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正月,長安的天氣依舊很冷。
安遠門外,哭聲一片。大道之上車馬如織人頭攢動,一個個關中百姓神色悲苦,不少人淚流如雨。
河中八軍之一的藍田軍,今日便將踏上開往河中的征途。此去河中後距鄉井萬里之遙,不知有幾人還能有機會活着回到故鄉。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一位中年文士站在橋邊,看着大道上即將開赴安西的藍田軍,臉上滿是悲憫之色,大聲吟誦道。
密集的馬蹄之聲從身後傳來,文士回頭一看,數百鐵騎衣甲鮮亮,皆是一人三馬從橋上滾滾而過,一看便知是數月前入京報捷的安西軍。
文士站在道旁,目光中現出憤怒之色。馬背上一位將軍見到了文士,臉上現出詫異之色,向着文士遙遙拱了拱手。
文士皺了皺眉頭,大步走到道中擋住了去路。那將軍擺了擺手,所有人馬皆是停在了大道之上。
「馬相對我何以前倨而後恭?」文士問道。
馬璘在馬背之上拱了拱手,肅容道:「當日不知是子美先生,才有無禮之舉。若是當日認識子美先生,馬璘豈敢造次。」
眼前這位便是杜甫大大,畢竟是史冊上聲名彪炳的人物,馬璘當日裏讓馬勇馬強把杜甫打了一頓,還扔到了水池之中,心中一直後悔。
居然把杜甫給打了,這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杜甫道:「杜某活了四十餘年,第一次被人那般當眾羞辱,此事永志難忘。」
馬璘肅容道:「先生帶人在我府邸外日日辱罵,我一時氣不過才會那般。先生在集賢院,如今應該知道這般移民非我之本意。先生和國子監那些學生把氣灑在我的頭上,我實在是極為冤枉。」
杜甫點了點頭:「我如今也知道馬相的確冤枉,被打之事也不再與馬相計較。只是關中百姓移民河中。馬相畢竟是始作俑者,今日這般悽慘場面,難道馬想要說和你毫無干係不成?」
馬璘看着杜甫,肅容道:「天子心如鐵石。我也沒有辦法。現在我能做的,便是儘可能的讓關中父老安然到達河中,儘量減少路途之上的折損。」
杜甫冷笑一聲,大手指着前方:「馬相說得輕巧!且不說路途之上會死會死多少人,現在關中百姓死了多少你知不知道!為了湊足往年欠下的租庸調。關中百姓有多少人賣兒賣女賣田賣屋,有多少人被富貴之家逼得家破人亡!那些實在湊不齊拖欠租庸調的貧戶,有多少白頭之人不願離開鄉井,被逼得投井上吊,就想死在自己的家鄉!」
「別的不說,僅僅藍田縣一個縣,尋了短見的花甲之人已有百人!關內、京畿二道諸多郡縣,被這一道詔令逼死的長者又有多少!如今關中民怨沸騰,這些馬相都不在乎?若非是馬相要攻取河中,怎會有這麼多人間慘事!馬相以為這些人的死。都和馬相毫無干係不成?」
「什麼!」馬璘聽了,嘴角猛然一陣抽搐。
原本是一樁分流關中無地貧民的好事,如今還未開始,居然已經讓百姓這般悽慘。
賣田賣屋倒沒什麼,頂多到了河中之後予以補償就是,可是逼得長者自盡,這已經超出了的承受能力。
對於李隆基的這一道詔令,馬璘心中更加怨憤。原本是以永業田來吸引關中百姓分流的德政,這樣一道詔令下來便成了暴政。僅僅一個藍田縣便有百位長者自盡,關內道京畿道這麼多郡縣。如此死去的百姓又該有多少!
然而他又有什麼辦法,旨意出自天子,天子要這般做,又有誰能阻攔!
杜甫冷笑道:「馬相高高在上。一心只想着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哪裏知道百姓之苦!移民詔令之事還可以推給天子,如今馬相新建什麼河中集團,把百姓路途上的安危託付給這些商賈,不知又是什麼居心!」
馬璘深吸了一口氣,看着一臉激憤的杜甫輕聲道:「先生。戶部人手不足,移民百姓眾多,這般大規模的人口遷徙,不靠商賈根本無法辦成。我已經交待過這些商賈,一定不能在道路之上苛待百姓,絕不容許出任何差錯。」
杜甫指着藍田軍的方向怒道:「商賈重利輕義,一心只想着少花錢財,天子詔令是讓百姓皆坐車馬前往,如今你看看藍田軍出發在即,如今這裏有多少車馬!每日行走至少五十里,這麼些車馬哪裏夠百姓用的?天子心存仁慈,為了河中八軍耗費大量財帛,馬相讓財帛半數落入商賈之手,卻讓關中老弱跋涉於道!這一件事情,馬相是不是也要說一句冤枉,也要說和自己沒有絲毫干係!」
「有這等事?」
馬璘聞言心中怒極,心道幸好遇上杜甫,不然自己大軍一離開,如何能知道這等事情。馬璘眼中現出寒芒,咬牙道:「若真是如此,蜀中裴氏就該死了!去把蜀中裴氏的管事給我叫來!」
馬勇馬強催動戰馬馳出人群,不一會兒一個一臉幹練的青年到了近前,下馬叩拜道:「蜀中裴儼見過馬相。」
馬璘哼了一聲:「裴儼,某來問你,藍田軍健兒百姓共有幾何?」
裴儼恭敬道:「回稟馬相,藍田軍健兒百姓來自八個縣,丁口計有六萬零七百四十一人,除卻不願離開鄉井的老人,這裏計有五萬九千四百七十二人。」
馬璘嘴角抽了抽:「少了一千多人?」
裴儼道:「馬相,能到的人都已經到了。少的那些,都是這幾個月故去的長者。」
八個縣,一千二百多老人,只怕大部分都是不願離開鄉井尋了短見的!
馬璘心中猛然一陣抽搐,板着臉看着裴儼又道:「某再問你,裴家準備的牛車馬車馱馬算到一起,可供多少百姓乘坐?」
裴儼恭敬道:「擠一擠的話,足可容三四萬人乘坐。」
杜甫在一旁聽了,冷冷地哼了一聲。馬璘心中怒極,一馬鞭便是抽在了裴儼的身上,怒喝道:「蜀中裴氏這是想找死啊!藍田軍是八軍之中最先行走的,某家還未離開長安,你們便敢如此苛待百姓!天子旨意讓百姓都有車馬乘坐,你這些車馬只怕只能供應半數百姓!裴氏從集團本金里支取許多財帛,不用在百姓身上,準備用在何處!」
馬璘盛怒之下毫不惜力,裴儼被抽得身上鮮血淋漓,臉色卻是絲毫不變,依舊是恭敬地道:「稟告馬相,非是我家主人不願多用車馬,實在是用不了那麼多。此去安西萬里迢迢,長久坐在車馬上百姓們也受不了,只怕到了安西早被顛散了。我家主人已經遍告百姓,願意乘坐車馬的可以乘坐車馬,不願意乘坐的,每人每日可從裴家領取十文錢。百姓並非都是老弱,很多人會願意選擇步行,所以這麼多車馬足夠用的了。」
馬璘臉色沉鬱,氣得說不出話來。
裴儼繼續道:「百姓願意食用自帶食物的,每人每日又可得錢五文。願意幫着趕馬車、照顧馱馬的,也都各有錢財。雖然不算多,可畢竟是一份進項。這樣我家可以少僱用一些人手,少準備一些糧食,百姓也多了一些掙錢的機會。」
馬璘怒極,又一鞭子抽在了裴儼的身上,喝道:「這般兒戲,分明是不把百姓生死看在眼裏!回去告訴你家主人,讓百姓徒步以掙取錢財,可以!不過車馬必須要足夠!就算是所有的車馬都空着,也要足夠百姓使用!百姓不吃飽飯哪有力氣,所有食物都必須按照集團定的份額足量提供給百姓!不過是粗茶淡飯罷了,你們裴氏連這一點兒也要省不成!移民河中這件事情是某來主持,絕不容你家這般坑害百姓!某家在此等你三日時間,讓你們徵集車馬準備糧食,三日之後藍田軍再出發!」
裴儼搖頭道:「馬相,這怕是不成。」
「裴家當真是想滅族不成?」馬璘怒聲道。
裴儼恭敬道:「馬相,這些細節我家夫人都已稟告過陛下,都是陛下准了的。陛下還誇我家夫人能為百姓着想,心思聰慧。我家這樣做也是聖意,除非馬相再討來一紙詔令,不然就只能照此辦理了!」
「天子聖明,這一紙詔令你當我討不來不成!」馬璘忿然作色。
楊國忠倒台了,楊妃聖眷未衰,虢國夫人雖然收斂了許多,可看這個樣子在天子面前還是能說得上話的。不過這一次的行動是他主持,各地長者自盡的消息已經讓他快崩潰了,哪裏還能看着百姓在路上受苦。
馬璘心中狂怒,撥轉馬頭便要去驪山,杜甫卻忽然走了上來,一把拉住馬韁:「馬相,天子何等人物,豈會朝令夕改。既然是聖意,你不要區違逆天子,以免惹得天子不喜。」
「事關百姓生死,我豈能不管不顧!先生悲憫百姓,為何此時反要阻我?」馬璘怒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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