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鬥法,跨越三百年的揭秘
十里長亭。
寡淡的日光下,一根根斑駁的紅漆木柱上殘存光陰侵蝕的刻痕,周圍草木如茵,亭中擺放石桌石凳,季平安邁步落座,對面的少年僧人同樣如此。
耳畔河水濤濤,佛子欣然落座,灰色僧袍於風中抖動,他饒有興趣俯瞰季平安,微笑道:
「現在,可否進入正題了?」
季平安扭頭看了眼遠處,只見河面上俞漁已經與那「佛女」展開鬥法,並吸引了許多目光。
只是雙方接觸下,還是試探居多。
他收回視線,輕輕頷首,道:
「打打殺殺,已經有了一對了,沒必要再添。今日切磋,既是我欽天監先出題,那便問小師父幾個問題,如何?」
佛子雙手合十,微笑示意:「請司辰出題。」
作為歷史上曾留下姓名的強者,他無懼任何來自後輩修士的挑戰。
這頃刻間,佛子心頭閃過諸多念頭,旋即大概猜到真相:
在他看來,季平安雖乃大賞魁首,但情報中並不以修為佔優,所以不選武鬥,倒也正常。
那麼按照長眉法師給出的猜測,很可能便是以「星官」體系為題,與他展開討論,如此才最算討巧。
不過佛門主動挑戰,豈會沒有準備?
季平安和俞漁的底細,佛門早已摸透,並做好了各種可能的預案。
而就算對方的選擇超出了預案的範疇,那他同樣有自信,憑藉自己的積累,對修行的理解,佔據上風。
然而,季平安下一句話,卻出乎所有人預料。
「請問佛子,何謂『佛』?」季平安神色平靜地開口。
佛子愣了下,清秀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意外,但還是毫不猶豫,微笑回應:
「佛,自是開悟之人。」
季平安追問:「可謂開悟?」
佛子侃侃而談,道:
「觀自在,破迷信,知非法法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察宇宙、人之真相,自是開悟。」
季平安頷首,再問:「可與修行力量有關?」
佛子欣然回應:
「佛門內有兩種修行,一為心靈開悟之修行,便是對佛的理解,二為術法偉力之修行,便是佛的饋贈,二者相輔相成,且殊途同歸……」
……
廣場上。
伴隨鬥法的開始,原本亂糟糟的人群也安靜了下來。
起初,大部分視線被江河中戰鬥的俞漁和琉璃吸引。
但隨着季平安與佛子走入長亭,並開口說話,反而牽引了更多的注意力。
倒也並非二人乾巴巴的對話,比術法比拼更吸引人,而是受限於距離,以及眼力,除了佛門、道門、書院三方,以及少數修行者可以看清,並看懂戰鬥局勢外。
在場絕大多數人,其實是看不清河面上拉出殘影的二女的。
相反,因為陣法的緣故,季平安和佛子的對話,聲音被擴散開,導致所有人都能聽清。….
可在聽到二人對話後,不少人都愣住了。
「怎麼回事?不是要鬥法麼?怎麼問起佛法來了?」
「是啊,這季司辰究竟是如何想的?什麼是佛?這我都知道的事情,他還要問?」
「這……這般不是給那些和尚機會,公開向所有人傳揚佛法麼?莫不是季司辰另有深意?」
百姓們議論紛紛,完全看不懂了。
這和他們預想中的「鬥法」完全不同,江小棠站在人群里,同樣面露疑惑,更聽到附近的江湖人道:
「怕不是季司辰昏了頭,在這寒暄起來了?」
書畫店老闆與其餘街坊,這會已經從震驚中平復下來,激動之餘,瞬間化為季平安的鐵杆粉絲,這會面露焦急,詢問道:
「黃先生,季司辰這是在做什麼?」
黃賀同樣一臉懵逼,答不上來。
旁邊的小胖墩方世傑背着手,因為個子矮,乾脆站在車上看,這會眯着眼睛,低聲道:
「怕不是要比較佛法。」
街坊們不會在意一個小屁孩的說法,但黃賀與沐夭夭卻不敢忽視,詫異不已。
靜靜立在一旁,披着斗篷的雪姬微微變色:
「他要與佛門高手比佛法?」
可再如何難以置信,隨着亭中二人對話不斷深入,話題越來越深,廣場上諸多勢力也終於確信。
「季司辰莫非是要與那了塵辯論佛法嗎?」穿緋色官袍的知府人麻了,雙手死死叩住扶手:
「這豈還有獲勝的可能?!」
夜紅翎也被這一幕搞蒙了,她設想過許多種可能,但唯獨,沒有想到這種。
「季司辰懂佛法嗎?不……這根本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他身為星官,與一個和尚辯論佛法,這本身就是離譜的事情……」
「這個選擇的確出乎意料,但豈不是正中對方下懷?」
書院所在區域。
一群書生們同樣目瞪口呆,繼而焦躁不安起來。
「季平安懂佛法嗎?」
「這……莫非要在對方最強的領域將其戰勝?好生狂妄,可這真的可行嗎?」
韓青松忽地想起來一事,說道:
「季平安或許還真懂。你們還記得嗎,先生曾說過,在神都時,他與雪庭僧會面,結果巧遇當時尚未揚名的季平安,被贈予了一句佛偈,連雪庭大師都讚嘆不已。」
秦樂游皺眉道:
「可先生也說過,那未必是他的言語。不過,我大概能猜出他的思路了,這佛子若修行時日不多,對佛法的理解肯定不夠,若是能被問倒,無疑可以打擊佛門士氣。」
韓青松說道:
「可前提是,他對佛法的理解要在了塵之上,這才叫比試。而且,你們真覺得了塵是當今的僧人嗎?」
言外之意:若是古人呢?
眾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一沉,因為季平安出人意料的操作,對這場鬥法愈發悲觀。….
……
長亭內。
二人沒有理會外界的議論聲,就連遠處江岸上的打鬥聲,都掩蓋在水浪聲里。
季平安連續一陣出題,都是對佛法的詢問,佛子從起初心存困惑,到對答如流,心中卻愈發怪異。
當日他前往一靜齋,曾留下佛文,來考校季平安對佛法的感悟,當時失望離去,認定其所出佛偈皆是繼承自國師,對佛法的理解淺薄。
時隔數日,對方又連續追問些粗淺問題,愈發令他搖頭,覺得有些浪費時間。
然而,就在他準備出言,打斷對方的淺薄詢問時,季平安忽然話鋒一轉,拋出新問題:
「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佛子可還識否?」
少年僧人微微一怔,這一次,他沒有立即給予回答。
而是短暫思索了下,才說道:
「「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
季平安卻搖了搖頭,臉上一副風輕雲淡姿態,語氣卻帶上了幾分諷刺:
「向你道無名無字,便喚作本源佛性。依我之見,你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
啪――
秋風拂過,了塵小和尚的僧袍抖動,發出脆響,他原本微笑的臉上,眸光也驟然銳利。
廣場上,佛門眾僧聽到這話,亦紛紛露出怒容,大護院將手中的鍍金禪杖狠狠一敲,渾身發達的肌肉隆起,虎目圓睜:
「豎子敢爾!」
其餘和尚也欲出聲喝罵,卻給長眉大法師制止。
這位達摩院首座,盯着長亭,似乎在等待下文。
佛子顰眉,卻也不動怒,趁機反問:
「那依司辰之見,該是如何?」
季平安輕輕搖頭,語氣依舊不急不緩:
「無名可名,名於自性。無二之性,是名實性……凡自本性,不生不滅。」佛子一怔,身子不由自主坐直了幾分,仿佛重新認識眼前人:
「何以解?」
季平安平靜說道:
「凡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凡,萬法無滯,一其勿一其,萬境白如如。如如之心,印是其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
佛子怔住,下意識垂頭陷入思索,似乎在咀嚼這番話中真意。
臉上也自出鬥法開始以來,首次呈現出嚴肅之態。
不等對方回應,季平安忽地感慨般誦念道:
「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他一連吐出闡述,末了瞥向對面的小和尚,道:
「如此,小師父可明白了?」
不知不覺間,詢問與解答的雙方,竟已完成攻守互換。
而隨着這一番對話通過陣法傳開,岸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片譁然。
「大師兄在說什麼?我腫麼聽不懂?」
穿荷葉色長裙的小吃貨岔開雙腿,抬起兩隻胳膊,白嫩小手抱住腦瓜,眼睛裏轉圈圈。….
知識儲量驚人的黃博士,同樣略顯呆愣,試圖翻譯,但又覺格外晦澀。
「嘿嘿嘿,和尚傻了,和尚傻了。」
神皇方世傑抓了一把瓜子,一副淡定模樣,扭頭看了眼旁邊,眼神明亮的雪姬,一語雙關道:
「你是了解他的,豈會做沒準備的事?要知道,當年……」
神皇咽下話頭,搖頭四下看去,突然有些一肚子八卦,無人可以肆意分享的沮喪。
「這是……佛理?佛之本源,好一個文字遊戲。」
餘杭知府畢竟是讀書人,昔年上榜進士,墨水充足,雖對佛法了解不深,但多少能聽懂大概。
見女武夫一臉呆萌,知府解釋道:
「季司辰前頭拋出這三句,頭、尾是兩邊,名、字是兩邊,背、面也是兩邊;說這些皆無,這是兩邊不立。問佛子還認得否,佛子說是佛法本源,季司辰便反問,既然都說了沒有名字,為何還稱呼它什麼『本源』?這便是落了痕跡,在佛法上,便是落了下乘……後面那句就是諷刺了。」
原來如此……夜紅翎恍然大悟,雖然並沒有聽懂,但也覺得很厲害。
裴氏雨棚下。
「這是說的什麼意思?」李湘君之前雖信佛,但只是燒香捐錢,對佛法只粗略了解。
這會暴露出無知,江南第一才女裴秋葦紅唇抿了抿,細聲細氣說道:
「娘。季司辰這是玩了個文字遊戲,讓佛子吃了個虧。」
這樣嗎……那就好,那就好……李湘君露出微笑,感慨道:
「方才誰說季司辰不懂佛法?能給那了塵和尚問住,還不算懂?」
道門,以及書院的一眾修行者同樣精神一震,有人更是安耐不住,低聲叫好。
「竟然真的問住了?」
秦樂游瞪大眼睛,作為修行者,他點在更深層。
佛門的「佛法」類似道門的心境,本質代表着在一個修行者對「道」的理解層次。
所以,神都城內的雪庭大師,雖只有破九修為,但卻無人敢於小覷。
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雪庭的心境早已達到一個極高的境界,只要去修法力,可以毫無瓶頸地衝破坐井,甚至觀天,衝擊菩薩境。
所以,外人只看個熱鬧,以為是文字遊戲,可事實上,卻代表季平安對道的理解,同樣遠超他的外表。
且能駁斥佛子,說明並非死記硬背,而是融會貫通。
「當年國師到底怎麼教導的他?給欽天監培養出這麼一個怪物?」韓青松也低聲感慨。
旋即望向佛門所在區域,只看到原本氣氛的僧人們全然啞火,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
大護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還有不少僧人陷入思考,顯然在竭力尋找反駁的說辭。
容貌普通,唯獨眼角兩條眉毛低垂的達摩院首座呼吸短暫一窒,眯起了眼睛,看向季平安的眼神已經變了。….
咀嚼着季平安方才那番見解,饒是身為首座之一,他仍不免心神震動。
撥動佛珠的手忽然停了,後知後覺,意識到,當日他前往一靜齋的試探,其實根本未曾探出深淺。
「首座,這……」大護院不禁看向他。
「稍安勿躁,佛子自可應對。」長眉法師深深吸了口氣,雖受到驚嚇,但仍舊信心十足。
若是場上真的只是個普通「佛子」,或許還真要被一個星官在佛法上駁倒,可若是一位曾經的「菩薩」,便截然不同。
優勢在我。
……
亭中。
外界的紛紛擾擾沒有打斷二人的交鋒。
季平安在拋出這番話後,便閉上嘴靜靜等待。
片刻後,低頭思索的佛子才再次抬起頭來,清秀的臉龐上重新浮現出笑容來:
「看來,當日是我小覷了你,那枚佛文你是刻意沒有去拆?想要給我一個誤導,從而在今日拋出,打個出其不意?」
他自言自語般微笑道:
「想法着實不錯,無怪乎都說星官擅長佈局推演,竟在那一日便已在鋪墊,可惜,你這些些許文字遊戲,還無法令我信服。方才你所指的,無非也便是真如本性,我雖看似落在『知解』二字上,卻也是為了鬥法觀眾可懂罷了。」
嘴還挺硬……季平安笑了笑,卻也沒有繼續追究這個問題,轉而說道:
「佛子來自大覺寺?」
了塵小和尚見他如此利落地翻篇,心中忽地不安,但還是點頭:
「大覺寺乃我佛門總壇,確從來處而來。」
季平安輕輕頷首,旋即語氣隨意道:
「猶記得,昔年我……欽天監祖師,大周國師曾拜訪大覺寺,與上代佛主論道,七個日夜。」
佛子表情微微異樣。
場外的僧人們也略有騷動。
實在是這個歷史事件太當著名,時年大周初定,南唐仍未死心,有北伐跡象。巔峰期的大周國師隻身奔赴大覺寺,名為「論道」,實則,與佛主辯論佛法。
七日過去後,國師飄然走出,踏天而歸。
大覺寺內鐘聲長鳴,沒有人知道那場辯論的勝負與內容,只知道,自那日後,南唐徹底放棄北伐,安分守己,佛門信仰也再沒有往中原擴出半步。
而本就垂暮的上代佛主,也在那日後鮮少露面,百年後圓寂歸天。
而這一切,也已說明了勝負。
對佛門來說,那場辯論的內容充滿了神秘感,知情者諱莫如深,而這個不光彩的事件,也成了佛門弟子不願提及的污點。
此刻,面對季平安突兀提及,佛子雖表情有異,但倒也不曾否認,淡淡道:
「大周國師之驚才絕艷,的確乃千年罕有。雖非我佛門中人,佛法造詣卻極深。」
誇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季平安微笑道:
「巧合的是,我當年曾有幸師從國師三年,也恰好從國師口中,得知了昔年那場辯論的大概內容。」
此言一出,佛子眼眸中陡然綻放出奪目光芒,脫口道:
「是什麼?」
作為被上代佛主封存的禁忌知識,他昔年雖在佛門身居高位,卻也只獲知隻言片語,而非完整真相。
不只是他,這句話甫一傳出,包括大護院在內的佛門修行者悉數動容,連那些觀戰琉璃與俞漁之戰的僧人,也都果斷地扭過頭來。
唯有達摩院首座臉色微變。
亭內,季平安迎着少年僧人急切渴望的目光,笑了笑,說道:
「昔年國師問佛主的第一個問題,你已然聽過了。」
佛子一怔。
只聽季平安眼神憐憫,緩緩開口,重複了他鬥法後,提出的那第一個問題:
「何謂『佛』?」
……
錯字先更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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