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慌問道:「檀纓,你莫不是心有她屬?」
「正是。」檀纓閉目點頭,「汝為螢火,她為皓月。」
「檀郎……」孫小姐抓着他的胳膊搖晃道,「你我共處多年,就沒有一絲可能了麼?」
檀纓只搖頭:「我意已決,非她不娶。」
他雖如此說,但也不是非嬴璃不娶,腦子裏想的甚至也早不是嬴璃了,而是一個理想中虛化的存在,非要給她一個形象的話,大約就是……
學習女神吧。
眼下,檀纓如此決然無情,也是希望兩位女士儘快放下這段戀情,斷然不要再留情絲。
至於行將背負的罵名,那就背吧,還能怎麼樣?
孫小姐與申屠法官眼見逼婚無望,當即便是一個對視。
不覺之間,已從對手,變成了隊友。
幾乎同一時間,二人轉過身來。
孫小姐:「叔父,檀纓從我這裏借過不少錢,不算禮物和請客,也當有10金。」
申屠法官:「我這邊更多,但也只還10金即可。」
「金」,其本為「斤」,起初代表銅幣的重量,後由光武帝統一為貨幣的最大單位,授予奉天學宮印製發行。
大城中,論及收入的時候常言:一金立足,三金立家,百金立業。
意思是你能找到月薪1金的工做,就足以在這個城市生活了,3金便足以養活一家人,100金則可以買下一處房產,安居樂業。
眼下,這兩位各索10金,加起來頂得檀立渠一季多的工錢了。
老檀家雖說不上窮,但聽到這個數額,檀立渠還是一陣肝兒顫。
此時他再望向檀纓,張嘴似是要罵,但卻也不知還能怎麼罵。
最終,那一口氣也只得化為長長的嘆息,滿是失望的嘆息。
這感覺檀纓自然也懂。
家裏從小供他好吃好喝有學上,他卻一次次與家人的期盼相悖,直至淪為騙錢渣男。
如今他已成年,父亦年高,便是連罵的力氣也沒了,只剩下無盡的失望。
但檀立渠又怎麼知道,檀纓借的這些錢……通通都是為了……與贏越在一起時不那麼給他丟人。
越韻宮例錢本就少得可憐,贏越與嬴韻可換的衣服都不多,更不可能再補給檀纓。
嬴越嘴上說隨便穿,但檀纓在這方面偏偏要強得很,從衣着行裝,到頭飾信物,都力爭不給王室丟人,甚至偶爾還會送嬴韻一些小玩意兒。
貼錢打工了屬於是。
這個行為固然充滿了腦殘,更是一種要批判的虛榮行徑。
但又何嘗不是一位深知自己身份卑微的少年,舍不下那位朋友的義氣之舉。
檀立渠眼見檀纓沒有言語,只當他是默認,這便與孫小美和申屠法官道:「我兒不爭氣,辜負了二位,既婚事不成,這債我自然會還的。」
話罷,他便與檀母點了個頭:「那些書看來也不會有人讀了,拿去賣吧。」
「……」檀母一嘆,便欲起身。
「檀氏古書怎麼能賣?」卻見檀纓猛然而起,與左右道,「二位,我已得道入學宮,總會有些賺錢的門路,寬限幾日,下月初,纓登門謝罪奉還便是了。」
「……」
「……」
滿堂沉默。
檀纓本是義氣直言。
但在所有人眼裏,他卻是已經半瘋了,連最後一絲體面也蕩然無存。
「至此為止吧。」申屠法官搖着頭側過身去,「休再讓你父母難堪了。」
「唉。」孫小姐隨之嘆道,「我知你與公子相伴,見過些世面,貪這點浮榮。可如今公子想是已入宮求學,你也該放下那些浮華,莫要就此瘋癲了。」
檀纓憋得直撓頭:「那稍候片刻,我把公子越請來作證便是。」
「檀纓!」檀立渠怒而拍案起身,指着檀纓漲紅着臉罵道,「還不夠丟人麼?你看看……看看你這身錦衣華服,聞聞你這身酒肉之氣,還不夠麼!」
「息怒,息怒。」檀纓忙抬手勸道,「衣服是坐鼎問道時換上的,肉香是別人請客留下的。」
申屠法官只長嘆搖頭:「如此妄言是要定罪的,還是早些去醫館吧。」
「哈哈哈哈哈哈……」孫小姐更是大笑不止,「檀郎啊檀郎,我只是覺得與你在一起舒心罷了,未曾想到你竟會如此瘋癲。你啊,當真連最後一絲可取之處都沒有了,連一隻乖巧的奶狗都當不成了。」
「休辱我兒!!」檀母怒視迎上,指着孫小姐罵道,「不就是幾金錢麼,我現在就去借,你拿上就滾,莫要再說!」
「唉。」孫小姐只搖了搖頭,斜視着檀母冷笑道,「事到如今,我也無妨直言了,你這酸腐之家我待上一刻都嫌臭,坊間做工之人,我叫聲叔父已是屈尊之極,若非檀郎天資,誰要與汝等對席?」
正此時。
一串沉穩的叩門聲傳來,接着便是一聲寬宏的長音——
「咸京儒學館,恭賀檀子得道,唯物開家。
申屠法官與孫小姐當場一個對視。
檀子,得道,開家。
這字她們都聽得懂,可連在一起怎麼就不明白了?
呆滯之間,聲音再次傳來。
「咸京儒學館,恭賀檀子得道,唯物開家。」
沉寂之間,孫小姐竟當場笑了:「好啊檀纓,你都瘋到找人陪你演戲了?」
與她不同,申屠法官卻滿面正色,疑思無言。
檀纓亦無多言,只回身提了口氣,便打開家門。
門外,正站有三位儒士。
眼見檀纓開門,後面兩位老儒士當即退步行禮。
至於那居中的白衫儒士,一副文弱之相,面露雅笑,年齡竟比他們都輕了許多。
他一見檀纓,便知是檀纓,順勢正襟頷首道:
「如此不請來賀,冒犯了,檀子。
「我是咸京儒學館館主,武儀。」
如預料中的一樣,他的聲音也如相貌般文弱,甚至有些陰氣,完全就是與龐牧相反的存在。
然而檀纓卻與他的設想大有不同。
只見檀纓瞥了眼後面的馬車,這便問道:「賀禮多麼?」
來賀之前,武儀本已做好了各種對話的準備。
但怎麼也是想不到這一層的。
看着檀纓貪婪的神色,他只面色一抽回話道:「一副資材,些許薄禮而已……」
「那辛苦一下,能不能把薄禮換成錢?」檀纓認真點頭道,「急用,多謝。」
「……」武儀又是慌得咽了口吐沫。
他來秦地傳儒多年,還從未見過如此直白的人。
這便是唯物家麼?
「要多少?」武儀呆問道。
「20金。」
「這可不少……」
「你能給多少?」
「我問問……」
武儀呆滯回身,不僅是他,身後兩位老儒的氣場此時也已散了大半。
三人一陣東湊西湊,又回車上摸了一陣,終是勉強湊足了20金。
武儀便將那些碎鈔捧給檀纓,十分懷疑地問道:「是這個意思麼……」
「多謝!」檀纓當即點出10金,回身遞與申屠法官,「你再點點。」
「不敢。」申屠法官此時已再無先前的銳氣,接過錢後,也不敢看檀纓,只目色游離地側過頭去,「先前多有不妥,申屠南在此請……請罪了。」
「是我行事不端在先,汝何罪之有?」檀纓敬道,「還望申屠法官不要宣揚此事,為我留一絲薄面。」
「定當如此。」申屠南就此收好了錢,卻又克制不住自己偷瞥了檀纓一眼,這才扭身正色道,「雖姻緣已盡……但作為友人……不知……還能否一見。」
「申屠法官自是我檀纓的益友。」檀纓笑答。
「嗯……那,申屠南在法學館恭候大駕了。」
「好,學館見。」
申屠南就此行禮告退,全程色荏內更荏,似乎性情癖好都被扭轉了。
門前三儒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申屠法官在咸京也算有些名望,從來都是不會給男人好臉的,這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送走了她,檀纓也便將孫小姐的那份扔了過去:「滾吧。」
「……」孫小姐一愣,委屈地接過錢道,「檀郎……你為何對她那樣客氣……只對我這樣?」
「汝無自知麼?」檀纓就此轉身,扶母落座。
「你……你……」孫小姐一臉要抹淚的樣子,「這錢我不要,我只要檀郎你……」
「滾。」
「你……你這負……哎呀今天人多,還是往後再敘吧……」孫小姐就此數着錢快步離去。
門前三儒這次倒也覺得合情合理。
坊商唯利是圖,欺工畏政,如是而已。
此時,檀立渠才勉強接受了一些現實,起身顫顫上前迎道:「武館主……你剛剛說……開家?我聽錯了吧?」
武儀這才剛剛的情境中抽離出來,上前笑答:「令郎坐鼎問道,得道開家,學宮上上下下歷歷在目,此事再確鑿不過。」
「啊……」檀立渠慌退了幾步,「我……我也不知該如何……先請進吧……」
「不忙。」檀纓卻橫身一攔,與武儀客客氣氣說道,「武館主,放下禮就好,家中寒酸,無顏招待貴客。」
「此乃開家聖賢之宅,來日必是聖地,稱我這樣的人為貴客,檀子是在譏諷我了。」武儀說着便退了半步,一臉溫文爾雅的笑容,「無妨,我於此賀便是。」
檀纓無奈問道:「武館主,有話不妨明說。」
武儀當即答道:「初聞唯物開家,我尚不知理念主張,不知檀子可否指點一二,與吾一談。」
檀纓連連搖頭:「理念主張尚未成形,館主問我龐師就好了,我知道的他都知道。」
武儀只一笑,便又回身指向馬車道:「裏面還有五副資材,若能幸得檀子指點,清談一刻,儀自當將資材盡送。」
「哦?」檀纓兩眼一直。
他倒也不是一定要無禮,只是直覺上認為,現下唯物家處境在此,不該私下與任何家有交集。
但那可是五副資材……
就算他檀纓用不到,勻給嬴越也是極好的。
不……冷靜。
祭酒說的很清楚,儒家是最急不可耐的那個。
武儀給的誘餌越大,他預期的收益也就越大。
那收益也只能出在我身上了。
或與老師們三緘其口的噬道有關……
想至此,檀纓狠心回禮道:「纓何德何能與武館主對談,若館主執意如此,容後再約便是。」
武儀略頓片刻,繼而揚眉道:「十副,只求一談,現在。」
檀纓未及回話,卻聽一賤聲傳來。
「玩家恭賀檀子開家得道!麻煩幾位老儒讓一讓!」
循聲望去,正見白丕大搖大擺走來,手上似是在玩弄着棋子。
「……嘁。」武儀見狀只一拱手,「再會。」
話罷,不等檀纓回禮,便與二儒回身上車。
白丕則一路快步走來,眯眼護在檀纓身前,直至看着馬車駛遠,方才舒了口氣:「這白面賊臉都不要了,竟出此損招,還好祭酒讓我盯一下。」
話罷,他回身拍了拍檀纓:「你的感覺是對的,若與他談,必被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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