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祁箬本想在長澤待到八月尾的計劃被世子回都的消息打斷,八月初時,將新婚帝婿獨自一人留在長澤台後,宸極帝姬的行仗便低調起行,朝着帝都不朽回返。
一路風平浪靜,回到不朽那日,已是八月初十。
車夫直接將車駕停在虔寧街的太傅府前時,伊祁箬看着朱漆大匾上金爍爍的三個字,忽然有些恍惚。
直至這一刻,她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與那人,終究是成婚了。
亮烈璀璨的府邸,正如那人灼燦無匹的性子,即便是低入塵埃時,仍舊保有居高桀驁的氣度,那樣動人,又讓人那樣恨怨。
"世子這些日子一直在側帽台閉門未出,駱太醫與二公子也身在其中,皇上那裏已經派人請過許多次了,聽冶相說,若非王執意攔着,皇上只怕已經親自去側帽台了。"
辰華閣,侍女奉上一盞碧澗明月,酡顏在身邊一句句的回稟着連日來帝都里的大小事情,伊祁箬卻是臨窗而站,目光投射至窗外,望着那棵不久前才挪種到庭中里的梧桐樹,微微有些出神。
那時城外共他種下這棵樹時的場景仍是歷歷在目,轉眼也是大半年過去了,有時候她想,照着這樣的進度,或者要不了多久,宸極帝姬,又會再度變作孤家寡人了。
收了收神,她轉身走到一方竹椅旁坐下,端起茶盞來輕輕晃了晃,向酡顏問道:"世子可有話傳出來?"
酡顏搖了搖頭,"並未。"
她眉間微微一凝,低頭若有所思。酡顏見此,也不敢擅動,就候在一邊,靜等吩咐。
世子這個時候回都,為的是什麼,伊祁箬自然一清二楚,只是應了那句近鄉情怯,想到白首根成與未成都在不遠處那方亭台之中,她反倒是輕易不敢去問了。
白首白首,江山白首心頭默然輕喃着那幾個字,她眸光中兀然閃過一道精光,手裏便不期然的捏碎了指上的鴿血戒指。
那頭酡顏一驚,當下便連忙往她的手指上查看去,果然見到了一道紅痕,隱隱地便要滲出血來。
"不必。"酡顏那裏匆匆的便要去拿傷藥,伊祁箬卻只是淡淡說了這麼兩個字。繼而酡顏便見她悠悠緩緩的抬動起那隻傷了的手指,一點一點的抹平手指上的血跡後,卻又是長久的盯着另一隻手掌里已碎裂成了兩半的鴿血戒指。
看來,到底是戴不住的
面紗下驀然流過一抹幾不可見的苦笑,她將戒指交給酡顏,道:"去盤瓏樓取一隻沉香木盒子,墊上九層雲錦,好生收起來。"
酡顏本還因帝姬一向不用顏色衣飾之故,疑惑着她手上此間出現的這枚如此耀眼的寶石戒指的來歷,眼下聽她這麼一吩咐,心底更見驚疑,只是看她的樣子並無意解釋,她便也不好探問主子的事,故此小心點接過了戒指,便福身應了一聲:"喏。"
回府的時候不過才過了晌午,因着連日來舟車勞頓,伊祁箬便靠在榻上小憩了片刻,也是正巧,等她這頭才剛轉醒時,前頭便有客到了。
"殿下,二公子到了。"
隔着一道琉璃屏風,內室里,她勻着面,便聽到酡顏進來稟報的聲音。手指一頓,她心頭也跟着一動。
在前廳見到姬異時,那人還如往昔一半風雨不動,鉛華濁世里兀自本心超然,她一看,當即便心安不少。
對坐之間,兩人片刻中都是未曾說話,姬異那裏淺酌了一口茶,面向着她的方向,明明雙目闔得一如往昔般深然,可她卻總是覺得,這人有着一雙極盡明亮的眼睛。
到底是姬異先開了口,含着點點溫然笑意,只問:"都這個時候了,殿下還不打算入側帽台嗎?"
伊祁箬垂眸一笑。
"過去不行,如今就更不行了。"她靜靜說道,繼而一頓後,再問:"如何,世子說什麼?"
姬異對她的答案並不意外,只是心間仍舊少不了一番感懷,半晌,才穩定了情緒,對她道:"兄長說,既然你不願踏足側帽台,那麼就在華顏殿吧。"
此話一出,伊祁箬先就是微微一怔。
細細想來,實則這整個帝都之中,除卻宸極府、側帽台之外,若說還有什麼地方,既是她與他能同時比肩而立,又是有些許意義的,也當真只有華顏殿了。
"他呀"伊祁箬搖頭笑了笑,眉間有許多姬異看不到的無奈。
可到底,她沒有反對。
姬異起身,無意之間,卻已鄭重其事,對她道:"兄長說,請帝姬準備好江山,他自報之以白首。"
眸中深光一凝,她亦隨之起身,重重一頷首,道:"有勞你,回去告訴他,八月十五當夜,我就在華顏殿靜候佳音。"
回到不朽之後的幾日裏,宸極帝姬一直未曾出過門,深居在府中,看似平靜,可卻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幾番朝朝暮暮,自己始終在以忐忑度日。
十三日夜裏,簡單的用了幾筷子晚膳,她便一人在庭中安坐乘涼,抬頭望着夜幕中眼見將圓的玉盤,心底卻明顯的發空。
說來,太傅府放眼繁華,恨不得一寸寸、一處處都拿出鬼斧神工的雕琢技藝,壘摞盡天下奇珍,可這幾日裏住下來,她卻始終覺得少了些什麼,仿若整個府宅,皆是一覽無餘的空曠。
忽而一聲霹靂風聲擊碎了她的沉思,側頭看去時,庭中梧桐樹下,形魂已經同來人交起了手,看上去卻不是什麼厲害人物,武功路數雖是勁道,可顯然練得且不到家。伊祁箬眼瞼一低,緩緩起身朝纏鬥的二人看去,眼底的雷霆之光,已然呼之欲出。
"住手。"
——然而,就在形魂一記掌風悽厲,說話就可直取來人喉間之時,耳中灌入女子冷靜沉定的聲音,兀然間,一場打鬥就此終結。
伊祁箬給形魂遞了個眼色,形魂會意便再度推到了暗影之中,滿庭芬芳里,只剩她與來人對面而立,在漸自縮短的距離之中,對面一身夜行衣的女子終於緩緩下了遮面。
好一副俏麗模樣。
千代霽凝眸望向她,眼中恍若無緒,卻又猶如深藏着百感,最終只是想她拱了拱手,道一句:"帝姬,別來無恙。"
這拱手禮看得宸極帝姬眉心一凝。
伊祁箬沒有說話,轉身帶她進去屋室之中,後又親自為她斟了杯茶,這才問道:"你怎麼回來了?"
——沒有多少驚喜,更多的是擔憂與沉重。
她出走海外時的情景還那樣清晰,伊祁箬十分清楚,眼前的人心性多高,說出去的話絕不會輕易反轉,而她此番忽然回來,也絕不會是因為思念二字。
或許,還是在千代江身上吧
伊祁箬這樣想着,可下一瞬,千代霽說出的話,卻在她意料之外。
她說:"家門不幸,出了這檔子事,我本來就要回來了。"
這麼句話,乍聽之下,確實她是為着千代江謀逆之事回返的,可細細一想便可知曉,這一句話里暗含的另一層深意。
——除千代江之事外,她回來,還有別的理由。
而此刻,看着這丫頭望着自己的目光,伊祁箬心頭動了一動,當下便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這邊還未及開口,千代霽長眉已毫不遮掩的深鎖起來,啟口直言道:"人說君無戲言,帝姬,您就這麼輕視承諾嗎?"
伊祁箬心頭一顫。
她知道,千代霽口中的承諾,指的是哪一句。
見她遲遲不語,千代霽的情緒便有些激動,道:"您答應過我,會善待世子的,你知不知道當年"
說到這裏,伴隨着伊祁箬忽然間投擲過來的精明神色,千代霽卻忽然語塞了。
想了又想,她還是硬生生的將即將出口的話憋了回去,可伊祁箬卻追問起來:"當年怎麼?"
千代霽看了看她,眉間心上僅是糾結苦痛,想了想,終於還是搖搖頭,低低一嘆,透着些徹骨的嫉妒,道:"你不知道他待你有多好"
一句話,伊祁箬果然神色一淡,豫了豫,到底沒有繼續追問。
千代霽的神色很不好看。
深吸一口氣,她握住千代霽的手,目光沉沉,對她道:"霽兒,我和他只是沒有在一起而已。"
這樣的話,忽然便使千代霽冷笑了一聲,抬頭,她望着宸極帝姬,殘忍問道:"他若要娶旁人,你心裏作何想?"
這才是關竅。
伊祁箬眸色一變,過了許久,她方才搖了搖頭,道:"他與我不同。"深吸了一口氣,她繼續道:"他跟我怎麼能一樣他乾乾淨淨的,而我為達目的,則可以不擇手段。你怎麼能拿他跟我比?"
顯然,這樣的話,並不能使千代霽釋懷些。
她道:"你說的對,你們倆只是沒在一起,我走的時候就想,他不能得到你,你不能嫁給他,那好,你們一輩子守望相助也好,就像宸極府與側帽台,這樣至少你不是他的,但也不會是別人的。或許這輩子過到最後,他也只是遺憾而已。可現在你有了帝婿,他還只能在你身邊看着你、護着你,你想過他會有多難受嗎?你怎麼就忍心?"
她不明白,聰智絕人的宸極帝姬,怎麼就會不懂這一點?她怎麼就沒考慮到這一點?
可這一回,伊祁箬分明是不假思索的便告訴她:"我不忍心,可我沒得選。"
千代霽聽罷,二話不說,拂袖而去。
伊祁箬本想叫住她,可等她能再發聲的時候,已經走出門去的千代霽卻又自己回來了。
冷着眼,仿佛從不認識眼前之人一般,她道:"我與樓御史一同回返大梁,靠岸之後便分手了,不過他已平安到達大梁地界,許是返都路上有事耽擱了,一時未到也是有的。帝姬就不必太過擔心了。"
說罷,不等伊祁箬說些什麼,她便已經再度轉身。
"你去哪兒?"
這回,宸極帝姬皺眉的當口,倒是及時問上了這麼一句。
千代霽卻只偏了偏頭,道:"小女與越太傅素無過從,此地自然不宜久留。"說着,她一頓,咬着牙添了一句:"帝姬保重吧。"
說完,遍頭也不回的縱深一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伊祁箬坐在那兒,久久未動。
而等她將意識回籠時,卻是發現,自己已經在歸去來兮殿前,推門而入了。
跪在蒲墩上,幽暗昏黑的燭光里看着那人的靈龕,她忽然覺得崩潰離自己是這樣近密。
"他們都說,我是最輕視諾言的人"她望着越栩的牌位,一時間,竟有些哭笑不得的情緒,"你知道嗎,我活這二十多年,真的是活夠了。"
"當年死的人不該是你們,應當是我。"
"是我選錯路了,當年除了滅越與捨棄重華之外,我原來還有第三條路可走的"闔眸深吸了一口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大錯了,"殿下,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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