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二八零 東山西山

    如果要評選出史上最具有魔性的台詞,「莫欺少年窮」多半能夠入選三鼎甲。▲∴▲∴,任何一個少年只要說出了這句話,似乎就會觸發電閃雷鳴特效,熱血爆頭,事業騰飛。

    可惜徐元佐打開方式不對,這麼經典的話愣是沒有感天動地,就連翁籩都沒有被感染。

    翁籩老先生走的時候明顯帶着怒意。

    徐元佐並不擔心。原歷史劇本上,翁籩死後固然有首輔申時行為他寫墓志銘,哀榮無限。然而子孫不爭氣,連他墓塋的裝飾都拆下來賣了。這種身亡家敗的家族,有什麼好擔心的?

    相反,現在東山商人之中後起之秀倒是更令徐元佐更上心。

    萬曆年間,時人以「翁許」並稱,許氏正是翁籩之後執掌洞庭商幫的大家族。以翁籩如今的固執和獨斷,許氏多半還是附驥之人。

    他們彼此之間的聯繫是否緊密?是否可以離間?許氏對翁氏的支持到了何種地步?這些都是徐元佐希望知道的。

    還有西山商人。

    雖然洞庭商幫涵蓋了東山西山,但是東山商人與西山商人又有不同。東山商人走的是運河沿線,北京、臨清、揚州、蘇州、杭州是他們的重鎮。而西山商人走的是長江沿線。從蘇州沿着長江西進。南京、蕪湖、安慶、九江、武昌、岳陽、長沙都是西山商人的匯聚之地。

    蘇州商人分了南北向和東西向,彼此聯繫並不深,涉及到了利益糾葛還會結下樑子。在巨人初生的時代,東西山商賈之間仍舊缺乏信任和默契。這也是徐元佐敢與翁籩宣戰的因素之一。

    ……

    隆慶三年的冬月註定是熱鬧的。

    徐元佐在蘇州的第五天,西山的豪商巨賈之家紛紛來獅子林與徐元佐「偶遇」、「邂逅」、「約會」。

    只三兩天功夫,西山沈、秦、鄧三家都派出了家中嫡系前來與徐元佐接觸,一方面是如何以商人身份統一陣線與海瑞周旋,另一方面也是尋求擊敗翁百萬的奧援,讓蘇州資本更多地跟着西山商人走向兩湖楚漢之間,而不是隨着東山商人走向北方。

    徐元佐並沒有繼續拋售他的社會義務論。反倒是強調賬目的自主權和安全性,頗有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這倒不是專門為了製造海瑞和蘇商之間的矛盾焦點,而是防止來年蘇州商賈無事生非,影響他在松江的統合工作。

    這三家之中。對東山人牴觸最深的就是沈家。

    沈氏乃江南大姓,東山沈氏與崇明長洲沈氏並沒有族親關係。不過同姓三分親,徐元佐因為此身生母的關係,對沈家的態度也最為親切。

    這次沈家派來交涉的是年青一代中的翹楚沈紹棠。此人在西山沈氏的家史上算是承上啟下的人物,說是年青一代。也快三十了。純粹是顧及徐元佐年輕,沈家擔心派個老成人過來有隔閡。若是真的派個十幾歲的少年來,又過於玩笑了。

    徐元佐對沈紹棠的感觀倒是不錯,能夠看出他是個踏踏實實做事情的人。在原歷史劇本中,沈家從明初一直活躍到了共和國,足以證明他們在掌舵人的培養和選擇上獨具慧眼。這等家族出來的子弟,即便一時受挫,也不可能把先人墓塋上的東西拿來賣,明顯更加值得交往。

    沈紹棠在出門前,長輩們還特意叮囑:「這徐敬璉得了雙案首。可謂年少高才;又是徐相的孫子,可謂身居人上;能夠看出仕商並進,而且自己躋身賈業,這絕對是少年英才了。這樣的人物,性子若是有些古怪,乃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只需要順着他就是了。」

    這話說得還算委婉,歸根到底則是三個字:哄着他。

    可是見面聊天之後,沈紹棠卻有種奇妙的感覺。

    好像被哄着點的人是他沈紹棠啊!也並非因為利益場上都緣故,更像是一個溫和兄長對天真純良的弟弟那般。

    徐元佐以小他一半的年齡。硬生生搶佔了兄長的位置。

    「我家如今主營做的是西南的藍靛。」沈紹棠正猶豫是不是要解釋一下什麼叫藍靛的時候,就聽徐元佐恰時點頭道:「極好的染料。」

    果然博聞!

    沈紹棠心中暗暗一贊,道:「如今也在想着再下些心力,做些生藥。」

    生藥是區別成藥而言的藥材大類。包括了植物、動物、礦物。利潤一向豐厚。而荊襄兩湖,乃至湘江雲貴,在宋朝時還是煙瘴瀰漫的蠻夷之地,目今也是自然環境極好的地方。山林莽莽,生藥藥材自然儲量極大。

    徐元佐讚嘆道:「這是極好的買賣。」

    沈紹棠面露得意,正要謙虛。卻聽徐元佐一個轉折:「不過……」

    「敢請教?」沈紹棠面露疑色。

    「只是採購運到江南,這個利潤並不夠厚啊。」徐元佐頓了頓:「你們想過沒有:在當地劃出地來,請老農耕種藥材;圈山放養麝鹿,飼養其它可以入藥的動物。這樣豈不是就有了個源源不斷,又頗為可靠的貨源了麼?」徐元佐道。

    沈紹棠眼睛一亮,顯然很是動心。

    徐元佐嘴角微微上揚,暗道:若是我做這生意,少不得買通當地王府宗室、府縣官員、土司首領,禁止其他人入山採藥,享受壟斷之利。

    只是交淺言深,徐元佐也就沒有點破。如果沈紹棠果然如其家史記載得那麼神駿,過個幾年自己也該能悟出來了。

    「荊襄九郡自漢末時已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的荊襄更是糧倉要害,東西南北四通八達,若是仔細經營,不失為一座金山。」徐元佐又道:「只看朝廷設鄖陽撫治,足可為旁證。」


    從成化十二年起,鄖陽從一個大山之中的無名小邑,一躍而成為華夏雄藩巨鎮,正是因為明廷設置的鄖陽巡撫、提督軍務。飽讀詩書的朝廷重臣,以三品、四品官身,坐鎮鄖陽,轄鄂豫川陝毗鄰地區的五道、八府、九州,六十五縣。鉗制漢江三千里流域。

    鄖陽巡撫類似應天、順天巡撫,都是省級建制,而不依附於省,單純以地域為轄區。又因為此地民風彪悍。交通不便,文教落後,所以巡撫加提督銜,等於政治軍事一手抓,遠非其他巡撫能比。

    徐元佐這幾句話卻是說到了沈紹棠心坎上。激動得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敬璉兄真是慧眼如炬!荊襄之地固然不能與江南媲美,卻也是別有風情。若是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第二個江南。」

    徐元佐笑道:「正是如此說的。想在唐宋時候,江南是天下糧倉,並非商業要地。如今天下糧倉已經轉到了湖廣,誰說未來漢陽、長沙不能成為通衢要害,商賈匯聚之地?」

    看着沈紹棠一臉振奮,徐元佐心中又補了一句:可惜你多半是看不到了的。

    「說到鄖陽巡撫……小弟倒是想到一位老者。」徐元佐道。

    「噢?可是歐陽太保?」沈紹棠也是聰明人,鄖陽巡撫中最為有名的就是太子太保歐陽必進了。

    徐元佐說的也正是此人。

    歐陽必進二十二歲時中鄉試,二十六歲就進士及第了。他與嚴嵩是摯交好友和兒女親家嚴嵩的次女嫁給了歐陽必進的長子。他在為官上面只能說是平平。甚至因為嚴嵩推舉他當吏部尚書的事,引起了嘉靖帝不悅。

    然而他在出任鄖陽巡撫的時候,遭遇了罕見的牛瘟疫,使得田間無牛耕種。於是他改進了唐朝王方翼的設計,製造出了「代耕架」。據說這種代耕架大大緩解了牛荒帶來的影響,沒有產生更加嚴重的後果。

    徐元佐自從上次考慮到了提高生產力的問題,就恨手邊沒有足以借力的人物。雖然工匠之中臥虎藏龍,但是他哪有時間去搜尋?而歷史上留名的科學家、科學愛好者,要麼已經作古歐陽必進逝於隆慶元年,贈官太子太保;要麼就是還沒有登上歷史舞台。

    早生十年或者晚生十年。都不會有這種孤獨的感覺。

    可見上蒼是心要徐元佐做近代科學開山祖師了!

    「歐陽太保的代耕架真如傳聞中所言那般實用麼?為何卻沒有推廣開來?」徐元佐問道。

    沈紹棠作為商人,嗅覺和眼光都讓他對技術更加敏感。這個問題他早就考慮過了。如果真跟傳聞說的「一人一力,可抵兩牛」,那誰還養牛啊!直接用代耕架不就行了?

    「呵呵。敬璉有所不知。」沈紹棠道:「代耕架一個人用不起來,必須要左右各有一人相幫。所以舍翁所謂『一人抵兩牛』,實則只算了推動之人,沒把旁邊相幫的人算進去。算進去之後,便是三人可抵兩牛了。」

    「人的耐力肯定不能跟牛比。」徐元佐補充道。

    沈紹棠一撫掌:「是了,如此說來。大約總要有六七人才能抵得上兩牛所耕耘的畝數。這實在是無牛可用時候的變通之法,故而無法推廣。」

    徐元佐點了點頭。

    在如今已經進入精耕細作的時代,農夫可以算是技術人才,並非是個人就能耕地墾殖的。無論土地所有權如何變動,是歸於自耕農還是佃農、是官田還是民田,需要的農夫卻是恆定的。因為即便地主佔有了土地,也不可能進行工業、商業開發,勢必是進行農業種植。

    大明為何會丟掉安南?為何會放棄海西(黑龍江以東到庫頁島地區)?為何不開發台灣島?正是因為農民不夠的緣故。如果農民足夠多,多到土地無法承載,西南、東北、東南,都將成為人口泄洪區,漢人自然會在安南、台灣紮根。

    所以相對於節省的那點耕牛成本,人力反而更貴重。一旦牛瘟災害解除,代耕架這種多佔勞動力的工具就被束之高閣了。

    「我聽說荊襄苗家多牛,而漢家一樣需要耕牛,卻始終不能與之相比,這是什麼道理?」徐元佐又問道。

    沈紹棠想了想,道:「我想大約不離苗家鬥牛之俗。每年決出牛王,用以配種。積年累月下來,家家養牛,牛種又好,所以牛多,好牛也多。至於漢家這邊,本來人也不多,不像是江南這邊連村聚族,多是小門小戶,也養不起太多牛,牛種也不行。」

    徐元佐追問道:「如果開牛場,分開培育耕牛、肉牛,有利可圖否?」

    沈紹棠面露難色,道:「這事倒是沒有想過。不過要把牛從荊襄運到江南,肯定是虧本的。」

    一船牛的獲利肯定小於一船藍靛,更別說鹿茸、麝香等名貴生藥材了。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道:「如果在江南養牛,地的成本就太高了。」

    江南基本告別的廢地的概念。上好的田地自然可以種植糧食;次一等土地要種植棉麻;以前所謂的廢地要種植桑樹;就連灘涂都用來養鴨了。這些都極大提高了土地價值,如果將地空出來大規模養牛,土地成本高,風險也無從控制。

    來一次牛瘟就血本無歸了。

    「敬璉為何對這牛如此上心?可是家中要買麼?」沈紹棠已經準備好虧點本錢,為徐元佐運些好牛回來。

    徐元佐道:「我需要讓松江的農民幹活更加輕鬆些。」

    只有這樣,農民才能從土地上解脫出來,湧入手工業、運輸業、服務業。

    徐元佐的松江佈局,最重要的就是金山島開港。而一旦開港,就需要大量的富餘勞動力提供各環節的支持。就如當日他跟康彭祖分析的,從腳夫到船夫,從卸貨的苦力到提供柴米的小販,需要十萬多勞動力。

    當年福建的走私產業之所以發達,也是因為福建本就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自然有足夠的勞動力為走私提供支持。

    松江到南匯、金山,都是人少地多,大片的桑園和煙田,即便到了明末都沒有大規模的富餘勞動力。這等於扼住了徐元佐的喉嚨,讓他無法實現坐擁金山的目標,也無法對抗洞庭商幫托拉斯的形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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