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路顛簸。只是抱着我的那個人心思十分細緻,緊緊裹着我,並沒有風。
他的手一直在搓着我的手,汩汩暖流從掌心盈進來,我還沒有抓住幾分,便又滑出去,渾身都冷。他一直在跟我講話,不曉得是我耳朵不好使還是他說話太輕太顫抖,我時而聽得清楚,時而聽得模糊。
有些說的很是深情。
比如:「阿玉,你睜眼看看我好不好……我很想你……」
比如:「你別這樣,阿玉,你快醒過來……我想好好待你……」
但有些說得讓我十分苦悶。
比如:「你想不想吃海鮮火鍋?你這樣睡着是吃不到的……」
比如:「我帶你去那紫菀花地烤地瓜好不好?你若是沒出息睡過去,就沒得吃了……」
我也想吃。我也想睜眼看看他。可是,我做不到啊……
越來越多的暖流從掌心鑽進來,我卻抓不住一絲一毫,它們便又原路流回去。卻覺更多更多的溫意帶了明媚張揚的氣澤不由分說地盈入我身體,那暖融的感覺,讓我十分受用,不由往他身上靠。他便十分慷慨,大波大波的暖流舍給我。
他是個好人。我想。
這樣昏昏沉沉,我不曉得自己身處何處,但是靠着他身上流出的連綿不斷的暖意,我曉得自己能活下來了。但是卻遠遠不夠,他一離身,我就薅住他的衣袖,說不出話我便哼哼幾聲,他曉得我的意思,手掌便又握過來,有時候也會撫上我的額頭,暖流便從額上流進身體,我覺得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說不出的舒然。就這樣浮浮沉沉混混沌沌,我大抵纏了他數日。
這樣混沌的狀態,我卻老是想着一個少年。他有閉月羞花的美貌,性子卻十分飛揚跋扈,揍人也是一頂一的高手。
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他的呢?容我想想……
大梵音殿的牆頭?好像不是……
他掌心十分溫暖細膩,這樣熟悉的感覺,應該從我還是一隻鳥的時候罷……他將我捧在手心裏……
哦,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來大梵音殿不幾年,身上的毛羽長得差不離了,師兄們閒着無聊了總喜歡捏着我到太陽底下曬一曬,順便欣賞一下我五顏六色的絨毛。可我卻不大喜歡被人捏着,你看,被人捏着的時候,爪子總踩不到實處,只能扭着身子撲騰,一扭一撲騰形容便丑了……
我很在意別人說我丑,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有個挺好聽的聲音,那聲音每每響起來,我都能覺得渾身舒暢,可那聲音總是嫌我丑,比如:「你少吃點,吃成一個胖球豈不是更丑。」比如:「你爹娘若是知道你丑成這副樣子,不曉得該如何傷心。」更為甚者:「來,轉一圈,丑給我看看。」
可後來,我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了。
我十分不情願地被師兄們捏着去曬太陽,怕自己丑,總是吊着一雙翅膀,兩隻爪子,筆挺挺被他們捏着,就算不舒服也忍着不敢扭。我想,安安靜靜的,應該就是一隻漂亮的鳥了。直到師兄們發現我的異樣,戳戳我道:「小九,你好歹動一動,這樣死挺挺的模樣,丑得太嚇人了!」
我嗷嗚一嗓子提上來,嗚嗚咽咽哭了。都怨你們,誰讓你們捏着我的。你們該把我放在手心裏捧着的。
結果有一天,我就碰到了這麼個願意把我捧在手心裏的人。那日師兄們約着去大梵音殿以南的空地上去烤地瓜,六師兄也拎着我去了。可他們一忙活起來就忘了我,彼時我身量十分小,隨便扔個草叢裏面就看不見了。我看着他們吃那烤地瓜吃得十分盡興,但卻沒有一個人想到我。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打擊。這還不算什麼,他們吃完烤地瓜後勾肩搭背,十分滿足地就那麼走了,我在草叢裏甩開膀子使勁跑哇,可是越跑覺得他們走得越遠,越來越追不上了……
我嗷嗚叫了叫,可他們邊走邊嬉鬧着,哪裏能聽得見我這細弱蚊蚋的聲音哇……
他們終究走遠了。我望着他們的背影,望着蒼涼的夕陽,覺得人生坎坷,哦不,鳥生坎坷……我蹲在草叢裏,啃了一口狗尾巴草,滿嘴苦澀,難以下咽,便又吐了出來。
難道老天爺就打算讓我自生自滅在此處麼……可我還沒談過戀愛,我還沒結婚啊!我若是這麼死了,太可惜了哇!
於是乎,我打起精神,站起來,繼續往前走。說不定我走個一年半載能走回大梵音殿呢!我這樣想。
可是,那時候沒人告訴我我是朝着大梵音殿的反方向走的。我走得越帶勁越努力,卻是越走越遠。一路上,我腦海中想像着未來相公的模樣,想像着未來孩子的模樣,覺得前途一派光明。我抬起翅膀擦了擦汗,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閉着眼睛啃幾口狗尾巴草,便又撐起身子來,跌跌撞撞往前走。走累了便再蹲地上啃草。
我約莫着走了一夜,以為自己快到大梵音殿了,便想着師父或者師兄們可能會出來接一接我,我也走得很累了,就找了處軟和的草窩,團了團身子,睡了。
想來,那時候的本神君,很傻很天真。她遠不知道,自己非但離了大梵音殿越來越遠,而且已經踏進了兇狠毒辣的魔族的地盤。
我是在一隻溫暖的手掌里醒過來的。彼時睡眼朦朧,頭腦也不清楚,還十分舒暢繾綣地在那溫暖細膩的掌心裏打了個滾,又怡然自得打了個晨嗝,嘴裏全是狗尾巴草的味道。有手指輕緩緩拂過我額上的細軟毛羽,那手法十分好,我不由又提了腦袋往上蹭了蹭。
好久沒有人這樣把我捧在掌心了。這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人。
我又舒暢地睡了一覺。
待我再醒來時候,就看到一個貌美如花得少年郎。他長得十分漂亮,皮膚白白嫩嫩,頭髮烏黑柔順,而我正呆在他手心裏。他看我睡醒了,捧着我到眼前打量,我便看到他烏黑的眼珠,像墨玉一樣。他瞧着我,眉毛微微顫了顫。日光爛漫鋪過來,照在他臉上,他整個人都要生出光彩似的。
被這麼美貌得一個少年郎瞧着,我其實已經害羞地紅了臉了。如果不是臉上的毛羽遮着,怕是要被他看穿了。真是不大好意思呢,咳咳。
但是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好不容易遇見一個這麼好看的人,不親一親豈不是太虧了。我便紅着臉,爪子攥緊他的手指,翅膀扶着他的臉頰,害羞地照着他的嘴唇吧嗒親了一口,動作十分乾淨漂亮。他「嘶」地一聲,倒抽了口涼氣。我絞了絞翅膀,羞答答望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可心裏想着日後等我變幻出仙形,要同這個貌美的公子花前月下,詩酒花茶……
可就在這時,他身旁忽然想起一個聲音——
「少主,這隻鳥是清蒸了比較好還是紅燒了比較好?」
我登時抬頭,眼珠子都轉不動了,身形一個晃蕩,直勾勾從他手心裏落了下來!
他、他是要吃了我啊!
我噗通落地,那玉石做的地板又涼又滑,我將將站住又滑到,也管不了自己現在丑不醜了,反覆撲騰了許久才一瘸一拐,一步一劈叉地往門外奔……
可沒跑幾步便被拎起來,穩穩落入那個溫暖細膩的掌心。我驚出了一包熱淚,連忙將翅膀舉過腦袋,示意投降,讓他不要把我清蒸或者紅燒了。可他卻是皺了皺眉,不懂我的意思。
我悲催嗷嗚一聲,覺得天堂地獄之間不過如此。我將將才深情款款親過的少年郎,現在要把我燉了吃了……
就在此時,卻聽到他對身後的人說:「誰告訴你現在要吃它了。」
我立馬抬頭,淚眼汪汪盯着他,果然……果然他捨不得吃我……這無異於絕處逢生,我望着他美艷的容貌,腦海中三千桃花雨紛紛揚揚灑下來,有時候花痴是不分物種,也不分時間場合的。思及此處,我乖順低頭,在他掌心柔柔蹭了一圈。
可他的聲音又響起來,帶了惆悵一聲嘆:「現在吃實在是太小了,實在不夠塞牙縫。等我養一養它,等長胖了,就劈成兩半,一半清蒸,一半紅燒。」
我一屁股栽在他手心,眨着眼睛望着他,連羽毛都被這句話震得一顫一顫。
自那之後,他便時時刻刻將我養在手心。我曾想逃,可是總也逃不出來。開始時候我也十分貞烈,死活不吃他餵給我的東西,縱然餓得咕咕叫,但我卻堅強的很。我實在怕,怕吃胖了,他就把我劈成兩半,一半清蒸,一半紅燒……
他起初也很擔憂,命人變着花樣給我做吃的。我望着那色香俱佳的飯菜,死命吞口水。但還要作出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容,擺出不屑的眼神示意他:我不吃!給我拿下去!
可那飯菜每回端下去的時候,我都半抬了眼瞼偷偷瞄着,直至人菜兩不見,我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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