕否?」欽聖道:「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此兒聰慧非凡,雖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過如此。

    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國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勝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盡被開封府所獲,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不到得走了一個。

    此兒可謂有智極矣!今賊人盡行斬訖,怕他家裏不知道,在家忙亂,今日好好送還他去。

    」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

    當下傳旨,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御賜金犀一簏,與他壓驚。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辭了欽聖,一路出宮。

    欽聖尚兀自好些不割捨他,梯己自有賞賜,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總貯一篋,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

    中大人出了宮門,傳命輛起犢車,齎了聖旨,就抱南陔坐在懷裏了,徑望王家而來。

    去時驀地偷將去,來日從天降下來。

    孩抱何緣親見帝?恍疑鬼使與神差。

    話說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內,合家裏外大小沒一個不憂愁思慮,哭哭啼啼,只有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尋。

    雖然夫人與同管家的吩咐眾家人各處探訪,卻也並無一些影響。

    人人懊惱,沒個是處。

    忽然此日朝門上飛報將來,有中大人親齎聖旨到第開讀。

    襄敏不知事端,吩咐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紳抱笏,俯伏聽旨。

    只見中大人抱了個小孩子,下犢車來。

    家人上前來爭看,認得是小衙內,到吃了一驚。

    不覺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歡。

    中大人喝道:「且聽宣聖旨!」高聲宣道:「卿原宵失子,乃朕獲之,今卻還鄉。

    特賜壓驚物一簏,獎其幼志。

    欽哉!」中大人宣畢,襄敏拜舞謝恩已了,請過聖旨,與中大人敘禮,分賓主坐定。

    中大人笑道:「老先兒,好個乖令郎!」襄敏正要問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書出來,說道:「老先兒要知令郎去來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

    」襄敏接過手來一看,乃開封府獲盜獄詞也。

    襄敏從頭看去,見是密詔開封捕獲,便道:「乳臭小兒,如此驚動天聽,又煩聖慮獲賊,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難報聖恩萬一!」中大人笑道:「這賊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煩一毫聖慮,所以為妙。

    」南陔當時就口裏說那夜怎的長怎的短,怎的見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訴個不住口。

    先前合家人聽見聖旨到時,已攢在中門口觀看。

    及見南陔出車來,大家驚喜,只是不知頭腦。

    直待聽見南陔備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盡多讚嘆他乖巧之極。

    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會歸來的,真有先見之明也。

    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將聖上欽賞壓驚金犀,及欽聖與各宮所賜之物,陳設起來。

    真是珠寶盈庭,光采奪目,所直不啻巨萬。

    中大人摩着南陔的頭道:「哥,夠你買果兒吃了。

    」襄敏又叩首對闕謝恩。

    立命館客寫下謝表,先附中大人陳奏。

    等來日早朝面聖,再行率領小子謝恩。

    中大人道:「令郎哥兒是咱家遇着,攜見聖人的,咱家也有個薄禮兒,做個紀念。

    」將出原寶二個、彩段八表裏來。

    襄敏再三推辭不得,只得收了。

    另備厚禮答謝過中大人,中大人上車回復聖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來,合家歡慶。

    襄敏公道:「我說你們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歸。

    今非但歸來,且得了許多恩賜。

    又已拿了賊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張來。

    可見我不着急的是麼?」合家各各稱服。

    後來南陔取名王肕,政和年間,大有文聲,功名顯達。

    只看他小時舉動如此,已佔大就矣。

    小時了了大時佳,五歲孩童已足夸。

    計縛劇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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