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階上 5 第 5 章

    宮人遇上皇帝,原該低頭靠邊站立的,但她沒有。她腦子裏只有一個想頭,她要看仔細皇帝的樣子,就算是死,也知道仇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當今大鄴朝國姓慕容,慕容家的子孫與南苑宇文氏一樣,以美貌名揚天下。不過一個為藩王,美名是錦上添花,帝王家則不一樣,若是誰拿漂亮來形容皇子皇孫,便是對皇權最大的藐視,該當問斬。

    但饒是如此,五官身條兒長住了,終歸甩不脫。如約看清了這篡權的野心家,他確實生了一副傳聞中的好面貌,鬢若刀裁,神清骨秀。但精緻一旦到達極點,就橫生出寡恩之相,那是種陰冷的美感,視線交匯足以觸發心底的震顫。且他身形十分高大,撇開尊崇的地位不談,即便只是站在他面前,也會讓人生出卑若螻蟻之感。

    如約的心燃燒起來,半是憤恨,半是癲狂。然而這癲狂中又夾帶着隱約的恐懼,絲絲縷縷蔓延向四肢百骸。她從來不知道,真正見到仇人,竟是這樣複雜的感覺。

    「放肆!」

    終於一聲斷喝,把她拽了回來。挑燈的太監翹着蘭花指斥責:「哪個職上的,見了聖駕不知避讓,還直勾勾把眼兒瞧!來人——」

    這一喊來人,凶多吉少,結果大約是就地打死吧!

    如約忙跪下來,強壓住起伏的心緒道:「奴婢是外頭針工局的,不知道大內的規矩,不曾得見過天顏。先前一時晃神,衝撞了皇上,萬求皇上恕罪。」

    給仇人下跪,口稱奴婢祈求饒命,這是何等的屈辱!她滿心苦澀,卻又不得不為,若這個時候暴露了,連命都留不住,何談替全家報仇。

    所以命運就是如此不公,即便這人殺了你全家,你見到他,還是得以卑微的姿態匍匐在他腳下。你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間,五年過去了,他的權利更勝從前,她在苦海里翻滾,而他沒有得到一點應有的報應。

    高高在上的人,終於垂下眼打量了這宮女一眼。一件灰藍的袍子裹挾着瘦弱的身體,人在幽暗的燈光下瑟瑟發抖,連頭上的紅穗子,都在無序地搖晃。

    皇帝真的這麼可怕嗎?大約是吧!伴君如伴虎,當你離龍椅越近,就越明白這個道理。若是不想像這宮女一樣跪地乞命,就得登上皇帝的寶座,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然而直到今日,他依舊沒有得到太后的諒解。太后剛才又對他咬牙切齒一番指責,字字句句言猶在耳。太后說他殺戮太多,造盡了孽,將來必不得善終。從親生母親口中說出來的詛咒,實在讓他有些難過。

    政權交替,有哪一次是真正平穩過度的?看不見的地方血流成河,難道就算沒有發生過嗎?但人有時候寧願蒙在鼓裏,也比接受赤裸裸的現實,更讓良心過得去。既然太后說他殺戮太多,那就減免些殺戮吧,一個無足輕重的宮女,倒也不是非死不可。

    「罷了。」他隨口放了恩典,「起來吧。」

    如約謝恩站起身,垂着雙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並沒有着急走,平時到哪裏都是前呼後擁,雖不喧鬧,但一言一行也受約束。剛才從太后宮裏出來,惹了一肚子氣,連肩輿都撤了,踽踽走了一路,越走越清靜,再見到人,倒也不那麼煩躁了。

    於是又瞥了這宮人一眼,「針工局的,這時候進宮幹什麼?」

    袖籠下的雙手狠狠握成拳,如約須得掐緊掌心,感受到疼,才能讓自己的腦子保持清明。

    此時她多想撲上去,撕碎了這人啊,可惜自己沒有獠牙,咬不進他的皮肉里去。她只得按捺再按捺,這兩年在針工局所受的調理和委屈,已經能夠讓她得體地控制情緒了。

    雖不能直視他,但餘光將他的樣子刻進了骨髓里,平穩住聲息道:「回皇上的話,奴婢奉命運送十五日所用的補子和蟒衣。另,永壽宮金娘娘的衣裳拆改妥當了,奴婢趁着今兒入宮,把衣裳給娘娘送來了。」

    皇帝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面上神情很冷淡,沉默了下,似乎在思忖什麼,半晌問:「朕以前,可曾見過你?」

    如約心頭擂鼓一樣大跳起來,在他做王爺那陣兒,父親與他肯定是有交集的,但自己家教甚嚴,輕易不會見外男,因此就算聽說過晉王,也從沒有見過他。

    俯了俯身,她愈發低下頭,「回皇上,奴婢自小長在江南,十五歲才應選進針工局,因此沒有福分拜見皇上。」

    她說話的時候尤其小心,正因為要應得上「自小長於江南」,北京口音須得儘量剔除。比如這「自小」,險些就說成「擎小兒」,話到嘴邊才刻意更改,說完了仍是心有餘悸,唯恐露出馬腳。

    可是一個人的口音,哪裏那麼容易轉變,皇帝何等精明,一哂道:「江南人,聽着卻像北京人。」

    如約說是,「奴婢雖長在江南,卻是北京嬤嬤養大的,皇上慧眼如炬,皇上聖明。」

    一個針工局的宮人,沒有面過聖,卻能在皇帝面前對答如流,着實令人刮目相看。

    先前那個喊打喊殺的太監,這會兒倒轉變了態度,大概見皇帝並不嫌惡她,順風吹捧了一句,「這姑娘,膽子大得很。」

    皇帝牽扯了下唇角,躁鬱的心境平了,也沒了繼續兜搭下去的興致,臨走給了句忠告:「宮門下鑰之後,無令走動算闌入,不想腦袋搬家,就記住這個規矩。」

    如約說是,蹲身送駕,看皇帝負起手,乘着足前那點燈光,穿過純佑門走遠了。


    一陣北風吹過,她才發現額角都汗濕了,碎發彎彎貼在臉頰上,散發出刺骨的寒意。緊握的拳這時方鬆開,掌心嵌進了深深的甲印,十根手指僵硬不能屈伸,仿佛提過千斤重物似的。

    跪地的小火者,到這刻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手扶住宮牆,帶着哭腔說:「咱們倆今兒好造化,想是天菩薩保佑着吶!先前您回話,我的心都揪起來了,生怕有個閃失,咱們就得上槐樹居受香火去。」

    其實問罪枉死的螻蟻,哪兒有機會受香火,隨便埋進亂葬崗就完事了。

    如約勉強捺了下唇角,「讓您跟着受驚了。」

    轉過身繼續朝春華門走去,走着走着,眼淚卻不由自主流下來。忍也忍不住的心潮,催得她在黑夜裏哽咽出聲。

    邊上的小火者縮了縮脖子,滿以為她是後怕,嚇的。但只有如約自己知道,她有多大的冤屈,多少的不甘。

    如果身上有一把刀,那該多好,就算殺不死他,讓他受了重傷,自己豁出性命也願意。但千萬次的盤算,到了緊要關頭卻露怯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平白錯過,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小火者不敢多言,只是小心勸慰着:「姑娘別哭了,宮裏忌諱哭,叫人看見要受責罰的。」

    如約只得站定腳,勉強忍了淚,抬手擦乾了眼皮,才舉步邁進延慶門。

    如常交了差事,向領班太監回稟,說金娘娘把衣裳留下了,還給了賞賜。邊說邊把那把金瓜子掏出來,恭恭敬敬向上呈遞,「我人小福薄,受不起恩賞,就孝敬程師父吧。」

    領班太監發笑,「是個懂事兒的丫頭。不過既是娘娘賞賜,你就留着吧,往後好好當差,還有用得上你的時候。」說罷對楊穩道,「時候不早了,典簿快帶着他們回去吧,免得路上又生枝節。」

    楊穩說是,攜如約行了禮,仍舊照着來時的路,從玄武門出了宮。

    一路上如約都沒有說話,只是挑着燈籠,木木地往前行走。

    楊穩覺得不對勁,追問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在永壽宮挨數落了。如約只顧盯着腳尖出神,他不見她回話,以為她不願意提及,不想半晌她突兀地蹦出來一句,「我剛才見到那人了。」

    楊穩一驚,知道她說的「那人」是誰,忙問:「在永壽宮見到的麼?沒有惹他留意吧?」

    如約垂首道:「出了永壽宮,在螽斯門前遇上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惹他留意,說了幾句話才散的。」

    楊穩方才明白她一路緘默的緣由,想必現在五內俱焚,正撕扯煎熬。

    他該說些什麼安慰她呢,其實說什麼都沒有用,她的痛苦他都知道。茫然一步步走着,仿佛行屍走肉,有幾次她腳下趔趄,險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就這麼架着她,把她帶回了內官監。

    讓火者交了差事退下,值房裏只剩他們倆,他並未離開,料她一定有話要同他說,便靜靜等着。

    如約到這時才緩和了些,紅着眼眶喃喃:「明明站得這麼近,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想殺了他,可我沒有刀我日思夜想步步籌謀,為什麼這種關頭不做好準備,我悔死了,我太無能了。」

    她自責,萬般不理解自己的疏忽,楊穩卻可以清醒地告訴她,「誰也沒料到,頭一回進宮就能見上。宮裏守備森嚴,武將進宮都得解下佩刀,你要是身懷利器,萬一被查出來,還沒進大內,命就沒了。」

    「可我錯失了這麼好的機會,下回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顴骨發紅,人也忍不住顫抖,楊穩卻說不着急,「繼續等着,進一百回宮,總會有一次機會。那時候你做好了準備,但凡行事,就一定萬無一失。現在還沒到時候,倉促起事,除了自尋死路,不會有更好的結果。」

    如約靠着高櫃,那櫃角頂得背心生疼。最終灰心喪氣滑下來,滑坐在地上,雙臂抱住膝頭,把眼淚埋進了臂彎里。

    楊穩愁苦地望着她,見她難以自拔,便蹲下來拍了拍她的後背,「咱們籌劃的事,說給人聽,必定都以為我們瘋了。正因為太難太難,你要多給自己一些時間,才能不因莽撞而後悔。我進宮幾次,遠遠也見過那人,當時心境和你是一樣的,恨自己太沒用,為什麼不能讓他償命。可事後冷靜下來細想,刀鋒應當藏於暗處,才讓人防不勝防。你要是見天明晃晃想殺人,那些廠衛不都成了擺設嗎。人說雙拳難敵四掌,咱們是兩個人應付千軍萬馬,就算有錯漏,也不該責怪自己。」

    如約聽他勸解,總算平了心氣兒,只是覺得羞愧,「我先前見了他,不知怎麼,心裏又恨又怕我怎麼能怕呢,怎麼能這麼窩囊!」

    楊穩卻不覺得有什麼可責難,「因恨生愁,因恨生怖。你我都是肉體凡胎,一時彷徨了,沒什麼了不得。你也不必自苦,趕緊打起精神來,針工局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別叫人看出端倪。」

    如約有些不好意思了,擦了擦臉道:「我今兒糊塗,在你跟前現了眼,你別笑話我。」

    楊穩和聲道:「哪裏的話,我要是笑話你,還能同你說這麼多嗎。」

    原想攙她起身,可伸到半路的手又縮了回來。腳下退後半步,把桌上的冊子抱進了懷裏,好言道:「快要人定了,回去歇着吧!明兒年三十,司禮監忙得很,未必能見上,我先給你拜個早年,願姑娘來年平安順遂,心想事成。」

    如約忙向他回禮,一來一往拜上了年。

    剛才的遺憾深埋進心裏,再相視,各自都赧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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