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錢塘江,雲林禪寺。
天空陰雲怒號,大地濁浪排空,整片大地都已被洪水吞沒,繁華的建築或倒塌,或被灰濁的污水吞沒,天地一片昏暗,分辨不出時辰。
「咔嚓」聲里,昏暗的天穹划過蛛網般的雷電,短暫將大地映照的一片慘白。
離陽半個身子,趴在一隻木板上,拖着其上的一個布袋,在水中掙扎。
兜兜轉轉從禪寺的前殿,繞開倒塌在污水中的大樹,穿過垂花門,朝後殿某個方位游去。
漫天的冷雨瓢潑般落下,他一身道袍濕透,黑髮散亂。
只有腰間用麻繩拴着的一柄劍尚且能「證明」,其乃一名大修士,而非遭難的凡人。
終於,他撲騰到了院中一口古井旁。
說來也怪,分明周遭地面已積滿了雨水,可灰濁的洪水在抵達這低於水平面的井口處,便會被無形屏障抵擋,繞開。
仿佛此間,乃是唯一的淨土。
離陽先將沉甸甸的布袋丟進去,然後身體一滾,徑直跌入井口。
「咚!」
無處不在的雨水不見了,離陽感受着身下的冰冷,與軀體的疼痛,仰面躺在地上,胸膛起伏,輕輕喘息着。
好半晌,他才緩緩坐起身。
井下竟另有乾坤,乃是一座形似地窖的「地宮」,並不很大,呈現環形,周遭牆壁上繪製着斑駁脫落的壁畫,一覽無餘。
這裏唯一的光源與「出口」,便是頭頂約莫十米處,一個圓形的「井口」,有晦暗、慘澹的光線斜落下來。
而在這一束天光的盡頭,則是空蕩地宮裏唯一的一座石質蓮台。
蓮台有些年月了,表面油漆已脫落,邊角都缺了幾塊,台上卻端坐着一道女子的身形。
青絲如瀑,身披白衣,赤足如雪,美艷絕倫。
女子渾身肌膚白皙如凝脂,眼睛仿佛兩顆透明無色的琉璃珠,冷漠、莊嚴,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聖潔之感。
她沐浴在慘澹的天光里,手中擒握着一隻玉淨瓶,正冷漠地俯瞰着他,仿佛一尊神像。
只是若仔細觀瞧,便會發現女子白衣下擺一片殷紅。
有絲絲鮮血沿着盤起的長腿外側緩緩滑落,「滴答滴答」積成一灘。
嘴唇亦毫無血色,透出一股虛弱與無力。
「你回來作甚。」琉璃菩薩的聲音很悅耳,卻不摻雜半點感情。
離陽拖着疲憊的軀體,沒搭理她。
靠坐在地宮的牆壁旁,先將靴子脫下,倒出裏頭的積水,又用手擰動身上濕透的道袍。
做完這一切,他才拉過那隻千辛萬苦,從禪房裏帶回的布袋,將繩結扯開,翻出幾個瓷瓶,抬手丟向蓮台:
「在寺廟裏找到的金瘡藥。」
琉璃秀眉顰起,淡淡瞥了眼面前的藥瓶,冷漠道:
「本座乃觀天修士,佛門菩薩。」
「然後呢?」離陽嗤笑一聲,稜角分明的臉龐上,一雙黑眸帶着一絲嘲諷:
「本真人莫非就不是觀天修士了?結果呢,還不是如一條狗一樣泅水爬回來的?你我如今的傷勢,彼此心知肚明,體內那一絲靈素能發揮出多少力氣?與普通人有何區別?」
他目光又投向女子菩薩雙腿,道:
「這等外傷,若是以往,你我呼吸間便可癒合,可現在」
他「呵」了一聲,毫不留情地點破對方狀況。
琉璃菩薩沉默,並未辯駁,嗓音依舊平靜:
「我怎知這些不是毒藥?」
離陽表情誇張地「哈」了一聲:
「都這個時候,伱還覺得我與妖族勾結?是叛徒?要害你?」
琉璃菩薩平靜說道:
「若不是,那幾名妖王緣何出現。」
離陽反唇相譏:
「對方怎麼知道的,你來問我?若不是我撈了你一把,你如今早不知在哪個坑裏被淹死了。」
琉璃菩薩白衣下胸膛微微起伏,聲音似乎有些不悅:
「若非我告知你此處可避難,你難道就不會被淹死?撈我?恐怕是想擒拿本座吧。」
這句話說出,她才仿佛終於有了一絲「人氣」,不再是寶相莊嚴的佛。
兩人無聲瞪着彼此,一時都沒再吭聲。
此前,離陽被琉璃擊敗,施展水遁之法鑽進錢塘江躲藏,恰好遠遠目睹妖王現身,圍攻女子菩薩的一幕。
略作遲疑,結果就看到琉璃施展法相,一個空間跳躍,昏迷着從天上掉了下來。
來不及細想,他下意識將對方撈起想逃,迎面而來的,便是江水決堤,天昏地暗。
二人先後重傷,氣海如同漏了氣的皮球,掙扎了片刻,靈素就耗了個一乾二淨。
關鍵時刻,琉璃甦醒,指點他一路跑到了雲林禪院,躲在了這一口古井中,才得以存活。
而在避開了被淹死的危機後,兩人轉回神來,陷入尷尬境地。
不久前打生打死,如今卻成了遭難的兩隻落湯雞。
接下來怎麼辦?繼續廝殺麼?
一來,二人都沒了什麼力氣,與普通人差不太多。
但畢竟是觀天修為的軀體,互相揮動老拳,一方面實在不雅,二來,也沒有意義。
另外,經過此事,琉璃也已察覺出不對勁。
截殺地點乃她所選,離陽不太可能提前引誘,且若其當真乃叛徒,雙方此前鏖戰時,妖王們卻未現身。
是當時尚未抵達,還是說想坐看二人廝殺,得漁翁之利?
至於之後,離陽將她救起,二人一路在洪水中求活,也沒有殺她的意圖如此種種,雖仍未徹底打消對其懷疑,但若要繼續搏殺,倒也是不願的。
起碼,要先弄清楚真相。
不過畢竟要以防萬一,若離陽故意上演苦肉計,另有目的,她輕易相信恐怕會對人族陣營造成更大損失。
而站在離陽的角度,一方面要提防女子菩薩腦抽了,繼續與他拼命。
另外,若有可能,他也不願與其廝殺,那樣只會令妖族快意,人族則要隕落一位強大戰力。
親者痛仇者快。
雙方各懷心思,於是,便是既彼此提防,又默契停戰的格局了。
這會彼此瞪了一陣,雙方皆覺索然無味,琉璃菩薩不帶感情的美眸閉合,淡淡道:
「藥本座收下了,你走吧。」
是個無情的。
離陽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我憑什麼走?」
琉璃平靜道:「此處禪院乃我佛門寶地。」
離陽反唇相譏:「豈不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禪院乃是朝廷的,也有我的一份。」
琉璃秀眉顰起:「既是朝廷的,與你一布衣出家人又有何干。」
差點忘了,這是個封建朝代,國朝不屬於平民離陽被猛地一懟,沒想出好的反駁詞句,道:
「我救了你,不該報答?你佛門僧人不是講究因果?」
琉璃被猛地一懟,也啞火了。
沉默片刻,美艷絕倫的臉龐上,透明無色的眼眸撐開:
「你若願苟且於此處,便隨你,待本座傷勢恢復,自會離開。」
離陽靠坐在地宮牆壁上,忽然慘笑了下:
「我方才內視自觀,發覺氣海已殘破不堪,沒有百日不要想恢復,你應也差不多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琉璃不明白他的意思。
離陽沉沉吐了口氣,指了指頭頂:
「我方才冒險出去,可不只是搜羅一些物資回來,而是看了眼狀況,呵,那幫妖族倒是狠,動用了大法力,如今整個錢塘地界恐已化為澤國,不知多少百姓慘死,空中還有妖族飛掠,道盟還不知何時能派人來,妖族如今定在竭力搜尋你我。」
「你擔心被發現?」
琉璃輕輕頷首,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並不慌亂:
「無妨,天地廣大,對方突襲中原,但必不敢久留,茫茫大地,哪裏容易搜尋到,何況我佛門這座井乃昔年高僧閉關坐化場所,有屏蔽氣息之效,你我如今又與凡人無異,只要躲藏幾日,待其退去便可離開。」
離陽沉默了下,道:
「高僧坐化所以,這裏其實死過人?」
琉璃怔怔看着他,不理解這名劍修的關注點為何如此奇怪。
「好吧,」離陽吐了口氣,笑了笑:
「反正經過這一場洪水,這片地界大抵全都死過人了,這禪院中僧人早已逃走,倒是不必擔心有人過來,威脅到你我。」
「威脅你我?」琉璃不解反問。
離陽嘲弄地看了眼女子,道:
「豈不聞歲大飢,人相食?如今天下本就兵荒馬亂,又逢這洪水災劫,不知多少百姓餓狠了,要吃人。我倒沒什麼,一身爛骨頭,倒是你細皮嫩肉,如今又無還手之力,只怕給人先那個,再那個」
「那個?」
琉璃好看的眉眼先是一怔,沒聽懂,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白皙的臉孔上騰起一絲蘊怒:
「粗鄙之言!」
「粗鄙是粗鄙了,但也是事實。」
離陽嘆了口氣:
「聽說你幼年便拜入佛門,佛心澄澈,清修至今,大抵是沒經歷過人間疾苦的,富貴人家天資卓絕的小公主啊,老公主嘛,我懂。」
琉璃沉默不答,算是默認了。
離陽忽然轉過身,面向壁畫,擺手道:
「罷了,你先敷上藥吧,我不看。可別堂堂佛門菩薩,觀天大修士,沒給強敵斬殺,捐軀赴國難,反而流血流死了哦,對了,你們女子習慣了,反正每個月都要流血」
粗鄙!
琉璃菩薩瞪大美眸,眼神嗔怒,心想:
此人無關乎風評極差,中原人人得而誅之,單這一張嘴,就不似正道中人。
只是若是邪道中人,又會這樣背過身去嗎?
琉璃想不通,她定定地盯着黑暗中那道男子挺拔的背影,沉默好一陣,才小心地將手中防身的淨瓶放下。
纖纖玉指撿起蓮台上的金瘡藥,拔開瓶塞嗅了嗅,略微安心。
倒出一些粉末在掌心,又用另一隻手緩緩拉起白色的禪衣。
「嘶」
靈素枯竭後,身體的痛覺也清晰起來,那薄如蟬翼的紗衣與傷口本已粘連在一起。
這會揭開,登時疼的她眉頭皺起。
同時,她也緩緩改變坐姿,不再是盤坐,而是將兩條白蟒般的長腿放出。
一雙白蓮般的赤足搭載蓮台邊緣外,稀薄的光線里,柔滑細嫩的右腿內側,是一片血肉模糊。
她微微蹙眉,拿起玉淨瓶倒出一泓清水,沖洗了傷口,血跡散開後,兩顆猙獰的血洞便浮現出來,且繚繞着濁氣。
傷口處皮肉青紫泛黑,有蛛網般的紋絡,沿着傷口朝腿根處蔓延,顯然是中了毒。
「快點,好了沒有,磨磨唧唧。」
離陽催促。
琉璃心臟漏跳了一拍,抬眸看了他一眼,確認其並未轉身,這才將傷藥覆蓋在傷口處,又從白衣下擺撕開布條,包紮纏好。
做完這些,她光潔白皙的額頭上竟沁出細密汗珠,一頭青絲也散亂些許。
「好了。」
她說,然後下一秒,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一截:
「你脫衣服作甚?!」
晦暗的光線里,離陽起身,解開了腰帶,脫下道袍,顯出古銅色脊背,聞言頭也不回地說:
「廢話,沒看到我渾身衣服都給泡透了?等着染上風寒?」
琉璃聲音尖銳:「你可以用靈素蒸乾。」
說完,她就意識到不對勁,二人畢竟還是敵對狀態,離陽即便積攢出一絲靈素,也不可能浪費來烘乾衣物。
念及此,她無奈地恢復盤坐姿態,閉上雙眼,只當不存在。
可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卻擾亂禪心。
離陽沒空搭理她,若是以往他也不至於這般,但這幾年整日被追殺,每天過的都是逃犯的日子,哪裏還有那麼多講究。
言談舉止,也多了許多草莽氣。
說白了,「禮儀風度」是有代價的,你讓一個逃犯講究這個?未免太過分。
再溫潤如玉的公子哥,當個幾年逃犯,也成土匪了。
這會將道袍脫下,在井底轉了一圈,撿起幾塊石頭和木棍,將衣服撐起來。
而後從道袍褡褳里摸出一塊火紅色的晶石,又拔劍出鞘,將兩者摩擦。
「嗤」的一聲,晶石燃燒起火焰,暖黃的光線擴散開。
照亮了愈發昏暗的地宮,也在佛門壁畫上映照出他的影子。
琉璃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臉孔在火光中宛如暖玉。
一邊將道袍放在火旁烘乾,離陽又從布袋中倒出兩條魚,熟稔地開膛破肚。
「你在做什麼?」
蓮台上,琉璃沒有睜眼,但嗅到血腥氣,出聲詢問。
「烤魚啊,」離陽坦然道:
「方才出去,找藥物只是其次,我真正目的是找糧食,不然以如今狀態,撐不了幾日就要餓死了。運氣不錯,在水裏撈到幾條蠢魚。」
琉璃皺了皺眉,說道:
「禪房裏應有米麵菜蔬。」
離陽嘲笑道:
「無怪乎,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女菩薩,方才我不是說了?禪院裏的僧人早跑了,還能留下糧食?即便留了,沒了僧人守着,也給附近的百姓搬空了,半粒都不會給你剩下。」
見琉璃不吭聲了,他說道:
「等一會就熟了,你也嘗嘗這錢塘江的魚。」
「我不吃!」
琉璃斷然拒絕:「佛門五戒,第一便是戒殺生,我無法制止你殺它,但我不會碰。」
離陽撇嘴:
「什麼狗屁戒律,還不殺生,你之前可一門心思殺了我這個叛徒。大型雙標。」
琉璃自行忽略了他後頭那句,聽不懂的話,解釋道:
「不殺生並不意味着不可保家衛國,抵禦來犯者。」
「正反話都給你們說了,」離陽並不掩飾自己的譏諷:
「我還以為,這戒律只是拿來規範普通僧眾的,你們這些佛門高層是不遵守的。就像普通尼姑都剃髮,你這一頭長髮不說是佛門,換上道袍還以為是女劍仙呢。」
他對此耿耿於懷。
上輩子看西遊記時,就納悶為何觀音頭髮如此濃密,如來佛祖還燙卷後來得知,那叫肉髫。
琉璃給他噎了下,耐心解釋道:
「菩薩無相,蓄髮與否皆乃示人以外貌」
離陽打斷她:
「你用的那些藥,是我偷來的,你用了不也是觸犯了偷盜戒律?」
琉璃搖頭,平靜道:
「此處禪院本就乃我佛門所有,傷藥為佛門弟子共享,自然不算盜。」
頓了頓,她語氣認真道:
「我不知你對佛門有何有如此偏見,但起碼我學佛至今,從未破戒。此乃我之大道。」
事實上,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以如此短的年月,便踏入觀天境的原因。
「佛心純淨如琉璃」,並非一句玩笑話,而是她的「道」。
唯有守戒,方保的住純淨,佛心澄澈不染塵埃,才有境界的突飛猛進。
然而離陽並不清楚這點,只覺這幫禿驢虛偽。
在他看來,修行乃逆天行事,須百無禁忌,守戒只是發展佛門信徒的一種手段。
「我只知道,你若不吃,撐不了幾天就要餓死在這裏。」他淡淡說道。
琉璃美眸閉合,缺乏血色的嘴唇抿了抿,說道:
「便是死,我也不會破戒。」
「真的?」
離陽「呵」了一聲,臉上顯出一絲玩味,「這可由不得你。」
琉璃睫毛一顫,卻仍舊不敢睜開:
「此話何意?」
離陽稜角分明的臉龐上,浮現一絲煞氣,語氣冷了下來:
「本真人費那麼大力氣,搞來的傷藥,你用了。結果要尋死,那我豈不是白費力氣?」
說着,他將烤熟的魚撕扯下一大條,抓在手裏,邁步朝蓮台走去。
琉璃麵皮顫抖,下意識想要睜眼,卻又想起戒律,只能雙眸緊閉。
抬手去抓玉淨瓶,語氣冷漠中夾雜一絲驚慌:
「你要做什麼,莫非還想強迫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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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書友:20226860百賞支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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