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對倭國了解不多,對他們的語言了解更少,上輩子能流傳到中國來的影視劇里,他只看過幾部動畫片,剩下就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片子了,記憶猶新的便是動畫片裏那種怪異的將主謂賓語法一通亂排的說話方式,那時的李素還在奇怪,難道倭國人的腦子結構長歪了,為何這種亂七八糟的說話方式居然還那麼受歡迎。
今日用在道昭的身上,李素赫然發覺,自己似乎被他當成了神經病,要不是有着大唐縣公的身份,道昭很可能會暴起身形給他來一記鞭腿。
「李縣公足下,咱們用正常的方式說話,交流,可以嗎?貧僧懇求您了!」道昭實在有些累了,心累。
李素點頭,幽幽地道:「雖然被如此要求的我,有些不太適應,不過想到高僧君的守護和堅持,還是……」
話沒說完,道昭忽然咬着牙打斷了他:「李縣公足下!」
沒過足戲癮的李素悻悻地瞥了他一眼。
若非李治開了口,要自己對遣唐使客氣一點,今日早把這隻猢猻踹出門外了。
「說正事吧,高僧想要我大唐農學的改良稻種,這事我早跟你說過,找我沒用,如今的農學少監是李義府,他才是管事的。」李素開始踢皮球。
道昭嘆道:「李縣公何必瞞我?雖然我來長安的日子不長,可大唐朝堂的大致情勢貧僧還是刻意打聽過的,農學如今未設監正,當家作主的確實是少監李義府足下,可他早已是李縣公門下的輔臣,用你們大唐的話來說,李縣公您是他的靠山,貧僧對稻種有所求,直接找您是最有效的。」
李素搖頭道:「這個……我恐怕不能答應你。」
道昭急道:「為何?大和國從未得罪過大唐,並且一直奉大唐為宗主,大唐對藩屬國向來有求必應,當初在新羅國時,李縣公隨口一句話,便將兩萬套兵器盔甲贈給了新羅女王,同樣是藩屬國,為何我大和國卻不得大唐另眼垂青?」
李素冷笑:「宗主不是孫子,『宗主』的意思是,我們想給誰就給誰,我們若不給,你們來搶來偷試試?至於改良的稻種,我們大唐自己還未推廣普及,沒道理這麼早就把它送給別人,它很珍貴,不能隨便亂給,所以,高僧你最好還是死心吧,大唐不會答應你的。」
道昭無比失望,表情呆滯了。
李素淡淡道:「看在兩顆東珠的面子上,我再教誨你幾句,一個國家若想要變強,想要讓國庫富裕,百姓富足,其途徑並不是到處去乞求別人的贈予,而是自強,如果你們曾經真誠地研究過我們中原的聖賢典籍的話,一定會發現聖賢有許多關於自強的教誨,早在春秋時,有一本名叫《易經》的書上便明確說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看,一千多年前,聖賢便教育我們,應該自強剛毅……」
見道昭仍失望地不發一語,李素接着補充道:「知道下一句是什麼嗎?聽好了,知識點來了,尤其是你們倭國人更應該記住的知識點,那就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厚德』懂嗎?就是做人要有節操,想學東西就老老實實拿出求學的態度,別人願意教你,你便好好學,別人若不願教,你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人有問題,而不是像賊一樣去惦記別人家的好東西。」
道昭的表情由失望漸漸變成了絕望。
李素靜靜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忽然一動,道:「不過,萬事皆可變通,你想要稻種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道昭一愣,接着大喜,腿一軟便直接跪在地上了:「求李縣公賜教!貧僧感激不盡。」
李素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如今我大唐皇帝陛下身子微恙,已將朝堂政事完全交給了太子殿下,這事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道昭小雞啄米狀,萌萌噠。
「所以啊,給不給稻種,乃太子殿下一言而決……」
「李縣公的意思,是要貧僧去求太子殿下麼?」
「不,太子殿下不會答應的,因為我在他面前進言,請殿下千萬不要給你們倭國稻種……」
道昭:「…………」
善了個哉的,貧僧好想犯殺戒……
李素笑道:「哎呀,我這個人有點分裂嘛,高僧君理解一下,太子殿下雖然不會答應,不過高僧可知如今殿下身邊最紅的人是誰嗎?」
道昭睜大了眼睛:「難道不是您嗎?」
「呃,當然是我,我說的是第二紅的人,她是一位女子,無官無職,卻有吞吐日月之志,經緯天下之能,太子殿下對她的話尤為重視,可謂言聽計從,高僧君為何不求求她呢?」
道昭遲疑半晌,吃吃地道:「求這位武姑娘……有用嗎?」
「有沒有用,試試便知,倭國向我大唐求取稻種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外交請求,你在武姑娘面前多說幾句好話,說不定她便答應了……」李素笑得很神秘。
道昭皺起了眉,神情一陣恍惚。
「…………」
又一次送走了道昭,李素從懷裏掏出那兩顆東珠,搖頭感慨。
「為了這兩顆玩意兒,我耗幹了口水,嘴皮子都麻了,怎麼總有一種吃了虧的感覺?」李素喃喃自語。
將東珠把玩了一陣後,李素揚聲叫來了方老五。
「五叔,前些日我讓你派人跟蹤那隻倭國猢猻的舉動,這兩天他在長安城幹了什麼?」
方老五笑道:「這隻猢猻倒是勤快,從早上跑到天黑,大多是登門拜訪朝堂的權貴,包括長孫府,房府,孔府等等,每天便只見他從這家跑到那家,咱們的弟兄都快跟斷腿了,他還樂此不疲,公爺,這傢伙明明是個和尚,他到底想幹啥呀?」
李素搖頭:「我怎麼知道?或許他喜歡交朋友吧。」
方老五嘿嘿道:「還有,這隻猢猻忙着拜訪長安城的權貴,別的遣唐使也沒閒着,有幾個人趁夜溜出昌平寺,騎馬跑到城郊農學外轉悠,常常轉悠到快天亮又回去,不知他們想幹什麼……」
李素目光閃動,沉吟半晌,緩緩道:「這個道昭回長安城後必然會去接觸東宮的武氏,五叔你派人盯着他,只要他和武氏有了接觸,你便親自去一趟農學,找李義府,讓他假裝丟失了改良稻種若干,然後馬上將農學的輿論壓下,假裝無事發生……」
方老五疑惑道:「公爺是要針對那位武姑娘麼?」
李素嘆了口氣,道:「未雨綢繆罷了,先埋下這顆雷吧,她若老實安分便罷,若她有謀我之心,我便不客氣了。」
「所以,這樁丟失稻種的事要假裝發生,然後又要假裝被壓下,就是為了防備她?將來武姑娘若有針對公爺的異動,這樁事就會被公爺重新翻出來?」
李素贊道:「五叔受了我的薰陶,越來越聰明了……」
面色忽然一寒,李素接着道:「做完這些事後,五叔帶幾個人將那個倭國和尚除掉,一定要製造出意外而亡的假象。這人沒安好心,留着終究是個禍害,而且他死以後,丟失稻種之案就變成了死無對證,對咱們更有利,可謂一石二鳥,五叔你佩服我不?」
「……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也是。」
…………
…………
第二天,太極宮忽然傳出兩道旨意。
第一道是人事變動的旨意,不同的是,旨意上將一百二十多位朝臣同時變動了,其中二十多人因涉李承乾謀反案而被拿下大獄,其餘的近百人則全數調離長安,赴地方為官。
旨意出宮,頒行天下,長安臣民震驚譁然。
明眼人能看出來,這道旨意說是人事變動,其實根本就是一場大規模的朝堂清洗,而旨意上的一百多人,大多竟是曾經投靠魏王或者已明確表態支持魏王的朝臣,從二品殿侍中到七品主事,但凡與魏王有過密切交集的官員,一個不漏全部調離。
長安朝臣震驚過後,頓時平靜下來。
大家已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他這是親手為李治將來的登基掃清障礙,由此看來,李治的太子之位已經無比穩當了,再聯想到長安朝野最近的傳聞,李世民身子越來越不行,太醫束手無策,而且從東征歸來後,李世民並未召集過大朝會,種種跡象表明,這位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的天可汗陛下,他的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
如此一來,李世民下這道略顯倉促的人事調動旨意的用意,大家便都能理解了。
時日無多,只爭朝夕,大唐的朝堂不能亂,為了歸攏朝臣之心,震懾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同時最大限度地將曾經李承乾和李泰兩位皇子對朝堂的影響力減到最低,方便李治將來登基後朝臣對新君的效忠和歸心,這道旨意只能由李世民來下,而且只能選擇在這個時候下,早一點或晚一點,都達不到效果。
第二道旨意也頗出人意料。
這是一道殺人的旨意,李世民下旨將城外會昌寺僧人辯機腰斬於市。旨意上只有寥寥數語,這位名叫辯機的和尚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被腰斬,皆無理由。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懂也無關緊要。
…………
李素聽到這兩道聖旨的內容時,他還在家裏保持着好吃懶做的本色,舅父李績派來的家僕將旨意的抄本呈給他,李素仔細研究了半晌,神情不由黯然。
對李世民的感情很複雜,有憎恨也有感激,更有欣賞,或許,感激更多一些,這些年君臣恩怨糾纏,總的來說,終歸是恩大於怨,正因為這位君主的廣闊胸襟,才會容許李素無數次犯錯闖禍,才會不拘一格將李素的官爵升了又升,李素如今能有這般身份地位,與這位傳奇天子的胸襟氣度和欣賞是分不開的。
如今,這位傳奇天子時日無多,一個激昂的壯闊的時代,依稀已見正在緩緩拉上了帷幕,依依不捨地走下歷史的舞台。
至於那位辯機和尚被腰斬,李素的內心則毫無波動。
辯機與高陽之私情,李素不想評判是非,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那麼,做下之時便應有勇於承擔一切後果的心理準備。
李素同情的只有高陽公主,這位曾經刁蠻活潑的公主,這幾年過的日子或許很精彩吧,如今一段轟轟烈烈的私情已落幕,她用怎樣的心情來承受陡然發生的變故?
獨自坐在家裏黯然神傷,李素呆呆地望着院子中間銀杏樹上的枝椏,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久,一雙柔夷輕輕撫上他的雙肩,力度不輕不重地按捏着,耳畔傳來許明珠溫柔的聲音。
「夫君何事傷懷?能跟妾身說說麼?」
李素沒回頭,強笑道:「你都沒看見我的臉,為何知道我在傷懷?」
許明珠幽幽道:「夫妻多年,夫君的動作神態早已烙進妾身的心裏,夫君傷懷時便獨自坐在廊下一動不動,只看背影便讓妾身覺得心疼,特別的孤單無助……」
李素笑道:「果然是夫妻,世上只有你和東陽懂我。」
「夫君究竟怎麼了?長安城裏又出了什麼事嗎?」
李素搖頭:「沒出事,只不過,有一個人已到了該走的時候,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而我,心裏竟有些不舍,於是獨自坐在這裏,回憶一下當年與他認識後的點點滴滴,越想越覺得傷懷愴然……」
許明珠遲疑一下,道:「夫君說的,是……當今天子麼?妾身前些日探望東陽公主時,聽她提過此事,東陽公主也很傷心,妾身都陪着她哭了許久呢……」
李素沉默片刻,道:「這幾日夫人若閒暇時,不妨去道觀陪陪她吧,此時此刻,最傷心的人應該是她了,自小母親亡故,如今父親也快……」
許明珠點頭應了,柔聲道:「生老病死,本是天意,按佛家的說法,不過是轉入了下一個輪迴罷了,或許,也會被召上天界,位列仙班,畢竟陛下一生為百姓殫精竭慮,將一個千瘡百孔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從此過上了太平日子,夫君,陛下這是積下了大功德呢,一定會上天當神仙的,夫君不必為他傷懷,興許對陛下來說,下一世的日子比今生更美好呢。」
李素失笑道:「你倒是真會安慰人,其實我傷懷的並非人,而是往事,認真說來,陛下待我已經很好了,若換了一個氣量胸襟稍微狹窄的君王,如今的我,怕是墳頭的草都兩尺高了……」
許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被埋沒的,這些年夫君也做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每一件都是造福百姓的,夫君也和陛下一樣,這一世積下了大功德,將來夫君與妾身百年之後,興許妾身也能沾沾夫君的光彩,被老天召上天當神仙呢……」
李素哈哈大笑,黯然憂鬱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反手摟過她的纖腰,笑道:「夫人百年後一定會被老天召上天的,你就是仙女,我呢,這輩子做過好事,也做過壞事,說積下功德未免有些心虛,或許我百年之後,會被老天安排轉世,轉到一千年以後……」
…………
夫妻說着私房話,府中丫鬟快步走來稟報,宮裏來人了,陛下召李素覲見。
李素的心頓時一沉,急忙收拾了一番,穿上朝服騎馬出門,奔長安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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