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時光過得極快,待黃昏時宸極府前送別這一家三口時,越千辰再回過頭看,方才驚覺已然日薄西山。
「怎麼樣?」
轉身回府,伊祁箬輕拂衣衫間,恍然聽了這麼一句話,轉頭朝身邊的越千辰看去,卻見他眉頭微微有些輕蹙,正攜一副淡淡亮亮的目光望着自己。
「嗯?」她有些發懵,嗤笑了一聲,與他牽着手往回走,道:「這話不該是我問你麼?」
他捏着她的手緊了緊,眉眼裏的關切明顯了一分,也不與她反駁,只耐心道:「這半天可累着了?身上可有沒有什麼不適?」
他說完,宸極帝姬原本舒淡的眉眼緩緩擰成了一團,頗有些難以置信的朝他看了一眼,一時之間倒是也不說話。越千辰弄不明白她想什麼,接連又問了好幾聲,直等到兩人腳下拐了幾拐,正繞進一片翠竹園中,帝姬方才駐了腳步,回身在他的疑惑中屏退了左右。待周圍的隨侍盡退了,她蹙着眉看了他兩眼,正待他要開口問時,對面的女子卻已赫然襲出一拳來,帶着凜冽內力,不偏不倚,正朝自己襲來。
這一拳來得無端,立時將他弄得腦中一懵,只是手下快於思緒,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下意識的與她交起了手來。一時之間,兩股內力交撞四震,不多時已帶倒了那邊好幾棵的翠竹。越千辰怕她牽動病氣,本還留着力氣,誰知對面的人卻是半點餘地也不給,眼見着是沒留什麼後路,平白無故的,出手卻儘是直劈命門的凌厲。
一時間,弄得他沒辦法,也只有全力以赴。
一場憑空的打鬥,愣是結束在半個時辰後,夜幕初降之際。
手中一片竹葉飛出,在他脖頸旁勾連着划過,隨即便直插其身後一棵尚在搖曳之中的竹身上。越千辰狠斂眉目朝後飛快一看,眸光不由更深了深。
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脖頸,垂眸便看到指尖上的一絲淺淡血跡,他抬頭朝她看去,卻見她一邊摘了面紗,一邊昂然一挑眉,「看你往後還有沒有臉問我這個。」說着,將手中面紗朝他懷裏一扔,也不管他,便徑自提步走了。
原來,這突如其來的一戰,為的就是這個麼?
越千辰看着她的背影,手裏攥着她的面紗,驀然間划過無名一笑,旋即便快步跟了上去。
直等回到寢殿中,她淨了手勻了面,從書室中隨手撿了本書,回身走到內室往榻上一歪,越千辰也跟着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方才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說話。
隨手拿來的卻是一本《莊子》,她挑了挑眉,繼而便也翻開,一邊濾着眼底下的字,一邊輕描淡寫的開口,帶了分陰陽怪氣,道:「我看你對那孩子倒是真滿意。」
當時在灼園中,僅憑眼高於頂的玄夜太子對花大公子那一句贊,他對花氏夫婦對那孩子的教養之恩有多感念,她便已心下瞭然。
越千辰聽罷,卻是哼笑一聲,「滿意?」看着她抬了抬眼,他搖搖頭,道:「滿意不滿意哪裏是我該說的話,血脈至親,無論那孩子缺胳膊少腿壞人性也罷,只要她是兄長的孩子,我便都是愛的。」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落在書上,語意不明的輕哼了一聲,道:「是呢,如今眼見了,豈止是不缺胳膊不少腿,那樣的孩子、那樣的靈氣尊貴,只怕崇嘉殿下不只是愛,更是要愛進心坎里了!」
她這一句不陰不陽的話說完,越千辰那頭卻是遲遲沒有回音。等她心下開始狐疑,正要抬頭去看時,卻忽然聽到那頭傳來他沉淡的聲音,道:「我今天倒是還看出來一件事。」
他頓了頓,直等她等得不耐煩朝自己看來時,方才饒有深意的勾起一抹笑,問道:「你對嬈兒也是極喜歡的罷?」
說是問句,可那話里那有一絲一毫的不確定!
伊祁箬眸色沉了沉,半晌從他身上移走,點了下頭,輕聲道了一句:「原確是極喜歡的。」
原——也是個與曾經一樣傷人心的字眼。
可越千辰這一下午的觀察所得,卻叫他不大相信這人如今的這句話。
「就因為她是他和姬窈的女兒,你如今知曉了,再見時能將過往的所有情份都換做恨意麼?」他起身挪到更遠的一方羅漢榻上,一動不動的看着她,似乎妄圖將她周身的輪廓看得更為全面,半晌,搖頭定斷道:「箬箬,我在你身上,看不出對她的恨。」
她聽着倒是稀罕,淡淡嗤了一聲,甚至連頭都沒抬,隨口道:「我既答應你不讓那孩子死在你前頭,那自然說不上還有許多年的戲要做,你我在一起這些時候,你何曾見過打從一開始便露餡兒的?」
那女子眼底的神色極是自然,如若古井無波,說話間,隨手還翻了一頁卷冊,眼看着當真沒有半點破綻。
越千辰漸漸發現,如今的自己,對眼前這人的話,當真是連分析都不敢了。
他是真的判別不出來,她說這句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伊祁箬意識到他滿帶着疑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隔了半晌還沒有消散的意思,倒是弄得她先樂了起來。
「你也夠有意思的,好端端的又研究我的心思做什麼?往日吃的虧還不夠多麼?」
輕淡淡的一句話,竟立時讓他心底生出一朝被蛇咬憤恨。
不過轉念一想,誠如她所言,自己還真是無端了——看不清宸極帝姬的心性也罷,至少這個人的依歸,天下都是知道的,清嬈,不必論那孩子在她心底究竟佔不佔得上一個位置,單說那孩子出身眼下在她心裏開明起來,僅僅憑着那花姓背後隱去的一個越字,只要有機會,眼前這人,便不會放過那個孩子。
唯一能保那孩子一世平安的人,只有那一個。
就算是為着這個孩子,越千辰也是史無前例的渴望活下去。
即便要再過多少年禽獸不如的日子。
收斂一口氣,他復又長長的吐出,隨手從案上撿了顆羅漢豆來玩,望着她勾了勾唇,道:「周嬙當年背着你救下那個孩子,做出這件事來,你不怪她?也不怪與你情同兄妹的花大公子?」
在沒見到她與那夫妻相見的情景前,越千辰私心裏也是幻想過有朝一日見面時當有的情形的,不得不說,今日灼園裏她與花境的那一出親密無間,是極大程度上的驚訝了他的五臟六腑,今日之前,除了樓錦衣,他還未曾見過她與任何一人有過這樣的親密。
「你可看我怪過世子?」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擲出這樣一個有點子違和的題目。
絕艷侯,呵,那自然是半點也沒有的了。
他腦中一動,繼而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得一向清楚,也從未因一己之故,便要求身邊的所有知交也隨着自己一道去仇視自己所恨的人,說起來,她也算是恩怨分明之輩,當年花境、周嬙救得是好友章灼王姬的女兒,救扶教養,那是他們夫妻的選擇,若說她有所怨恨,應當也是怪他們對自己的欺瞞罷。
想着想着,他不禁自嘲一笑,似乎到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件事,「呵,時至今日,不管你對那孩子是何種感情也罷,可實際上,你都根本就不會殺她,是不是?」
正趕上翻頁的空檔上,她掀開眼皮瞅了他一眼。
「我不會殺。」低下頭,平平靜靜的啟口,她施施然道:「可不代表我真想讓她死的時候,她還能再命大一次。」
越千辰赫然一怔。
也是,自己老是忘記,她手下駕馭的能人異士,豈止一二之數?
殺人罷了,本是最不必她親自動手的。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不明白。」他往前傾了傾身,半躬着身,手臂搭在膝蓋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朝她望過去,繼而緩緩問道:「絕艷侯哀蒼生若此,何以能寬恕你這些年的諸般罪行?」
扣在卷冊上的白皙手指極其不易察覺的一抖,幸而他還是將她那下意識的動作收入了眼中。下一刻,便聽她帶着些笑意的輕快說道:「我也想知道,哪一日你朝他問出了答案來,也告訴我知曉一番。」
越千辰眉目一深,不知道經由此又想起了些什麼。
默然許久,她那頭看累了書,停下來揉了揉額角,就此起身緩緩朝他身邊走了過去。
「對了,等挪府的事收拾完了,我有兩個人要給你。」
看着在自己身邊落座的人,他一時之間還未曾將自己從沉思中拔出來,沒大反應過來她話中所指。伊祁箬看他那神情,不禁一笑,搖了搖頭,又道:「你的那幾個手下,在我手裏,包括元類、傅聽濤在內之流,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待萬壽節過了便給你放回去,除了這些人之外,你就不覺站在玄夜太子的立場上,如今又好不容易熬到了宸極帝婿這個位子,你該開口向我要兩個人麼?」
這話聽起來着實叫他哭笑不得,倒像是自己的人自己不上心,還要她上趕着命令自己央求她放人似的。這樣想着,他便笑道:「你這話說的,到叫我不敢妄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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