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明黃華服,我終於能辨清楚一些,可是唯獨他的臉,越想看清越模糊。我跪伏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心裏也是痛啊。
我仍記得悽慘的黑夜,千萬隻火把劈啪作響,陪在我身邊的那個好姑娘,她被滿噹噹的羽箭穿心而死,我卻連動也動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一句。我想求他救救你,可他來得太遲,他懷中的心上人還問我為什麼在這裏。
我眼淚都快流幹了,卻沒有用,我看到不遠處的你,一身玄黑衣裳,一動不動了。
他把手指伸進我嘴裏,我狠狠咬下去的時候,不知道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還是咬破了他的手,終究還是吐了出來。我的好姑娘,怪我沒有用,怪我眼睜睜看着卻救不了你。
可漫漫風雪劈頭蓋臉吹下來,火把驚夜的大殿恍然不見了,四季雪封的崑崙山,十分冷。我明明是去崑崙山證親的,千顏大紅倜儻綢衫,手搖檀香摺扇;長寧墨發及膝,,冰清似雪,朱眉妍嫿。可我卻為何眼睜睜看見大紅喜袍的千顏被無數長矛貫穿了胸膛,為何看見長寧自毀仙體,決絕地抽了玉骨,長安玉順她心意化作六面的玉棺,封存了千顏。風刀雪箭,颯颯流霜,晨光穿過,打在我跟予祁太子眼前。
長寧,我本想求他救救你,可他攥進我的手腕,告訴我你本來就不該活下去。可還是怪我,我無能至斯,給你和你的心上人掐算了這麼個日子。
這夢裏,凡間天上,輪迴劫數,一刀一刀,剜得我心裏好苦。
我緊緊扯住他的衣袖,「你當真變得這樣無情無義,你當真要見死不救麼?」可我又頹唐放手,自責不已,「怪我……其實都怪我……怨不得旁人……」
「神君……簡容在這兒……」他說。
他說簡容在這兒。
可是簡容是誰。
喉嚨霍然湧上一股腥咸,沿着脖頸滑到耳後,明明阻止不得,那絹帕又顫抖貼上來。我仍是抓住他的衣袖,「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活不過兩年了……」我這樣求他。
絹帕的觸感從臉上陡然下滑,消失。我聽到牙齒打顫的聲音,緊接着哧啦一聲響,光滑的綢布又劇烈抖着,一點一點壓過來,抹去那血。
「神君……你、你先等一等,簡容去馬上去找那公主,你先忍一忍……」
他扒開我的手,我又緊緊攥住他的衣袖。
我知道,他不要我了。他在登基大典上娶了他最愛的姑娘為妻。他對我的好都是用來挽救他心上人性命的籌碼……
可我到底是誰……
「神君,你先鬆手好不好……」
對,我是這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姻緣神君,我是良玉……可那面色虛白的姑娘為何這麼像我?我安慰自己,這不過是巧合罷了,本神君比她胖了一些,你看,六師兄再硬朗一些不是跟沉鈺也挺像的麼……
我鬆開他的衣袖,在漫山遍野的紫菀花叢中俯身致意:「抱歉,我認錯人了。」
「神君,你可要、可要撐住,簡容速速就回!」
他終究還是離開了。我覺得很遺憾很難過,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在遺憾什麼,難過什麼。關門聲不輕不重,整個天地仿佛再沒有他的聲響。喉嚨里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我動了動胳膊想抹掉,可又頹然落下去,我想……
我怕是活到盡頭了。
如果我是姻緣神君良玉,那麼已經活了十二萬年了。
我憐憫自己,活了這麼多年,證了姻親無數,可是這漫漫仙途,十二萬光景轉瞬即逝,可就要死了,卻還沒有遇到那個良人。
金玉良緣,良辰玉景,玉人嫻良,良玉不瑑。可我越來越覺得,師父他取了這樣好的寓意的名字,用在我身上是白瞎了。
這一刻陡然清明,我十分想念師父他老人家了。他對我那麼好。
我卻可能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了。
還有六師兄跟沉鈺。其實我也跟掛念他們,不曉得六師兄什麼時候才能以女子裝扮示人,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孩子。不曉得天帝大人和八荒諸神會不會放過他們。
還有小鳳凰木。我其實並不太擔心他。我相信這樣聰明的一棵樹苗,過些年一定會開花,越長越高,幻化成一個翩翩少年,迎娶他心愛的睡蓮妹妹。
可現在,我最憂心的就是長寧了。婧宸說予祁太子拼了修為護着她微弱的一條性命,說他有辦法讓長寧活過來,只要長寧願意活着。我想囑咐簡容幾句,模模糊糊喊了幾聲,卻無人應我。希望婧宸能穩重一些,幫襯着簡容救活長寧。本神君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死去的千顏。
這一刻,竟無比安靜。我聽得到耳邊細細風聲,感覺得到初晨熹微,從窗外稍進來的紫菀花的香味。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曾經天尊大人一曲笛音指引下長出來的這漫山遍野的紫菀花會不會也跟着我死了。我轉念一想,又覺得應該不會,它們的生命都捏在長訣手中,與我沒有什麼關聯的。
我想起身再畫一幅扇面,留給……
留給誰呢……
還是算了罷。
自肺腑湧上來的血漸漸變少,有些溢到口中,我便咽下去了。脖頸和耳後依然黏糊糊的,很像我喝補藥那些年,流鼻血的時候。有時夜裏正在熟睡之中,便覺得鼻涕不受控制往外淌,有些流到脖頸里,有些順着臉頰滑到耳後,枕上黏黏糊糊,十分不自在。那時候六師兄最受不了了:「小九,你怎麼這樣邋遢!」我便伸了爪子陰森森從鼻子底下抹一把血,然後若無其事撩過他的袖子或者他肩上的布料,擦一擦手。六師兄便戚戚焉敢怒不敢言了。不曉得六師兄他們來給我收屍的時候看到我現今這副樣子,會不會笑話我,會不會嫌棄我。我想抬袖子擦一擦,卻是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只覺得自己身上的仙氣一綹一綹,接連不斷地往外抽離了出去。如今連動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深知自己現在的樣子太醜,卻沒辦法打扮一下。
但是,聽其他師兄說,師父當年撿到我的時候,我就是個十分丑的小肉球,身上光禿禿連毛都沒長几根,只剩額上稀稀疏疏一撮。師父大發慈悲,收了我這唯一一個女弟子。我也遺憾自己沒能以最好看的樣子出現在師父面前,但是師兄們說,小九,你當初若是挺漂亮的一隻小鳳凰,師父八成就不收你了,師父他心善,對長得又丑又可憐的動物,往往格外同情。我一想,也對。甚至曾經偷偷感謝過我的爹娘,把小時候的我生得這樣丑。
所以,現在這樣滿臉是血的極丑的樣子,也沒什麼罷。我們修佛的人其實最講究因果輪迴,生死緣引這一說的,來是丑,離去也是丑。總之也算是始終相連,我活得挺圓滿。
那麼。
這樣離去,也挺好。
神識已然不受控制,頭腦愈發清明。這怕是凡間所講的「迴光返照」一樣罷,本神君腦子裏此時那光十分通透,照得往事一清二楚。我穿着絳紅的裙子,捏着姻緣扇去證親,寒來暑往,當年實實在在目睹了許多仙人的親事,金線紅繩繞玉扣,是我一個一個打磨出來穿在扇柄上的,扇子上一幅幅寓意美滿的畫也是我一筆一筆添上的,姻緣文示我總照着最好的詞來寫,本神君對這個執掌仙人姻緣的職位是上了心的。
我原本也以為,自己這樣的恪盡職守心地善良的好神仙,老天爺總會看到的,起碼給我個良人是不難,可是你看本神君今生遇到的兩個人,一個舍了我後又傷我右心,使我命定三年;一個初初對我十分好,待我喜歡上他,卻發現他不過是個道貌岸然之輩,對蒼靈眾生其實是漠不關心。
但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做這個姻緣神君了。一來,我替旁人證親這麼多年,自己還打光棍覺得挺委屈的;二來,長寧同千顏這一場實實在在往我心裏捅了個窟窿,縱然我左心本來就是個窟窿,但仍然受不了。
但轉念一想,神仙哪裏有什麼來生呢,死了就是死了,魂飛魄散,仙體消弭,連蹤跡都不留,除了混得好的連同作惡多端的,仙冊典籍能記上你一筆,其他,便什麼也沒有了。這下,本神君便放心了。
我整暇以待,待死。
然而就在此時,開門驚聲,咚然有力,凜凜清風貫門而過,我想睜眼看看是誰,可是已經睜不開了。他腳步聲起先踉蹌,後來卻愈發沉重鎮定,宛若故人的熟悉氣澤撲面而來,明媚而跳脫,肆意張揚。他趴在牆頭看着我,我想他會開口問我:「你是不是尼姑?」我正欲凜了顏色罵他:「你才是尼姑!你全家都是尼姑!」
可靈台之上,無根水化成綿雨重重圍遮過來,澆滅我最後一絲生氣。他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喚我——
「阿玉,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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