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死瘸子搬回了醫務室的床上。范子凌靠在門邊抽着雪茄,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踹鍾達的腳,使勁揍他。
「你怎麼不打臉?」范子凌拄着拐杖,慢悠悠的坐回床上。
「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打了他嗎?」顧蓮紅腫着眼說道。她看起來情緒已經平復,黑暗中的脆弱來的突如其來,去的也迅速無比,一被刺眼的燈光打中,就剩下滿滿的活力。她此時不去看范子凌,眼睛狠狠地挖着死瘸子的肉,脖子僵直。
她露出的側臉和脖子角度奇妙,透出一種彆扭,孩子一般脆弱倔強,范子凌不由悶悶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難免讓顧蓮誤解,她想到自己在這個人面前哭的稀里嘩啦,問題還問的那麼沒有水準,羞窘的直想把自己挖個坑埋了。
自己什麼時候能夠心智成熟一點呢?她哀哀嘆息,順手揪起鍾達腦後一條細細的小辮子,那是用彩繩編的,看起來很精巧,她拿把剪子就給剪掉了。
她一臉得意地把它在范子凌面前甩了甩,扔到垃圾箱裏。范子凌呆了下,駭笑道:「丫頭你可真敢,你知道他有多寶貝自己的髮型嗎?他醒來真能跟你拼命。」
顧蓮一哼:「他斷了腿也沒見他跟誰拼命,就為了這一分米長的頭髮?」
范子凌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蠢丫頭:「他以前有個寵愛的女人,就因為在床上揪疼了他那辮子,第二天就斷了她的左手扔給了一群手下。」
一……群?顧蓮臉又紅又白,狼狽不堪地道:「他也許只是天生小氣呢……」
「他小氣是小氣,但他是個受虐狂,平常一點兒疼痛他都當是情調,享受着呢。」范子凌漫不經心地告訴了她恐怖的事實。
顧蓮嘴角抽搐,這尼瑪是個什麼神奇的地方,在這裏一天的見識都夠她原來十年的了。她悠然長嘆:「林子大了,什麼神經病都有……」
「你不怕?」范子凌優雅的吐了口煙,挑着眉毛道。
顧蓮愛乾淨,家裏也沒人吸煙,雖然范子凌的動作無一不精緻雍雅,那味道仍然讓她忍不住蹙了蹙眉毛,挪遠了點,答道:「我的時代,也就是幾百年前,美聯邦政府的法律容許這麼一件事發生。」
范子凌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她的話挑起了他的興趣,他紳士的捻滅煙頭,抱着手臂等着她的話。
這GIVEANDPAY也真夠赤果果的……顧蓮在內心裏吐槽,點頭示意謝意,繼續說道:「一個人犯了殺人或者弓雖女干案,可能會判十幾年刑罰。」
范子凌玩味的笑了笑,客觀點評道:「很重的刑罰。」
顧蓮挑了挑眉,沒有辯解,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規則,十二銅表法再怎麼有歷史意義也是過去的東西,她只是往下說了下去:「但是一些人可能只是犯了些小錯誤,重複的犯罪,偷雞摸狗的事情,然後就會被判幾百年的罪行,扔進重倉里。」
「聽起來很不公平。」范子凌笑道。
「所以,我想在我被變態扔進重倉之前,搶着把砍頭的事情一氣做完。」顧蓮不理會,只慢吞吞的說道,「你瞧,生物上不也說了嘛,神經電流產生後的一段時間裏,不會再被刺激。所以這段時間對我來說,最大的罪名就是把他打暈了。」
范子凌想了想,點頭笑道:「你想要一次性解決和他的矛盾。」
顧蓮唉聲嘆氣:「是啊,你看他這麼個變態天天在我眼前晃蕩,我不得罪他是不可能的,不如一氣兒得罪的狠點,有個判刑,我後面幾天也能悠着點兒過。」
她說的頗為哀怨滑稽,只是語氣背後卻透着無奈和沉重。
范子凌品味着她的語氣,卻也只是笑笑,彈了彈手指:「我只能保你的命。」
他欠她一條,他就只還這一條,公平乾淨。
顧蓮看了看他,展顏一笑:「多謝。」
他低笑。有人拿他當好人,這世道果然是特麼的神奇。
魏宣來替她班的時候,被顧蓮死活堵着門口沒讓進去。他詫異地看着她,笑道:「姐姐用不着如此心疼我,我才睡完一覺呢,你若不好好休息,旅途不安全,到時候會有危險。」
顧蓮苦着臉心裏直叫娘。以魏宣能混在一群大神級人物的醫術,大概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瘸子不是在安靜睡覺。何況她回去以後睡哪兒去?回房她是萬萬不敢的。可這兩個理由她都沒臉對魏宣說,只能悲壯地站在門檻上,求他:「小魏宣,小宣宣,你就回去睡吧,就當你幫一次忙,好不好?」
魏宣看她站在門檻上,居高臨下地搖着他,不由歪了歪頭。他笑眯眯地伸出手扶住她肩膀,勸她:「姐姐你別激動,你慢點兒說,出什麼事兒了嗎?」借着他的力,顧蓮退了一步下了門檻,魏宣繼續握住她手,邁前一步,正好站在門檻上,美麗的小少年雙眼如星,閃爍着真摯友好同情,叫人恨不得把心裏話全掏出來給他聽,「我可以幫忙,只要姐姐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兒,我肯定幫你的。」
顧蓮看着平視自己的小正太,在他溫軟的目光浸泡下,覺得忒辛酸,又溫暖。她想起初中那會兒同學間喜歡認哥認姐,她當時覺得好笑,在外面亂認親戚,最後還不是用來掩蓋發酵不成功的曖昧和好感。不過此刻,她倒是有種認弟弟的衝動,不是有多投緣或者喜歡,只是想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試着生根發芽,找到可以停靠的憑證。
她仰頭望着明亮的燈光,晃着眼,深吸一口氣,平復下起伏的心緒。顧蓮你不要太卑鄙,人家小孩子叫你姐姐,你就真奢望着多個家人,也不過是太過思念父母才會想要個替代品,這種無恥的事情你好意思對着真心對你好的小少年做嗎?堅強點,要點臉。遊子思鄉,誰沒有過?Hsi是種病,給治。
她露出笑容,貝殼般的牙齒露出來,很可愛。她笑眯眯的揉了揉他的頭髮,指尖柔軟,笑意柔軟,誘哄道:「乖乖魏宣,聽姐姐一次話,好不好?我明天給你打一整天下手,要幹嘛就幹嘛,成不?」
魏宣很滿意這個高度,他可以不用被俯視,也能清楚的看到顧蓮的表情變化。她的情緒太過清澈簡單,就像是一捲圖畫,什麼情緒都從捲軸開端開始,慢慢鋪展,色彩均勻變幻,結構清楚明了,到最後緩緩收尾平息。
在她面前,魏宣覺得自己不是滿手血腥的惡魔,而是品味獨特的藝術家,在沉靜優雅的展廳里靜靜觀賞,一幅幅圖畫不停流連,樂此不疲。
此刻,他讀到了裏面的百轉千回,從激烈的開頭到危險的漩渦,最後小船悠悠蕩蕩,回到了平穩的江面,仿佛曾經的怪石嶙峋、驚濤駭浪都是不曾存在的。
於是,偽裝的藝術家也就順從了畫的意志,放棄了原本追究到底的小小惡意,退後了一步,露出了甜絲絲的笑,說道:「好,姐姐說好了的,不許反悔。我這就去睡了。」
范子凌猛地抬頭,犀利地看着魏宣,嘴角銜着一絲古怪的笑意。他伸手摸向拐杖,耳中聽着兩人的對話。
「謝謝你,魏宣。」小姑娘還是那麼天真地真誠回答,不知道自己身前漂亮的男孩兒其實是個黑到心肝的小惡魔。
「我回去多睡會兒覺,怎麼還要姐姐來謝謝我,何況能為你做點事,我可高興了。」魏宣的回答依然討人歡喜,看起來童言稚語,意外地悅耳動聽。
「魏宣真乖,千萬別和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學。」顧蓮果然一臉笑意,同時很唾棄地告誡小朋友,「鍾達那個人就是個變態,你千萬千萬不要多和他接觸……」
「來,現在是小孩睡覺的時間,我送你回去。」范子凌不知何時走到他們身邊,笑眯眯的打斷了她的話。
顧蓮啊了一聲,意猶未盡地收回了話,和他告別:「晚安魏宣。」
魏宣的目光移向范子凌,一大一小互相微笑對視,一瞬間宛如兵刃相交,有金屬的聲音。他輕聲道:「晚安。麻煩你了,子凌。」
兩人關了門,在黑暗裏默默走着,路過顧蓮虞青的房間,默契地同時止住了步伐。
「今晚很安靜。」范子凌自言自語般的說道。
沙發上的人呼呼大睡,本應警覺的人今日許是太累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魏宣微笑着應道:「是嗎。」漆黑的髮絲擋住眼睛,裏面的冰冷深邃也就無人看清。
可不用看清,范子凌也太清楚身邊的人是個什麼貨色。他悠然微笑,手指輕輕敲着拐杖,在夜色里,有着清脆的聲響:「今晚的飯菜,佐料可真有趣。有的是甜的,有的是辣的,還有的竟然一點兒味道都沒有,魏宣你說奇不奇怪?」
魏宣甜甜一笑,仰着臉天真的看着他道:「是很奇怪,不過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口味吃,各取所需,不也挺好?」
「各取所需?」范子凌嘴裏輕輕念道,嘴角有着奇異的笑容,溫柔說道,「那麼告訴我,我為什麼沒有睡過去?」
今晚,有人睡的如同死豬,有人值夜清醒無比,也有人在床榻上熱情過了頭。
他本以為,他會是睡下的那一批,沒想到有人如此看得起他,竟然讓他清醒地旁觀了全過程。大約有些人是知道的,可是魏宣下藥的手法千千萬,用了如此簡單直接的手法,正是宣明他的無傷害性,於是譬如陳志、虞青等機警的人,也就默認了他的做法,隨他去了。
如果說把顧蓮推進危險,在黑暗中觀察她,眼看着她陷入對自身處境和周圍人的冷漠的絕望,只是魏宣慣有的操縱人心、惡意旁觀的調教遊戲,那麼范子凌對自己在這場遊戲裏的角色感到好奇。
「我有起到你希望我起的作用嗎?」范子凌在黑暗中輕聲笑問道。
魏宣沉默半晌,漸漸化開一個絕麗而滿足的笑容:「子凌,我從你出來開始,就一直在等。」
「等?」
「等你會不會問出來。」
范子凌沉默,而魏宣繼續輕笑說道:「我喜歡知道我的娃娃身邊人,對她都是什麼態度。一浩那個人我和他從小認識,再了解不過;恆遠的態度也很清楚,他是有意坦露給我們看的;而你,若即若離,很難捉摸,我只好出此下策。」
他問的是什麼,並不關鍵。關鍵的是,以他默不作聲靜看好戲的態度,竟然問了出來。這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暗示。
范子凌嘆了口氣,聳肩笑道:「好吧,你知道我欠她一條命……」他頓了頓,似乎覺出這個話題不太好,又道,「你好像還漏掉了一個人。」
「陳志嗎?」魏宣接口,笑得又是開心又是古怪,歪了歪頭,絕美的笑臉映着月光,越發唇紅齒白引人遐思,「他我是永遠不敢去想的。他的思維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他太危險了,而我還不想死。」
「他不是會殺死夥伴的人。」范子凌輕聲道。
「是啊,我們是夥伴。」魏宣重複着,有點無奈地一笑,頭一次露出了認命一樣的情緒,「你瞧,這就難辦了。我沒辦法在不傷害他的情況下探出他的虛實,所以我永遠不會主動招惹他。」
背對背互相掩護,廝殺中掙出來的情義,一份份互相欠下的命。
實在難以解脫這層束縛,沉浸此中的人最後只好承認,自己畢竟還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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