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不是
雖說眼下天德帝將錦衣衛交到了紀雲的手裏,但是這位置他還不曾捂熱, 在大多數人的眼裏,這塊地方管事的人似乎還是那個總坐着輪椅眉眼之間總是雲淡風輕的雲崢大人——就連紀雲都這麼認為,要不怎麼雲崢前腳剛走回家鄉省親, 後腳這都尉府就上躥下跳一群猴子敞開肚皮喝了個酩酊大醉呢?
這會兒雲崢不在,卻偏偏在這節骨眼都尉府出了事,不, 豈止是事兒——錦衣衛里居然出現了個別國的探子, 這他娘的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要知道, 都尉府上下在職二十八人因為職能關係與萬歲爺的關係, 怕是比未來皇后娘娘的關係還親, 都尉府里出了探子, 就好像誰家枕頭邊着火了似的。
萬歲爺會怎麼着?
白朮伸出手扣了扣腦袋上的帽子:「我真的沒想到十八居然會是探子,我……平日裏也沒看出來他與其他的兄弟有什麼不同來着。」
她話語剛落, 便看見身邊比自己高出一個多兩個腦袋的男人轉過頭掃了她一眼, 似乎對她一口一個「兄弟」這詞有些不太感冒, 片刻之後,他微微蹙眉:「有什麼好驚訝的,方才是掀開了他肩膀上的皮看見了刺青,你怎知道,他臉上沒有也覆蓋着這麼一層東西?」
白朮聞言,心中炸開,猛地擰過頭看向君長知:「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十八他——」
&是已經走在黃泉路上了。」君長知攏着袖子,面無表情地說着讓人心驚肉跳的話,「錦衣衛常年出外差,又單獨行動居多,哪一日回來的不是原來那人,若是細心些,怕你們也是覺察不能的。」
「……」
白朮心中呯呯狂跳,只覺得背部發涼,想像身邊的人明明長着自己最熟悉的臉,衝着自己笑跟自己調鬧,然而實際上早就不是那個她以為的人,這種感覺……着實有些嚇人。想到這,她動了動唇,卻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君長知也不說話了。
白朮越想越不對,出了養心殿,遠遠便看見殿門圍牆外停着一輛馬車,馬車上有君府的標誌,她和君長知雙雙上了車,等到了溫暖的車中,她這才反應過來這會兒她的手腳都快要被凍僵了,卻來不及思考太多,轉過頭問君長知:「你說這事情還沒完,我師父他們不都受過罰了麼,也挨過罵了,萬歲爺還要把都尉府怎麼着?」
君長知不說話,伸手將白朮腦袋上戴着的帽子取下來,掂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片刻後這才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朮:「不知道你是否聽過朝堂上流傳的一句話,眾臣皆議論紛紛,道『雲崢走後,皇城中再無都尉府』。」
「……」白朮聞言一愣,沉默了三秒後,斬釘截鐵地說了句,「荒謬。」
君長知笑了笑,淡淡道:「盛極必衰這個道理你該是懂得,更何況這裏是皇城,『盛』不過九天。」
白朮皺眉道:「雲崢老大向來兢兢業業,從來沒有任何逾越的想法或者意向,簡簡單單的一個人——」
&是等他有這想法時,一切都來不及了——名聲太大太響,也是沒好處的,當外面的貪官污吏聽見了『錦衣衛指揮使雲崢』的名號,害怕的程度甚至超越了『天德帝孟樓』,這就有了問題——新帝登基,民間動盪,諸王蠢蠢欲動,今年又是大災不斷,萬歲爺腳下沒站穩,正是要名聲的時候,更不會高興有這種事情發生。」
馬車吱呀吱呀動起來的時候,君長知伸出手放下了那厚重的簾,將寒風遮擋在馬車外頭,馬車內自有一壺正咕嚕咕嚕沸騰着的熱茶,還是甜甜的果香氣息,熱茶下的輕慢舔舐的文火則成為了馬車內唯一的光源……兩人之間隔着放着果茶的小小桌案,白朮掃了一眼君長知,覺得他說得有一些道理——當看見男人伸出手,懶洋洋地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騰騰的果茶送到唇邊,她想了想又道:「還是不對啊,說到名聲,你君大人的名聲也不要太響喔,茶館裏將您老人家從君議院一路高升至大理寺卿的故事說成了神話,那花樓的姑娘更是惦記着你這年輕的大理寺卿每日騎着高大駿馬打從她們門前——」
白朮的話還沒說完。
便被男人從杯子邊緣上方掃來的一眼給說得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
君長知放下杯子,見白朮也伸手去摸了個杯子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果茶,曲着雙膝小口小口地抿着——一雙黑亮的眼睛隔着蒸汽騰騰的桌案瞅着他,就像是偷吃東西的小動物的似的……於是他眼角稍稍柔和下來,頓了頓勾起唇角道:「我與天德帝是大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關係,他比你想像中更了解我這個人,先不論我是否有那個『宏圖大志』要去謀反,我與雲崢最本質的區別在哪你知道麼?」
白朮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瞪大了眼伸長脖子,十分配合地問:「在哪?」
話一剛落,腦門上便挨了輕輕地一巴掌,白朮「嘖」了聲伸出手去捂住額頭,與此同時,她聽見君長知輕聲笑道:「區別在於,我手中沒有刀。」
白朮聞言,半晌無言。
大理寺卿是文官,雖職權大,卻還是被動的職位——大理寺要拿什麼犯人,那也要首先是皇帝點頭了說這個人是有問題的,大理寺才能去查才能去辦,所以雖然文武百官都是十分懼怕大理寺這地方以及君長知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雙眼,然而他們卻清楚得很,進不進大理寺,不過就是天德帝的一句話而已,主動權在皇帝的手上握着。
然而錦衣衛卻不一樣。
這個組織從最開始的儀鸞司變成了如今的都尉府,最開始就是基於先帝爺喜歡聽小報告這個毛病開始的——傳聞先帝爺最開始是每天把自己要解決的事情寫成小紙條貼在屏風上,以免忘記解決要處理的事情……久而久之,先帝爺對小紙條這玩意有些欲罷不能,吃飯的時候寫,睡覺之前寫,導致就連吃飯都有幾雙筷子以免被墨汁飛濺弄髒了筷子有得換——最後,先帝爺不僅自己寫寫小紙條,還樂意讓身邊的人寫小紙條,貼在屏風上給他看。
而將小報告小八卦寫成小紙條貼在屏風上給萬歲爺看的,可不就是錦衣衛的前身儀鸞司。
白朮第一次聽到這故事的時候還琢磨這是不是「意見投訴箱」的最原始形態。
與大理寺不同的地方在於,大理寺是替皇帝辦事,而錦衣衛,則是在給皇帝找事。
從最初的那位指揮使大人替皇帝除掉開國功臣也是心腹大患的那一天開始,這個組織就擁有了超越一般侍衛的職權能力——什麼人,犯了什麼事兒,都是由他們說得算,通過他們的嘴巴報給萬歲爺聽——有時候,他們甚至可以越過當今聖上,直接先將人拿下,送回都尉府牢獄先抽打一頓再行稟告也無妨……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錦衣衛可以這麼幹,但是他們一向就是這麼幹的——自打上次女扮男裝混青樓結果押回個罪臣之女被告窩藏狂批一頓後,他們這才有所收斂。
這就是君長知所說的,錦衣衛手中的>
錦衣衛能有如今的地位,在整個皇城內橫行霸道,多虧了有這把「刀」在手中,而如今,這把「刀」鋒芒過盛,閃瞎了皇帝的狗眼,所以皇帝不開心了,正找事兒等着挫一下都尉府的銳氣,偏偏還真的就有那麼一堆子的爛賬要往他們頭上面趕。
&不過三,你們這是第二次了。」君長知淡淡道,「都尉府里出了個探子,這事說小了大家都是受害者,跟你們沒什麼關係,但是若是說大了,指不定就能給你們扣上了『窩藏賊黨』『知情不報』的罪名,你們也是不好開脫的。」
白朮皺眉道:「上次那是被污衊的。」
&怕還是萬歲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成果……那王睿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君長知道,「你們這回是栽跟頭了,做好心理準備,明兒天一亮,指不定會有什麼驚天東西的事情發生。」
……
就因為君長知這麼一句話,到了大理寺,回到了下人早就準備好的偏房裏,脫了鞋子滾上床,白朮愣是睜着臉眼睛一直到天蒙蒙亮。
當屋外的門被敲響時,她連忙下了床,打開門,只見外面立着的年輕男人已經換下了那一路奔波時穿的衣裳,患上了那一身緋紅色的蟒袍,身上披着厚重的斗篷,與此同時手肘上還掛了一件,只不過這一件比他身上穿的顏色要淺,看上去是女用斗篷。
&不及給你找新的,讓人把表妹留在我府上的斗篷拿給你用。」君長知將斗篷遞給白朮,「去洗漱,準備上朝。」
白朮接過斗篷,看了看,點點頭轉身回房,用準備赴刑的七上八下的不安情緒心不在焉地洗漱完,便出門要走,還沒邁出門欄便被君長知一把攬住,年輕的大理寺卿冷冷清清提醒:「斗篷,外面在下雪。」
白朮回過頭看了一眼那粉色的、做工還不錯的斗篷,想了想說:「我不冷,走吧。」
言罷,拍開君長知的手臂,拎着裙擺便抬腳往外走——走出了屋檐,當一朵雪花飄入領口,她這才反應過來,君長知並沒有在騙人,今天果然是極冷的。
然而話都擱下了,她強忍着打寒戰的衝動,往前走了兩步,似乎沒聽見君長知跟上,又好奇地回頭去看他——然而還沒來得及回頭,便被劈頭蓋臉該上來的、還帶着人體溫度的斗篷遮住了視線,她手忙腳亂地將那該上來的斗篷拽下來,低頭一看,卻發現這斗篷不是別的,正是方才君長知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白朮抓着斗篷瞪着不遠處的大理寺卿看了一會兒,後者則清清冷冷地回事了她一眼,片刻後,淡淡地扔下一句「逞能」,便與呆愣在原地的她擦肩而過。
白朮愣了三秒,直到聽不到不遠處的人不耐煩地催促「還不跟上」,這才披上了那厚實的斗篷,屁顛顛地跟上了已經走到三五米開外的那抹緋紅色身影——彼時大雪紛飛,幾乎要模糊了視線,然而渾身裹在那暖烘烘的斗篷下,雖然臉被凍得通紅,卻一點兒感覺不到嚴冬的寒冷。
而這一刻,大約是白朮記憶中最後的一刻安寧了。
……
天德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天德帝任命大太監王睿為「東廠總督」,與此同時設立一全新偵緝機構,該機構位於皇城大街北部東廠胡同,特別命名「東廠「。
天德帝親言: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共輔大理寺,肅清朝廷。
至此,與殿外那白雪風飛的寒天凍地一致,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寒冬。
作者有話要說:安全上壘!三分鐘後!!!祝我生日快樂!!!
第一百一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