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浮誇的富貴姨娘明明臉上帶着笑容,瞧着妙目螓首,舉手投足間雖是做作的嫻靜。
看向雲珠的目光也帶着做不得假的厭惡。
那樣敵意針對的目光,雲珠心中生出茫然。努力想着,自己打進榮國府以來,別說在這位面前做什麼不好的事,就是打照面那也是屈指可數啊!
無論是老太太身前還是賈寶玉院中,都是與趙姨娘沒有交集的,即便遇上了,哪一回她不是恭恭敬敬?
倆人左腳拌右腳老大不情願地往院子裏去,遠遠屈身,道:「姨娘安好,姨娘可是有事?」
都是姨娘,二奶奶手下的秋桐姨娘可沒這位有面子
「喲,我正尋你們呢。」趙姨娘轉身笑了,嘴上說着你們,目光卻直勾勾落在雲珠身上,帶着幾分世故的天真上前幾步,想要捉她的手。
見雲珠略略後退,趙姨娘彎唇笑着,若無其事地將雲珠打量了,方道:「這麼規規矩矩的,又知禮又漂亮,怪不得老爺念念不忘呢。」
倆人滿頭霧水,又聽她道:「寶玉還沒醒吧?哎,太太日常里又不許我們接近這位寶貝疙瘩的,我便不進去了。」
說着,叫身後的小鵲將一隻紅木盒子遞上前,「這是老爺專程派人從北地帶回來的山參,三百年的好東西便是救命也使得的。」
主僕倆跟花孔雀似的,一個賽一個的花枝招展,這莫名其妙的操作將雲珠兩個都看傻了眼。
方才的敵意好似是一場雲煙,轉眼就散了個乾淨。雲珠心裏想着事,趙姨娘卻將這件事撂下了心頭。
「我還當是塊銀子,人見人愛呢,也不過如此。」趙姨娘嘴裏念念有詞。
小鵲跟在身後,想了想,忍不住問道:「姨娘為什麼要將那山參送出去?那明明是老爺單獨給您的。」
「你懂個什麼,先頭老太太要用參,咱們太太管着家,還推三阻四的,要不是薛家即刻送來,還不曉得要去哪裏找呢!」
「那既然要送,咱們為何不送給老太太,而是送給寶玉?」小鵲年紀小,與雲珠不相上下的年紀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她只是單純的想着,這藥送給老太太豈不是比送給寶玉要有用?
畢竟寶玉可是與她們隔着一層呢,要她說,送寶玉還不如燉給環三爺吃了。
趙姨娘緘默不語,橫了一眼小鵲,便自顧自往院子裏回去,三百年的參,豈是有些人想吃就能吃的嗎?
雲珠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必看重這件事情,反正她又不是賈政院子裏當差的,一個姨娘,就算她真不喜歡自己,難道還能專程來收拾她不成?
她可是老太太房裏的丫鬟,又是在寶玉身邊當差,趙姨娘如果敢來她面前使壞,那翻出來可就是在打老太太和寶玉的臉!
等級森嚴的舊社會,丫鬟是個物件兒,難道妾就不是了?半斤八兩誰也沒比誰強哪兒去。
小紅雖然有幾分沒心沒肺,但到底是管家娘子調教的女兒,想到趙姨娘身後的賈政和賈環爺兒倆,不由得有些擔心道:「你可要小心些,趙姨娘可是老爺最疼愛的妾室,膝下又有子有女」
「不怕她,環三爺自來不得老太太喜愛的,若真想到寶玉面前來折騰,王夫人就能先出手收拾了去。」雲珠聽了,反倒開始安慰小紅,「寶玉昏睡着,那癩頭和尚真奇怪,說是要睡上三十三日呢,咱們將這參,送去給太太處置?」
「給老太太處置也行。」小紅沉吟道。
榮國府中三房人口,賈赦一家常年不管事。賈璉又是晚輩,倒是賈政這個二子,更有尊貴和體面。
但說起賈環,雖有賈政這麼個得寵的爹,可他是個小妾生的,雖說老太太溫和,對兒孫輩們多有慈愛,可賈環在府中一向不顯眼,年紀又小,叫王夫人磋磨幾回,就只知道夾着尾巴老老實實的過日子。
也正是出身上差一籌,趙姨娘可沒少為他謀劃,這些年零零散散從賈政手裏掏了不少東西,也叫王夫人恨得和什麼似的。
「太太,寶玉房中的下人求見,說是趙姨娘送了東西過去,她們不曉得如何處置。」玉釧收了禮盒,送到王夫人跟前,雲珠老老實實的站在廊下,等着吩咐。
王夫人將她招至跟前,愈發覺得叫這等小丫頭服侍寶玉是正確的,又老實又忠心,但嘴上還是故意問道:「怎麼想着繞路送到我這兒來?老太太那處豈不是近些?」
「回太太的話,寶二爺常說聖人以孝治天下,老爺太太們都是仁孝之人,老太太如今身上不爽利,奴婢們也不敢貿然去叨擾。」雲珠抿着唇,眼神示意那錦盒,見王夫人叫玉釧打開,她才繼續道:「寶二爺如今正養着病,這吃食上大家就更小心謹慎了,不敢私自胡亂收下,只好請太太做主。」
雲珠自來不是巧舌如簧的性子,這番辯白更叫王夫人刮目相看,她笑容愈發慈悲,溫和道:「難為你這樣周到。」
「太太抬舉。」雲珠憋着一口氣,佯裝害羞似的低下頭,一會兒便將耳朵面頰憋得通紅,好似被誇得不知所措一般。
果然,看了那山參,王夫人眉頭輕皺,若無其事地打量了帘子後面,嫌棄道:「她倒是爽快大方。」
雲珠悄悄舒一口氣,老太太雖然不喜趙姨娘,但她並不會插手兒子房中的妻妾事務,這坑,只有挖在王夫人眼前才算成功。
「去吧,好生伺候寶玉,必不會叫你們吃虧的。」
「是。」
王夫人給周瑞家的一打眼,周瑞便笑嘻嘻的揀了個荷包遞給玉釧,「你拿去給她。」
見着玉釧與雲珠前後腳出了自己的屋子,周瑞家的這才道:「倒是個小心翼翼的安分人,知道來抱您的大腿。」
見王夫人不語,她嘆了口氣說道:「可憐見的,老爺問了她幾句話,就叫那邊記恨上了。」
「我知道,難得赤城,又懂審時度勢,只可惜年紀太小了。」王夫人頓了頓,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去叫三姑娘過來吧,我有事交代她。」
探春一進屋來,就見自家弟弟賈環捉着筆在窗下抄經,她連個側目也欠奉,直直到了王夫人身前,先是輕車熟路的匯報了這幾日的賬目,接着道:「有件事,女兒做不得主,還需要太太裁奪。」
王夫人打了個哈哈,將探春誇了一遍,才道說來聽聽。
「太太,先頭寶兄弟房中有位叫襲人的女使。」
探春臉色淡淡的,瞥見王夫人古井無波的狀態,斟酌着繼續道:「咱們這等人家,倒是不興卡扣下人的好處,這襲人如今在湘雲妹妹處當差,卻又是從老太太房中撥月例銀子,加之您這處日前她遞信進來報了母喪,這撫恤銀子,女兒該按照什麼份例給?」
王夫人這半輩子,嫁給賈政之後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年輕的時候擔心紅顏老去,擔心丈夫納妾,沒有身孕的時候怕在老太太跟前站不穩,有了身孕之後又擔心是兒是女
忙忙碌碌幾十載,這些事情她一件也沒攔住。不過這些都不妨礙,她生不出同情她人的心。
「到底是服侍過老太太的,老太太那邊怎麼說?」
「老太太說,隨我處置。」探春壓下心底的酸澀,同為女子,她有心為襲人爭一份光彩,就當送她家的一份奠儀,如此方不落榮國府的臉面。
但轉念一想,襲人也才十七歲,若這份奠儀奉上,難免就落了旁人口實。好歹是候府公門,哪裏有將姨娘扔出去自生自滅的先例?
這叫她很是拿不準,只好求告給太太聽。
一聽襲人如今在史湘雲身邊,王夫人心頭未免有些嫌棄。
老太太娘家姓史,那湘雲正是老太太的侄孫女兒,卻偏偏接了襲人過去,這叫什麼?果真是一家子人同氣連枝的,都將她這個正經的兒媳婦不放在眼裏。
見探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王夫人將一盤乾果推上去,搓着手裏的念珠道:「到底服侍一場,確實是難辦。我的兒,只難為你肯為你寶兄弟費心,不叫他丟了名聲。既是為名聲計,就沒有拿到枱面上來說得,這樣吧,還是按丫鬟的例走,餘下的端看老太太怎麼計較。」
說着,又將包袱拋到了老太太頭上。
探春不解,她尤記得當初太太也是十分喜愛襲人的,不知道如今為何這樣厭惡襲人?
「好。」探春敷衍地應了。
見她沒有堅持的意思,王夫人這才露出了笑容。
也沒有再多說襲人的事兒,只是叮囑探春道:「承包那個事兒,不要叫底下人鬧出大觀園去。」
這話眾人可聽不見,如今二奶奶不肯管事,王夫人每每尋到鳳姐兒頭上,她就總是一副我頭疼,我不會,我回家問問璉二爺的意思再說,便是璉二爺心急如焚,她也依舊我行我素。
這也導致,探春認為自己這管家的差事,是王熙鳳故意讓給她的,便有心去寬慰剛夭了孩兒的嫂嫂。
「問問二嫂嫂的意見也好。」探春拍拍侍書的手,主僕倆一同往鳳姐的院子去。
平兒見了,利落的將探春迎進去,往侍書手裏放了一疊點心,「新做的栗子糕,都拿着吃。」
平兒自來是笑眯眯的和氣模樣,又迎着探春道:「三姑娘來得可巧,我家奶奶正小睡起來,三姑娘屋裏請。」
王熙鳳峨眉淡掃,雲鬢微松,歪歪斜斜的坐在那裏撥弄香灰,便是病容也自有一段風流。
「好容易得空來見嫂嫂,可見我二人有幾分默契,你正醒着,我就來了。」探春抿唇微笑,不欲過度歡快,小心翼翼照料着這位二嫂的心情。
不想王熙鳳倒是回應得爽快,「什麼話,你來尋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若是無事,正好你二哥不在,留下來陪我用頓晚膳?」
說着,就遣平兒去廚房問問,她要的雞子松茸晚膳能不能吃上。
「好。」探春知道自己拒絕不得,索性滿口答應。正好也有些事,想要聽聽這位嫂嫂的看法。
王熙鳳見她恭順,心下又高興起來,她這些日子,時常悲一陣喜一陣的,也就是和看得順眼的人坐在一處,心裏才能暢快幾分。
後院的花圃邊擋了帷幔,幾盆生機盎然的垂絲海棠開得正艷,兩人坐在帷幔之間,探春神情淺淡,提壺為鳳姐斟上茶水,「二嫂嫂,這林之孝家的兩姨妹聚眾賭博一事,你可知道嗎?」
王熙鳳眉毛挑了一下,若是王夫人這般問,她是立時要喊頭疼的,但看求知的探春,她嘆了口氣,搖搖頭,「從前管得太多了,忙得腳不沾地的,才叫我這孩兒厭了我,都來了,卻還是走了。」
「二嫂嫂難道不知嗎,正是這林管家的姨妹聚賭疏忽,才叫人得了空子,將那等厭勝物件放在了你常來常往的路上,叫你踏上去,便」探春嘴角微揚,不欲看見鳳姐兒一身頹唐。
她十分懷念那殺伐果斷的嫂嫂。
「我用這幾個人的姻親故舊,我全都曉得來歷。」王熙鳳神色懨懨,「不止如此,我還曉得寶兄弟為林丫頭尋了個通巫蠱之術的婦人進來調養。」
「寶釵如今搭上了北靜王,只怕要不了多久,太太就能聽道她最不願意聽的消息。」
「你那承包大觀園的差事,林之孝摻了四五個人進去,只為將水塘全部拿下來養珠蚌。」
「便是寶兄弟那又如何?難道這些邪門歪道就能害了我兒,甚至連我也想奪去?」
「那就奪去好了。」
王熙鳳說到這裏,微微激動的神色叫雙頰泛起潮紅,片刻後掩着嘴咳嗽起來。
一旁伺候的平兒睜大了眼睛,忙上前遞水拍背,忍不住關切道:「奶奶,咱們回房去吧?」
王熙鳳張着水眸,點點頭,朝探春道:「三姑娘真心叫我一聲嫂嫂,我便送三姑娘一句話,莫為他人做嫁衣裳。」
「回三姑娘的話,這些事我家奶奶誰也沒說過,您若是覺着有用,便自己挑揀着來,奴婢從前也覺得一家子打斷骨頭連着筋,沒想到」
平兒有心為自家奶奶辯解幾句,見王熙鳳目光凜然,於是忙垂頭認錯,「奴婢說錯了,請奶奶責罰。」
手上卻是一絲兒也沒卸力,生怕王熙鳳沒了她的攙扶,就叫風吹得倒下去。
王熙鳳走了兩步,又轉身朝探春揮揮手,安撫道:「你想要為誰謀劃,我自管不着,咱們都是女子,這內宅啊,就是戰場。」
探春陡然色變。
她從前只是覺得王熙鳳嘴皮子痛快又潑辣,說話卻是字字在理,如今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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