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這一生,如履薄冰 第149章 該打就打!

    第151章該打就打!

    在關東,梁王劉武積怨成恨,卻根本不敢拿皇帝哥哥――天子啟撒氣,便將錯失儲君之位所生出的怒火,全都歸在了袁盎頭上。

    從下定決心,要拿袁盎的性命敲山震虎――震懾一下長安朝堂的那一天,睢陽城便接連湧出數十上百批次的刺客死士,自睢陽向西,盡皆朝着長安的方向而去。

    而在一批又一批死士奔赴長安,勢要拿袁盎,以及其餘幾位明確反對與立皇太弟的百官功侯,乃至九卿重臣的時候,劉榮卻在皇帝老爹的引領下出了長安,來到了上林苑。

    ――一路上,仍舊是中郎將郅都,率領在京中郎隨行護衛左右。

    待抵達上林,天子啟走下御輦的第一站,卻是曾被先帝賜予彼時的『太子啟』,且至今都還存在――非但存在,甚至愈發繁榮儲君領地:思賢苑。

    「先帝在時,雖然經常提及『太子不肖父』『不類我』之類的話,但對朕,總歸還是不錯的……」

    在思賢苑內的太子宮外下了御輦,待劉榮也下車跟了上來,天子啟卻並沒有領着劉榮,參觀一下自己過去的太子行宮。

    朝身後稍一擺手,示意郅都領銜的禁衛中郎們不必跟的太緊,便領着劉榮,行走在田野之間的小路上,天子啟面上神容,卻是多年難得一見的輕鬆愜意。

    將雙手背負於身後,渾身輕鬆地邁開腳步,走出一段,便抬手朝不遠處,孤零零立在田間的槐樹一指。

    「少府剛劃撥思賢苑,作為朕的私苑時,那裏,長着一個近百年的老槐樹。」

    「彼時,朕尚年幼,便隨意招呼思賢苑的令吏,將那棵老槐樹砍了。」

    「――取來的木材交由少府,以槐心之木,製做了一面氣勢磅礴的大匾,以朱漆題字於上:威壓寰宇,澤及九州。」

    「可惜這份賀禮,卻惹得先帝龍顏震怒,直接將那面匾給削製成杖,並刻字曰:四海窮困,天祿永終……」

    說到這裏,天子啟不由嘿然一笑,旋即便戲謔的側頭望向劉榮。

    「那杆木杖,也算是太子的『老相識』了……」

    聽天子啟說起那棵『死』在太子啟任性下的老槐樹,劉榮本還沒太當回事。

    但在聽到那塊由老槐樹製成的牌匾,最終被先帝削成了木杖,自己和那根木杖之間,又頗有些淵源?

    眨眼的功夫,劉榮便不着痕跡的將手伸到了身後,下意識護住了後股位置,似是生怕那根木杖正義天降,一如過往這些年般,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

    見劉榮如此反應,天子啟許是惡趣味得到了滿足,又是一陣嘿笑不止,心神也隨之愈發放鬆了下來。

    只嘴上,仍沒停止不明所以的碎碎念。

    「四海窮困,天祿永終。」

    「――如果四海之內,都因為皇帝的緣故,而陷入貧窮、困頓,那上蒼授予皇帝的福祿,便會被永久的奪回。」

    「這是先帝用棍棒,教會朕的第一個道理。」

    「秦失其鹿,引得關中老秦人哀鴻遍野,以至簞食壺漿,迎太祖高皇帝入咸陽,也正是這個道理……」

    「那木匾被削成木杖後,朕,便成了那杆木杖下的第一位受刑者。」

    「――足足八十杖!」

    「打的朕足有兩個多月下不了榻――頭半個月,更是倒趴在榻上,動都不敢動一下。」

    「待傷愈下榻,朕第一時間便來了思賢苑,給那棵老槐樹的主人家賠了禮,而後,便親自栽下了那棵小樹苗。」

    「自那以後,每來一次思賢苑,朕都會先去看看那棵槐樹苗,澆澆水、修修枝。」

    「一直到先帝駕崩,都始終如是;」

    「但在先帝駕崩之後,朕,卻再也沒空來看那棵槐樹、來看看朕這思賢苑的一方樂土了……」

    感受到皇帝老爹語調中的唏噓惆悵,劉榮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暗下卻是思慮起老爺子的話外之音。

    關於這個老槐樹的陳年往事,劉榮兒時也稍有所耳聞。

    畢竟任是誰,聽說老爹被爺爺打了屁股,都很難將此事輕易或忘。

    而此刻,天子啟專門帶着劉榮――已經獲立為儲,再過兩天便要告廟祭祖,並於冊封典禮上接受百官納拜的太子劉榮,來自己曾為儲時的樂園:思賢苑;

    又莫名其妙說起自己過去的醜事,還說的如此詳細,顯然不會是為了在兒子劉榮面前,單純揭自己的短。

    如是想着,劉榮心下便也有了成算,附和着輕嘆一口氣,自然的將話題接了過來。

    「四海窮困,天祿永終,是堯禪讓大位於舜時,用來告誡舜的誡辭。」

    「――堯說:舜啊,按照天定的繼承順序,這天下,往後就要由你照看了;

    你一定要恰當的執守中正之道;

    若是讓天下人陷於貧困,那上天賜予你的福祿,就會永遠終止了。」

    語調平的話語聲,也引得天子啟含笑側目,便見劉榮若有所思的凝神道:「父皇伐木為匾,以作為贈與先帝的賀禮,固然是出於純孝;」

    「卻也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而絕了一棵百年老樹的根基。」

    「先帝怒的,不是父皇砍下了那棵老槐樹,而是惱怒於父皇居然為了準備賀禮,便將那樣一棵老樹隨意伐去,卻只用來做一塊並沒有實際用途的牌匾。」

    「――先帝怒,是因為父皇的舉動,讓先帝感到失望了。」

    「後來,父皇亡羊補牢,賠償了主人家的損失,又補種了樹苗,也算是為自己的過錯稍行彌補。」

    「過往這些年,父皇每每來這思賢苑,照看那棵自己親手種下的樹苗,當也是為了警醒自己:不要再犯下當年那樣的錯誤?」

    「至於先帝駕崩之後,父皇沒空再來――在兒臣看來,是相比起那棵樹,父皇有了更重要的事。」

    「或者應該說:即了大位後,父皇便多出了許多棵要精心照料的『樹』。」

    「相比起那一棵棵名為『民』的樹,這個槐樹苗,父皇自然也就沒工夫親自照看了……」

    劉榮此言一出,天子啟面上笑意再添三分真摯,雖是含笑稍低着頭,看着身前的地面緩慢前行,卻也絲毫不影響充斥全身上下的舒暢,溢出那張稍顯老邁的側臉。

    又走出去一段,便見天子啟自然地折了身,沿着田埂,朝着那棵槐樹苗而去。

    一塵不染的華貴冠玄,轉瞬便為土塵侵染了下擺;

    被天子啟踩在腳下的布履,也只在片刻間,便髒的看不出原先的顏色。

    天子啟卻好似渾然不知,又或是毫不在乎。

    就這麼沿着田埂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一直走到那顆樹苗下,父子二人才停下腳步,默契的昂起頭,仰望起頭頂乾枯的樹枝。

    ――說是『樹苗』,但也好歹是天子啟在十幾二十年前所栽下。

    曾經的幼苗,雖還不至於長成參天大樹,卻也早已脫離了『幼苗』的範疇。

    只是天子啟多年不來,本該更筆挺、幹練的枝幹,已是隱隱朝着『歪七扭八』的方向發展,長了不少歪枝。

    見此,天子啟只自然地抬起手,將那些自己能夠到的歪枝掰下。

    一邊掰,嘴上一邊也不忘說道:「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務當謹小慎微。」

    「在朕看來,治國卻更像是栽樹。」

    「――先祖篳路藍縷,建立起基業,便是栽下了樹苗;」

    「而後的子孫,便要將這顆名為宗廟、社稷的幼苗,一點點養成參天大樹,以供天下人庇蔭。」

    「種下一棵樹苗,是非常簡單的事。」

    「挖個坑,栽下苗,再實土穩住苗杆,便算是大功告成。」

    「但要想養活一棵苗,再將其養成一棵樹,所要花費的精力了心血,卻是以『十年』甚至『百年』來計算的。」

    「――秦奮六世之餘烈,終於種下了一棵樹苗,卻在秦王政堅持不懈的揠苗助長下,不出意外的倒下了。」

    「而我漢家,便是在秦那棵死苗坑裏,栽下的這棵名為『劉漢』的樹苗。」

    「太祖高皇帝,讓這棵樹苗扎了根;」

    「呂太后、先帝――乃至朕,則都在幫這棵樹苗,將根莖扎的更深一些、讓這棵樹苗的主杆更直一些、立的更穩一些。」

    說到此處,天子啟也終於停止昂首掰樹枝的動作,稍有些疲憊的喘口粗氣,在樹根下倚坐下身。

    又調整了一會兒鼻息,才悠悠道:「這棵苗,已經長成了五十年的樹。」

    「――已經長成了一棵真正的『樹』。」

    「再過幾年,這棵樹歲滿一甲子,便應當遮天蔽日,獨佔這片天地的普照了……」

    聽出天子啟語調中的深意,劉榮只面色稍一肅;


    便見天子啟淡然看向自己,意味深長道:「離一甲子,已經沒剩幾年光景了。」

    「離這顆樹徹底長成,已經沒剩幾年時間。」

    「但朕,一如過往這幾年,沒空來思賢苑照看這棵槐樹一樣――彼時,朕恐怕也無法親力親為,來照料那棵名為『劉漢』的樹。」

    「朕不在,便要由你小子,來替這棵樹修剪枝丫,並將過往數十年,都始終在禍害這顆樹的害蟲:匈奴,徹底從樹幹上除去。」

    「――只有這樣,我漢家這棵『樹』,才不會重蹈嬴秦二世而亡的覆轍,才能得以繼續長成一百年、二百年,乃至五百年、一千年的參天巨樹!」

    「但若是除蟲的技藝不過關,恐怕就會在除盡害蟲之前,先把這棵樹給砍壞,甚至是直接砍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算劉榮再怎麼愚不可及,也終歸能明白天子啟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只是劉榮仍感到有些奇怪;

    ――為什麼呢?

    天子啟拿這樣一棵樹,來隱喻漢家自立國以來,都始終在貫徹的政治主旋律:苟發育;

    並且幾乎向劉榮明示:漢家已經發育的差不多了,再準備準備,就可以報太祖高皇帝白登之仇、呂太后為冒頓書辱之恥了。

    這本身沒有問題。

    無論是誰來做天子啟這一朝的太子,天子啟對繼任者有這樣的交代,都沒有任何問題。

    但劉榮不明白天子啟,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告訴自己這些並不跟着急的事。

    「再有兩日,便是冊儲大典。」

    「屆時,走完了所有流程,孤便要搬出鳳凰殿,住進太子宮,成為漢家真正意義上的太子儲君。」

    「――老爺子帶我來思賢苑,應該也是想讓我參觀一下,待日後得了這麼一片『樂園』時,不至於摸不着頭腦。」

    「只是好端端的,怎麼就又提起匈奴人了?」

    劉榮暗下正思慮間,天子啟再次展現出『神跡』:劉榮明明只是在心裏想想,天子啟卻很快便猜了個大概。

    甚至是劉榮這邊正想着呢,天子啟那邊就好似聽到了劉榮的心聲般,雲淡風輕的為劉榮作出了解答。

    「思賢苑,是先帝給朕,在上林苑劃出來的私苑。」

    「――先帝的原話是:凡天下豪傑、名士,太子皆可於此結交,乃至安置。」

    「再者,為太子劃撥這樣的私人領地,也同樣是在為儲君積蓄班底、編織羽翼。」

    「待冊封大典過後,朕,也會給太子劃出這麼一片地方出來,以供太子肆意馳騁。」

    這番話,並沒有出乎劉榮的預料。

    或者應該說,天子啟說的這些,劉榮本就有所準備。

    但天子啟接下來的話,卻是讓劉榮有些無法淡定了。

    「太子做出來的東西,朕,都仔細看過了。」

    「――要麼是武器軍械,要麼是精良的工具,又或者,是用於耕作的農具。」

    「太子志存高遠~」

    「比起當年,只顧着在思賢苑玩樂、廝混的朕,太子,實可謂所圖甚大……」

    「早在還是皇長子的時候,太子便已經與少府,結下了不淺的淵源。」

    「如今獲立為儲,又祭祖告廟在即。」

    「待朕為太子劃出私苑,太子想要做的東西,都可以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搗鼓。」

    「只不過,還是忍不住想要提醒太子:國之大,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匈奴人,是一定要打的。」

    「但怎麼打、在哪打,什麼時候打,又該在打到什麼程度、取得什麼成果的時候停手,都需要太子在未來幾年,乃至十幾年、幾十年的時間裏,好生思量……」

    說着,天子啟便不顧劉榮稍有些滯愣的面容,悠悠發出一聲長嘆,眺望向遠方的荒蕪田野。

    「看看這片田畝。」

    「眼下是光禿禿的,好似和鄉間泥路沒什麼兩樣;」

    「但再過兩日,便要被種下糧食;待秋後長成,便會成為百姓民明年的口糧、朝堂明年收取的稅賦,以及軍中將士明年的軍糧。」

    「――一旦耽誤了春耕,那挨餓的,絕不僅僅只是農人,而是包括士、農、工、商,軍中將士,朝中百官,乃至天家宗親在內的每一個人。」

    「故我漢家,便是天大的事,也絕不能成為影響春耕的理由。」

    「就算是朕,也絕對不會為了任何事而影響春耕。」

    「非但不能影響,反而還要在春耕日祭天、祭祖,並親耕籍田,以勸耕天下……」

    說到最後,天子啟終是側過頭,慵懶的躺靠在樹腳下,任由身上衣袍被泥塵所沾染;

    只含笑側昂起頭,淡淡道:「打仗,要等秋收之後,農人將糧食收完了再打。」

    「再怎麼焦灼,也必須在春耕前結束。」

    「――仗,什麼時候都能打;」

    「但糧食,卻絕非什麼時候都能種。」

    「該打的時候打,該停的時候停,打的時候敞開了打,停了之後安心種糧食――這才是日後,我漢家與匈奴人較量的重中之重。」

    「先帝和朕,好歹也算是為我漢家,攢下了一筆不菲的積蓄。」

    「但再多的積蓄,也經不住一發不可收拾的連年大戰,更經不住廢棄農事、坐吃山空。」

    「這個度,太子要把握好……」

    「從現在開始,太子,就要做好盤算……」

    最後這句話道出口,天子啟便好似睡過去般,輕輕閉上了雙眼。

    但劉榮知道:老爺子,這是在貪戀於此刻,這難得的輕鬆閒暇。

    不忍心打擾老爺子,劉榮便輕手輕腳走上前,挨着老爺子,也在樹腳下坐下身來。

    目光也循着天子啟方才的目光,撒向無邊曠野,便是一陣心曠神怡。

    「該打的時候打,該停的時候停……」

    「是啊~」

    「若是孤那個弟弟做得到,又何以鬧得天下民怨沸騰?」

    「到了年邁之時,自更不用慘兮兮的頒罪己詔了……」

    如是想着,劉榮本就沒多少急迫感的心,也隨之愈發踏實了下來。

    ――劉榮確實曾想過自己的出現,會不會讓歷史的走向,被漢武大帝的消失而引向錯誤的方向。

    但此刻,劉榮已經有了十成的把握,確定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了。

    至少,不會比歷史上的十弟更差。

    「有了私苑……」

    「先弄紙?」

    「還是把高爐鋼搞出來?」

    一時間,劉榮遐想連篇,想入非非。

    而在劉榮身側,正閉目假寐的天子啟,嘴角掛着的笑意卻愈發多了幾分歲月靜好。

    國朝有後。

    宗廟、社稷有後。

    天下人,有了新的指望……

    「呼~」

    「總算不用獨自一人,撐着這萬均之重了……」

    「可真累啊……」

    「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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