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瑾幾乎能感覺到她的脈搏在掌心底下脆弱地跳動,只要他想,幾秒鐘就能結束她這骯髒卑微的一生!
女人卻在窒息中,盯着他痴痴地笑,她甚至不怕死地伸出手,去碰他的眉眼。
沈修瑾渾身狠狠一顫。
「你……」她艱澀地吐字,「你很漂亮……我以前……以前也見過一個漂亮的小孩……」
那是多久以前呢?
她不記得了。
她的記憶早就混亂了,她只記得她是從風沙島出來的,賣了個兒子,被人送到了這裏……
她以為離開風沙島,外面的世界就是天堂,可事實上,她不過是從一個熟悉地獄,被扔進了另一個陌生的地獄……
直到那一天,有個很漂亮的年輕男人出現,他問了她三個問題。
『你記得我嗎?』
『你後悔嗎?』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孩子,哪怕一次?』
……
孩子……呵呵呵呵,風沙島上出生的,是罪人,是孽障,是野種,怎麼會是孩子呢?
那麼乾淨的字眼,在風沙島不存在的。
她自己連名字都沒有,他們通常喊她1471,那是她作為女支女的編號……
女人眼尾滲出一滴淚。
可她臉上沒有痛苦,只有一片空白。
她這一生都像是一場空白。
唯一留下的聲音是什麼呢?
女人忽然聽見了嬰兒的啼哭,降世的第一聲啼哭,清脆又嘹亮。
她想他未來的命一定很硬……無論在哪裏都能活下去。
女人忽然又哭又笑。
「你見過那個孩子嗎?」她枯瘦的手抓住了沈修瑾,沈修瑾看見她手背上的針眼,這是常年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跡。
在他找到她之前,她就用這種方法緩解病發的疼痛……
「你見過嗎?」她還在問,她的記憶很混亂,「我以前有一個兒子,他命好……被人帶走了,真好……真好……」
她不斷重複着『真好』,無比慶幸地喃喃道:「風沙島啊……他活不了的。我不會讓他活……他不能活在那裏……不能!他那麼漂亮,他偏偏那麼漂亮……我也漂亮……他們都誇我漂亮……」
「可在風沙島,不能漂亮……」
「你見過我兒子嗎?」女人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死死抓着沈修瑾,她那雙深邃蒼老的眼睛,盯着男人俊美的面孔,在他深如古井的黑眸里,她看見了自己的臉。
而沈修瑾就那樣沉默地看着她。
女人忽然意識到什麼,呼之欲出的真相在她心口撕開一個血洞,她不敢去看。倉皇地想抽回手,卻摸到了沈修瑾無名指上的婚戒。
女人機械般頓住,她訥訥地低下頭,指尖顫抖地去撫摸那小小的戒指。
她忽然笑了起來。
「……你結婚了?」
沈修瑾想說點什麼,可沉默太久了,他喉頭幹得厲害,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一滴眼淚砸在他手背上。
女人喜極而泣,「真好……你結婚了……有個家了……以後就會有人心疼你了……」
她也許認出來他,也許只是把他當成個陌生的寄託。
沈修瑾從那張瘋癲的臉上,看不到答案。
他只是沉默地,由着女人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貼在臉上。
她抬眼看他,不經意流露出的天真媚態,在這樣一張老臉上,並不誘人,反倒顯得可憐。
沈修瑾終於開口:「你想看看她嗎?」
女人在他手心裏點頭。
沈修瑾取出手機,點了兩下,蘇喬的照片便出現在屏幕上。
她站在陽光下,笑盈盈地。
那是他滿目瘡痍骯髒的內心深處,唯一綻開的玫瑰,唯一的淨土。
「她很美……」女人伸出手想碰一碰屏幕上的人,卻自卑地在觸碰之前,縮回了手,她抬頭沖沈修瑾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我很老了,我的手很髒很髒……不能弄髒了你的寶貝……」
沈修瑾喉頭微動了一下,說不出的澀意。
女人輕聲問:「你很喜歡她吧?」
喜歡這個詞,分量太輕了。
「……她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意義。」沈修瑾頓了頓,低聲問,「這些年……你想過你兒子嗎?」
「……」
女人的頭垂在他肩上,她很疲倦了,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年紀,但應該不大的……可這副身體,經受了太多太多,已經很老了。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答非所問地說:「風沙島上的人,不對,那些不是人,跟畜生沒有區別……活到我這個年紀,就已經算長壽了……」
「我很嫉妒我兒子……很嫉妒……我不能想他,我只能忘記他……他跟風沙島,沒有關係,跟我,也沒有關係……」
「我想他,只會髒了他……他從我肚子裏生出來……是我對不起他……」
她聲音越來越弱,最後頭底下去,無意識地睡着了。
兩個護工找過來。
他們不知道沈修瑾的身份,只以為他是哪個病人的家屬,一個勁地道歉說:「不好意思先生,這個病人很特殊。她現在腦子出了問題,記憶混亂,心智也在退化……給您添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
護工一邊道歉,一邊掰開了女人緊緊抓着沈修瑾的手,將人帶走了。
而沈修瑾掌心,多了一朵小花。
女人很寶貝這朵小花,抓得很緊,可花脆弱,已經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沈修瑾在長椅上又坐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了醫院。
剛走出醫院大門,卻看見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見蒼牙委委屈屈地蹲在路邊,祝疆正黑着臉往他被砸破的腦袋上抹藥,旁邊是蒼牙保命的頭盔,已經四分五裂。
沈修瑾:「……」
很好,蘇喬的預言從來不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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