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纓低頭沉吟道,「所以到底什麼是噬道?」
「容後再說。」白丕只衝內堂努了努嘴,「你先與家人道別,隨我回學宮。眼下儒家已用出此等手段,你暫且不要外出了。」
檀纓一應,這便回身迎向堂中父母。
雖只一面之緣,但二老多年的付出卻歷歷在目。
眼下得道入宮,本該孝敬一下,卻又要匆匆離別了。
檀纓也想不出什麼,只苦笑道:「待我穩住腳再盡孝,這段時間,只能多往家裏送點錢了。」
「不缺的,不缺的……」檀立渠使勁抓住兒子的雙手點頭道,「我雖不明因果,更不懂什麼開家,但既入學宮,務必勤學苦修,一定要走正道,家裏的事不必多想。」
檀母也在旁笑着抹淚道:「倒是你,缺什麼就跟家裏說……唉,我都不知該哭該笑了。」
簡短的惜別後,檀纓就此與白丕離去。
上了街,他依然心有不穩,不時回頭望向家門口揮別的父母。
白丕忙勸道:「寬心,你父母是安全的,你也是安全的。」
檀纓與父母揮着手道:「可剛剛武儀給我的感覺,很危險。」
「唉,祭酒要護你,怕你擔不住,這才未提噬道的事情。」白丕嘆道,「現在儒家已逼到眼前了,不說也要說了。」
「但說無妨。」檀纓提了口氣,「我頂得住。」
白丕這才談起了開家之爭的真相:
「仍以杯水為例。
「杯,總要有地方才能立住。
「而每立一尊杯,便少了塊地。
「這也是為何得道者稀少的原因。
「前人已經說通的學說,便是已佔了的地方,已然立了的杯子,你再去僵學復刻,也是沒地方給你立的,你的杯子也是成不了型的。
「也正因此,道始初年先賢輩出,如韓非那樣集前人之大成,才得以破到第七境,而越往後的人,留給他們的地方也就越少,故時至今日,五境已極。
「至於新人得道,必須要在前人的基礎上,有自己新的通悟,塑出新的杯子,佔據新的地,這也是為何得道難了。
「而所謂逐道,便是這無數大大小小的杯子互相碰撞,互相吞噬與融合,互相爭搶地界的過程。
「眼下你唯物家之杯將將而立,誰不想來與你撞撞,趁你立足未穩,搶搶你的地方?
「武儀也正是在做這件事。
「他若以自家理論駁穿了你,便是吞你的杯,飲你的水,還擴大了他的領域。
「此即噬道。
「照理說,此等關乎噬道的清談,是要送上書柬,約定日期,在名士的見證下舉辦的。
「若私下逼談硬噬,只為天下所不恥。
「哪想到,這白面賊公呈書柬,私誘對談,身為儒家竟如此陰損,當真把他家聖人的臉都丟盡了。」
檀纓沉思片刻,問道:「那我若死了呢?」
「那這杯便也無人可知了。」白丕一笑,「先賢隕落後,從其道者可並承其杯。然而你的杯子與眾不同,還沒人見過,更不知道它立在哪裏,便是殺了你也噬不了你的道。相反,百家諸子都會保護你,確保你能活到與他們論道的那一天,只求一睹唯物之杯的真容,最好再噬上一口。」
「……我懂了,我不重要,我的道才重要。」檀纓沉聲道,「他們要聞我的道,駁我的道,噬我的道,待我被吞得乾乾淨淨,才好滅我的道。」
「當是如此。」白丕朗然大笑,「此即逐道!」
「果然啊,非名即利。」檀纓只冷笑道,「可既然他們能噬我,我也能噬他們了?」
「嚯,你可收收心吧。」白丕擁着檀纓道:
「所謂噬道,要點有三。
「其一,兩人之說要有重合的地方,即是對同一現象、理論、學說,都各有所奉。
「其二,要互有相悖,能分出高下。
「其三,要有發現自己所奉的學說,有無法解決的矛盾,又或是被說服,發現自己的想法,與所學的道是相悖的,總之,就是不自洽,各種各樣的不自洽。
「為今的各家之說,早已是千駁萬論之後的結果了,各家各佔一隅,全都是硬骨頭,很難再有互噬。
「唯獨你唯物家初立,如羊羔處子一般,因此武儀才下髒手,想要割你一刀。」
這一段,雖然白丕說得刀光劍影,檀纓聽得卻莫名心馳神往,只搓手問道:「倘若我真應了武儀的清談,又當場將他駁穿,我便能噬他的道了?」
「哪這麼容易,武儀可沒你龐師那麼敞亮,哪會跟你講什麼天文數理,儒家道德禮法那一套壓下來,你拿什麼頂?」白丕搖頭笑道,「祭酒不說這事,是怕嚇到你,你怎生反倒興奮起來了?你且記得,若被迫論道,你儘量將題引到自己擅長,且與對方沒有重合的領域,能躲便躲。」
「嗯?」檀纓問道:「這樣避之不談,就不會被噬了麼?」
「可被噬得少些。」白丕比劃道,「用兵家的話說,這相當於棄城而逃,雖失地喪勢卻不折兵,若是一定要硬辯,則只會卷出更多的悖論與懷疑,道越噬越淺,更有甚者會一舉『失道』,你也不想辛辛苦苦得來的道,連着學宮的百餘副資材被人啃光吧?」
檀纓忙跟着搖頭。
他對自己的理念自然是有自信的,但對這個世界的研究還太少。
敢立天文之說,也是建立在日月晝夜曆法等客觀事實基礎上的。
但或許,靈氣真的改變了一些更細節東西,自己還未發現,又或許物質並不一定先於意識,這些事都有待印證。
也正因此,他對唯物的詮釋,僅限於「研究客物」,而未去定義意識與物質的關係。
唯物之路還遠,應在范子與韓蓀的指導下走下去,不急一時爭鋒。
似是看出了檀纓的算計,白丕一個揚眉笑道:「當庭辯駁只是最粗暴直接的噬道罷了,你完全可以陰着來。」
「哦?」檀纓當即一喜,搓着手問道,「我就喜歡陰的。」
「哈哈,你只需將那天文之說着書立論,傳與天下學宮,當他們讀到你學說的時候,自有好戲上台!」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好!」檀纓大喜過後,卻又忽然拍了下腦袋,「啊!」
「嗯?」
「武儀說有一份資材當賀禮,忘要了!」
「……你這腦子,倒是和祭酒越來越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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