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朱家父子求見,還帶了買地錢來。
」「請他們去偏廳。
」「是。
」正廳是接待貴客的,父子倆還不夠資格,能夠進得偏廳,已算老白員外特別關注。
朱銘跟着家僕一路前行,沿途觀察建築和裝飾,用普通話低聲快速說道:「宋代的土財主,看來也寒酸啊,外面看着佔地挺廣,進了裏面卻簡單得很,連電視劇里的宅子都不如。
」朱國祥說:「可能是這裏太窮,修不起太好的。
」父子倆都背着個背簍,裏面放着鐵錢,加起來足有七十多斤。
十畝山地,視好壞情況,以及距離溪水遠近,每畝00文到300文不等。
十畝山林,通通算作200文一畝。
總價:2貫600文。
「兩位裏邊請。
」「多謝引路。
」老白員外已在偏廳坐定,由於腿腳不方便,是讓僕人背着過來的。
這種場合,朱銘身為兒子不能多話,全程得讓朱國祥負責交涉,如此才更有說服力和可信度。
朱國祥拱手作揖:「鄙人朱國祥,見過老員外。
承蒙老員外恩許,售出山地柴林二十畝,今日便把買地錢送來。
」「俺這條腿不能動,實在是失禮了,」老白員外坐着拱手說,「二位快請坐,把錢放下便是。
」父子倆抬手答謝,隨即放下背簍。
「看茶!」老白員外喚來家僕,也不清點錢數,直接就抬走了。
茶是散茶,這玩意兒方便,團茶還得慢慢研磨。
當然,為了彰顯待客之道,這散茶也非低等貨色,至少比村民們喝的更好。
朱銘端起品了一口,依舊苦澀,只不過澀味較輕。
他猛然發現了新的炒茶市場,那就是「待客用茶」。
總有些客人來去匆忙,等不及慢慢點茶,這就得用散茶直接沖泡,而炒制的散茶味道,要遠遠優於蒸製的散茶。
朱國祥和老白員外兩個,一邊說話閒聊,一邊觀察對方。
都能隱約嗅出彼此身上的味道!在朱國祥眼裏,老白員外給他的感覺,是那種科室里的實權老油條。
這類人,他見過不少,但都沒什麼深交。
而在老白員外眼中,朱國祥的談吐氣度,有點像他伺候過的某位知縣。
那位知縣,進士出身,做事喜歡親力親為,對待下屬也客客氣氣。
卻用了整整兩年時間,把縣衙官吏收拾得服服帖帖,老白員外被逼得辭職回到鄉下,再不滾蛋他就該去蹲大牢了。
短時間內,能察覺出這些或許說起來很玄乎,但其實非常簡單。
經歷過的人或事多了,除非對方刻意偽裝,否則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主要是觀察表情、眼神、語氣和身體動作。
當然,許多人混了一輩子,都不知道該怎樣察言觀色。
朱國祥年輕時也不會,只曉得悶頭苦幹。
後來吃虧太多,為了搶課題,被迫活成自己討厭的模樣,結果就是厚積薄發,四十歲後開始一步步高升。
老白員外試探道:「聽聞朱相公出過海,還曾率領船隊與海盜作戰」兒子已經把牛逼吹出去了,朱國祥只能擦屁股:「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整整八艘海船,遇到颶風侵襲,全都沉入了海底。
數百船員,葬身魚腹,我抱着一根桅杆才僥倖逃生。
唉,連船帶貨,十幾萬貫,也都打了水漂,搞成如今這幅模樣。
」十幾萬貫……老白員外忍不住咋舌,他家幾代人的積蓄,算上宅子、田產和店鋪,也才勉強有萬貫家財啊。
難怪此人舉止從容、氣度非凡,竟是個破產的大海商。
身上帶着的官氣,也能夠理解了,不能說是官氣,而是權位之氣,畢竟曾經管着好幾百號船員,而且還跟海盜真刀真槍廝殺過。
老白員外也沒完全相信,繼續探問道:「俺知道杭州有海商,尊駕也是在杭州出海」這個事情,父子倆昨晚認真商量過,出海地點說得越遠越好。
朱國祥說道:「我原籍柳州,自曾祖那代,便到廣州經商。
兩三代人,漸漸聚了些家財,最初是往來於交趾貿易。
交趾寇掠廣南,我家的海船也被搶了兩艘。
後來乾脆跑南洋,遠航婆羅和爪哇。
這兩個地方,盛產香料,一旦運回廣州,必定獲利十倍。
」「十倍之利」老白員外難以想像。
河湟那邊的少數民族,最喜歡喝雅州的名山茶。
但一路從四川運過去,也不過三四倍利潤,世上居然存在十倍利潤的生意朱國祥搖頭苦笑:「雖有巨利,卻是搏命賺來。
老員外身居內地,或許不曉得大海之威。
若遇到暴風雨,海浪湧起數丈高,能把大船當場拍碎,連人帶貨全都沒了。
夏季還多颶風,老員外可知颶風為何物」「略有耳聞。
」老白員外其實沒聽說過。
朱國祥說:「颶風從海上吹來,一直吹到陸地上。
沿海居民,皆說颶風是龍王爺發怒。
颶風一刮,伴着暴雨,能把合抱之木連根拔起。
」老白員外咋舌道:「殊難想像。
」朱國祥感慨說:「這海上生意,一朝暴富者很多,一夕破家者也眾。
我們朱家,就是因為一場颶風而破敗。
家中長輩告誡,子孫今後做甚都可,就是不准再出海搏命。
」老白員外又問:「朱大郎所講那些海外故事,可都是真的」朱國祥笑道:「半真半假。
遇到生番野人是真,遇到女兒國卻是假。
世上哪來的女兒國」老白員外繼續問:「聽說揚帆出海,能到那天竺和波斯」朱國祥突然端着茶杯站起,拖椅子走到老白員外面前。
他手指蘸茶,在椅子木板上畫出幾條曲線,說道:「老員外且看,這裏是廣州,往西南航行是交趾。
再穿過這道海峽,繼續往西才能到天竺。
至于波斯,那就更遠。
我也曾想去天竺貿易,但海峽附近盤踞大量海盜。
你船多勢大,須得給買路錢。
你船少勢弱,海盜就殺人越貨。
」老白員外心頭一驚,不是驚訝於海盜,而是朱國祥能隨手畫海圖。
就是不曉得,這海圖是否為真。
聊到這裏,老白員外已經有些相信,朱國祥以前確實做過海商。
他故作平靜,點頭說道:「跟漢江的水匪一個樣。
」朱國祥卻搖頭:「在漢江遇到水匪,還能跳水逃生游到岸上。
在大海遇到海盜,逃都沒法逃,跳進海里九死一生,只能拿起刀槍跟海盜搏命。
」老白員外開始想像那種場景,頓覺恐怖異常,縱有百倍之利,他都不願去冒險。
朱銘突然插話道:「老員外可知,那白市頭有個潑皮。
叫什麼白勝,諢號白二虎。
」「略有耳聞。
」老白員外說。
朱銘不屑冷笑:「我們父子倆,在下游撿來一匹馬。
那白二虎見財起意,竟夜裏跑來搶劫。
卻不想家父是怎樣人我爹在海上航行,遇見海盜不下五次。
他親手所殺的海盜,起碼有二十人之多,幾個鄉間潑皮還不夠看,三兩下便全都打服了。
」老白員外瞳孔一縮,再次看向朱國祥,而朱國祥只是微笑,這讓他更覺高深莫測。
這兩個外鄉人,手上沾着人命啊!朱國祥適時說道:「老員外且放心,跟海盜廝殺,那是死里求活。
一旦上了岸,我們都是良善之民,輕易不會動刀動槍的。
」俺信你個鬼!老白員外有些後悔賣地了,鄉紳就怕這種亡命之徒,當即擠出笑容:「宵小匪類,着實該殺。
」這套說辭,父子倆是反覆討論過的。
因為張廣道曾經說過,不管是老白員外,還是那小白員外,都不是啥善類,無非哪個更要臉而已。
一旦紅薯和玉米顯示出驚人產量,山里那些沒啥用的坡地,價值就會隨之迅速提升。
到時候,白家必然生出兼併欲望,把更多貧瘠山地抓在手裏。
得扯一張虎皮,裝作亡命之徒,讓老白員外有所忌憚。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辦法。
同時還要讓更多村民,種植玉米和紅薯,提升父子倆的鄉間威望。
這個威望,也有可能讓老白員外畏首畏尾。
另外,就是交好李含章和鄭泓,用盡一切手段廣結人脈。
一味示威,不可長久,還得來些軟的,恩威並施才是正途。
於是朱國祥又說:「老員外或許不信,我有一法,可讓水稻增產,還能減少輪種時所需的勞力。
」「真的」老白員外將信將疑。
朱國祥說:「老員外若敢冒險嘗試,可挑出一塊水田,讓我來指揮佃戶耕種。
增收的稻子,我顆粒不取,也不要一分半文,只當報答老員外賣地的恩情。
」老白員外仔細思量,覺得可以試試。
挑塊小田來做試驗,就算顆粒不收,也損失不了幾個錢。
「那便選一塊水田。
」老白員外說。
朱國祥臉上微笑依舊,心裏笑得更歡,這不就有免費的試驗田了嗎村民們看到白家獲利,明年肯定紛紛效仿。
等全村都用了朱國祥的種田方法,他朱院長就是眾人信賴的種田專家,在農業耕種方面可以做到說一不二。
如果推廣到別的村落,甚至有可能驚動知縣!到那時候,就算沒有磨盤大的靈芝,父子倆也能在西鄉縣徹底站穩腳跟。
會陸續有許多大地主,誠摯邀請他去指導耕種,可趁機跟全縣的士紳豪強建立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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