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身份地位不說,單只論個人,平心而論,武氏確實比李治成熟多了。
李治是從小長在溫室里的花朵,而武氏,她活成了撐得起自己人生的大樹,該經歷的風雨,她早已經歷過,所以她比李治更懂得什麼是人心,人心可怕起來會到什麼地步。
所以李治和武氏二人可以形成一種性格上的互補,這也是為什麼真實歷史上的李治會為了立武氏為後,不惜得罪長孫無忌,不惜與山東士族反目,力排眾議廢掉王皇后,轉而立武氏為後。當然,立武氏為後的原因不僅是寵愛,這裏面還有着更深層的,關於皇權和門閥士族之間博弈的原因,不過無可否認,李治確實是非常寵愛武氏的。
因為武氏的性格裏面確實有很多閃光點是李治所缺失的,同時在朝政方面,武氏的能力和魄力,也是李治所不能做到的,這些性格方面的優勢,成為了武氏獲得李治寵愛的砝碼,而且這些優勢是當時的王皇后無法給予的,再加上皇權與當時的士族之間的矛盾已經漸漸尖銳起來,所以廢王立武便成了歷史的必然趨勢。
武氏比李治更現實,對世道人心比李治看得更透徹,更深遠。
當然,現實的話難免不太中聽,李治這種活在溫室里的小花朵便有些不高興了,他看到的世界一直是美好的,可武氏卻打破了他心中的美好。
「朝堂哪有你說的那麼差?自大唐立國到如今,已經三十年了,高祖和父皇將黎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短短三十年,江山社稷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盛世指日可待,朝堂君聖臣賢,名聲遠播,若朝堂果真是充斥陰謀詭計的地方,天下怎會有如此喜人的變化?」李治不悅地道。
武氏無奈地笑了笑,道:「殿下,陰謀詭計與創下盛世是兩碼事,無論盛世還是亂世,朝堂都是陰謀詭計的發源地,因為天下的權勢全部集中在這個地方,而權勢牽動着利益,世人都是趨利的,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必然有紛爭,有紛爭必然有陰謀,殿下是大唐未來的國君,若殿下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看不透徹,奴婢很擔心未來的朝堂會出現君弱臣強的局面……」
李治神情仍舊不悅,皺着眉道:「難道說,朝堂里人與人之間沒有純粹的交情了?所有人都只談權勢和利益了嗎?」
「朝堂上只有君臣,哪有交情可言?就算有交情,那也只是暫時的,因利益而建立起來的,這樣的交情太脆弱,隨時會因利而崩塌,殿下自幼在宮中長大,或許親眼見過許多看似感人的君臣情誼,不過那些只是表面上的一團和氣而已,殿下若不信,何妨親自去問問陛下,問他與長孫無忌之間究竟是否彼此全心信任……」
武氏頓了頓,道:「一個合格的帝王,是永遠不會對任何人產生信任的。」
李治喃喃道:「如此說來,我與李素的交情……」
武氏臉色微變,思索一陣後,嫣然一笑,道:「殿下與李縣公的交情自然是純粹的,很難得的朋友之誼,不過,奴婢以為,這也只是暫時的,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您與李縣公從朋友變成了君臣,那麼,朋友便不再是純粹的朋友了,你與他會有利益的合作或爭執,有些許的信任,也會有些許的彼此防備,甚至,會發生衝突,會各生嫌隙,一切皆有可能。」
李治呆了半晌,忽然使勁甩了甩頭,然後斜瞥着她,道:「子正兄常跟我說,為人要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不可被別人的想法所左右,這才是一個完整的人,武姑娘,你的想法太陰暗,我父皇的想法亦如是,我覺得不能信你們,我偏不信君臣之間沒有純粹的情誼,朝堂上各為君臣,或許會為了某件國事爭得面紅耳赤,可走出朝堂卻仍然可以互相玩鬧取笑,一起飲酒作樂,這樣的君臣和朋友,才是最可貴的,我與子正兄便應如此,往後的日子還長,我定會證明給你看的。」
武氏驚訝地看着李治,心卻陡然一沉。
直到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李素在李治心中的地位,原來竟如此重要。
君臣之間,果真沒有真正的情誼麼?
武氏突然對這句話也產生了動搖……
…………
…………
李素從長安城回到太平村後便呼呼大睡,當一樁危機被徹底解決,一個天大的麻煩被化解,整個人的心理便鬆懈下來,一鬆懈便想睡,各種姿勢睡。
人就是這樣,睡得越久越覺得睡不夠,一天裏大部分的時間用來睡覺,醒來還是昏昏沉沉,強打起精神用過飯,馬上又呵欠連連開始犯困。
李素樂在其中,他覺得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衣食無憂,懶散悠閒,活得像只豬。
美好的日子過了三天,又有客人上門了。
客人上門時李素正躺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睡覺,正睡得無比投入,夢到自己躺在一堆銅錢銀餅里笑得像個傻子,薛管家小心翼翼地推醒了他。
「公爺,有客來訪……」
李素很不高興地睜開眼,瞪着薛管家:「薛叔,知道咱家啥事最重要嗎?」
薛管家在李家耳濡目染多年,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明了。
「錢最重要!」薛管家毫不猶豫地道。
「錯!我的睡眠最重要!」李素不滿地瞪着他,道:「家主沒睡好,哪有精神去外面撈錢?」
薛管家恍然,非常識趣地道:「那麼,公爺,小人這就去請客人回去?」
李素又嘆道:「既然已經被你吵醒了,也就是說我的睡眠被你毀了,那麼你再告訴我,現在咱家啥事最重要?」
薛管家毫不遲疑地道:「公爺的睡眠最重要,小人回絕了客人,公爺可以繼續睡。」
李素頓時臉黑了:「又錯!睡眠毀了,這個時候當然是錢最重要!知道客人代表着什麼嗎?」
連續答錯問題的薛管家有點惶恐,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遲疑半晌,吃吃地道:「客人代表着……錢?」
李素轉怒為喜,頷首道:「善!總算答對了。」
薛管家忍不住道:「公爺的意思,這位客人見還是不見?」
李素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漫不經心地道:「這個客人是誰呀?」
「前日來過咱家的那個倭國僧人……」
李素一愣,接着滿臉晦氣道:「又是這隻倭國猢猻!不見不見!讓他滾蛋!」
「是是,小人這便回絕他。」薛管家躬着身慢慢往後退,隨即腳步一頓,小心翼翼地道:「公爺,這位僧人今日來訪是帶着禮物的,……公爺也不見麼?」
昏昏欲睡的李素頓時精神一振,整個人從躺椅上彈了起來,衣冠周正玉樹臨風,精神矍鑠雙目有神,正色道:「唐倭兩國一衣帶水,睦鄰友好,有朋自倭國來,怎可讓貴客久等?快快請進來,我要與這隻猢猻進行一場親切友好的交談……」
薛管家:「…………」
前些日老聽下人提起一個「無地自容」的成語,是否便是形容此刻的心情?
…………
道昭這回登門顯然是做足了功課的,他發覺這位大唐權貴特別喜愛錢財,如果自己想見他,錢財必然是不可缺少的敲門磚。
果然如他所料,這回道昭登門幾乎沒遇到任何阻礙,管家強擠着笑臉請他入內,走進前堂,家主已衣冠周正地等候着他,臉上甚至露出了賓至如歸般的……假笑?
道昭深吸一口氣,這種被主人重視的感覺……好幸福。
「大和國僧人道昭,拜見大唐上國李縣公足下。」道昭朝李素行禮。
李素滿臉堆笑,目光第一時間望向道昭手裏拎着的禮物上,然後,眉頭不由皺了皺。
從體積上來看,這份禮物顯然並不大,兩個油紙包用麻繩串在一起,拎在道昭手中輕飄飄的晃蕩,李素用前世那點可憐的物理知識判斷,空氣力學加上重力再加物體密度以及拎在手中飄蕩的弧度,最後亂七八糟加減乘除一番,可以肯定,這包東西並不重,首先排除了裏面包着黃金或銀餅的可能性,世上值錢且體積小的東西並不多,排除了黃金銀餅,剩下的選項便只有美玉或者……翡翠鑽石?這玩意的價值現在還沒被發掘出來吧?
最後李素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這傢伙手裏拎的禮物,其價值大約不超過一百文。
於是李素臉色變了,道昭還在笑吟吟地感受「賓至如歸」的溫暖時,李素忽然變臉。
「來人,送客!」
道昭大驚,急忙道:「李縣公且慢,貧僧這次帶了禮物,帶了禮物!貧僧並未失禮呀!」
李素冷笑:「你帶了什麼禮物?」
道昭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油紙包拆開,李素探頭一看,接着勃然大怒。
油紙包里,包的當然不是黃金美玉,連銅錢都不是,而是兩包不知在東市哪個黑作坊商鋪買的黃金酥。
這是不拿縣公當幹部呀,打發叫花子呢?
李素再次翻臉:「來人,送客!」
道昭急忙又道:「還有!李縣公,還有!」
「有什麼?」
道昭咬了咬牙,一臉心疼地從懷裏掏出兩顆東珠,每顆東珠大約鴿蛋大小,難得的是,兩顆東珠的色澤,大小和圓潤度都非常相似,簡直是一對雙胞胎。
「這兩顆東珠是貧僧離開大和國前,我們的大臣蘇我入鹿閣下親自贈予貧僧的,他說……讓貧僧將它們送給大唐上國的權貴,貧僧最近左思右想,覺得李縣公的人品風采正與這兩顆東珠相得益彰……」
李素打量了一眼,摸了摸下巴,雖說這隻猢猻說「人品風采」之類的馬屁令他有點汗顏,不過……東珠是無辜的呀!
幾乎未經猶豫,李素立馬伸手將兩顆東珠接過來,塞進自己懷裏,然後綻開了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哎呀,原來是倭國高僧,久違久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高僧着實令我想念啊!」李素無比熱情,再次露出親切的賓至如歸的笑容。
道昭:「…………」
這種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打劫的心情是腫麼回事……
「大和國,不是倭國……」道昭弱弱的糾正。
「都一樣,都一樣……」李素滿不在乎地揮揮手:「直奔主題吧,你也知道,我日理萬機,很忙的,有啥事?」
道昭低聲道:「還是那件事,李縣公,大唐農學改良的稻種,真的對我大和國很重要,如果有了它,我大和國的田地增產三成,百姓便不會再餓肚子,我們的天皇陛下也不再每年為了國中糧食緊缺而發愁了,這個稻種實為救國之重寶,還請李縣公開恩,將它賜給我們大和國吧。」
說着道昭起身,朝李素長長一揖。
很奇怪,和尚不行佛禮,行的卻是世俗禮儀。
李素心情當即有些不悅了,改良稻種的事,他早已打定主意,絕不給倭國,站在大唐的立場來說,這是原則問題,不能太慣着這些鄰國番邦了,別人要什麼自己便給什麼,大方得一塌糊塗,這不叫大國氣度,在別人眼裏,這叫傻。
摸着下巴,李素開始猶豫,要不要把這隻猢猻趕出去,反正禮物也收了,理論上可以過河拆橋了,長安城是自己的地盤,把他趕出去了也沒關係,大不了這隻猢猻到處宣揚自己不要臉,這個更沒關係了,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不要臉的人還在乎別人罵他不要臉嗎?呵呵,不存在的。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來人,送客!」
是的,李素又翻臉了。
道昭大驚失色:「李縣公,您又怎麼了?貧僧究竟哪裏得罪您了?」
李素懶洋洋地道:「因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呵呵,聽說你前日跑到太子殿下面前說我壞話?高僧啊,你這是想搞事情啊,咱們凡夫俗子都干不出這樣的事,你一個世外高僧居然背地裏詆毀別人,更何況,當初我在遼東時還救過你的命,你們倭國人對救命之恩就是這麼報答的?」
道昭急了:「貧僧對佛祖發誓,絕對沒有在太子殿下面前說過李縣公的壞話,貧僧只是請求太子殿下開恩,將改良的稻種賜予我大和國,然後稍微抱怨了一下大唐上國對我們遣唐使並不熱情……李縣公,貧僧可沒說過你一句壞話呀,足下不可冤枉貧僧!」
李素忽然有些猶豫了。
猶豫的原因並非道昭的解釋,而是他突然想起了李治的話。
得罪倭國和尚無所謂,可惜的是,這個和尚還有遣唐使的身份,這樣一來,道昭的身份便上升到政治高度了,遣唐使在大唐歷來頗受朝堂君臣的重視,其地位幾乎等同於一國使節,所以李素縱然對倭國並不待見,但公然逐客這種事還是不太敢做的,畢竟這和尚很會搞事情,長安城四處一哭訴,風言風語便來了,如今正是李世民即將駕崩,李治新封太子的敏感時期,李素也不敢保證自己惹了禍會不會捲入大麻煩。
想起李治的叮囑,李素還是決定對這隻倭國猢猻客氣一點,就當是看在兩顆東珠的面子上吧。
揉了揉臉,李素再次露出賓至如歸的假笑。
道昭臉頰直抽抽,李素在他面前這種精神分裂般的態度轉變太瘮人了,道昭覺得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不愉快的事咱們就不提了,高僧覺得呢?」李素笑吟吟地道。
道昭如蒙大赦,急忙點頭:「是是是,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是誤會,不提了。」
李素嗯了一聲,道:「高僧剛才說的正事是什麼來着?」
「大唐農學的改良稻種,如果能賜予我大和國此物,我們的百姓從此不再受飢餓之苦……」
見李素仍面無表情,道昭拜伏在地,神情恭謹地道:「求李縣公成全貧僧的慈悲之心,賜予我大和國稻種,好人一生平安……」
李素咂咂嘴,這話……好耳熟呀。
眨了眨眼,李素的語氣忽然變得縹緲起來:「即使是出家人的你,原來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被你這樣要求着的我,實在感到很困擾呢……」
道昭黑人臉問號:「???」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位縣公說的每個字都是關中話,可連起來卻完全聽不懂?
「李縣公,恕貧僧愚鈍,您剛才的這句話究竟是何意?貧僧不懂呀。」
李素看了他一眼,神情依舊縹緲:「雖然聽不懂我的話的你,看起來不可能那麼的卡哇伊,不過……既然身在異鄉,還是請高僧閣下乾巴爹,努力聽懂我們的話,這樣努力加油的你,才能守護你想要守護的東西呀!」
道昭臉色迅速變綠,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精神分裂了。
「李縣公足下,求您……莫鬧了!」道昭哀哀乞求。
「我們大唐的稻種,想必身為倭國高僧的你,就算是賭上生死也要去完成吧?可是,抱歉了啊,即使在大唐如此渺小的我,也和你一樣,心裏也有想要守護和堅持的東西呢……」李素語氣愈發幽幽,如同迷霧,令人云里霧裏。
道昭快瘋了,眼珠迅速充血,通紅,已到了原地爆炸的邊緣。
「李縣公,您到底在說什麼啊?」道昭的聲音已帶着幾分癲狂。
李素嘆了口氣,他忽然發覺自己的媚眼拋給了瞎子,於是只好恢復正常。
「為了照顧你的貴客身份,我用你們倭國的語言跟你聊天呀,……這都聽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倭國人?不會是冒牌的吧?」李素不滿地道。
道昭瞪着通紅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們,大,和,國,從,來,不,這,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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