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倆一路狂奔回去,發現亭子裏沒人,心頭愈發焦急,只能去問附近的茶戶。
茶戶都說,祺哥兒已經回家了。
鄉下孩子沒那麼精貴,只要不碰到野獸,幾歲大就可以滿山跑。
卻是白祺苦等他們不歸,便去制茶作坊那邊,不少山下村民都在幫工。
隨便一問,就尋到祖母和母親,還在作坊外蹭了頓工作餐。
父子倆摸黑下山,沈有容正在餵蠶,嚴大婆正在餵雞。
孩子差點看丟了,朱國祥頗為羞愧,拱手說道:「老夫人,我們忙着買地,一時忘了祺哥兒……」「不妨事的,」嚴大婆對此稍有不快,但不至於責惱,轉而問道,「地可買到了」朱國祥說:「算上荒坡,足有二十幾畝。
」嚴大婆由衷為他們感到高興,完全打消嫁兒媳的想法,她說:「這可真該慶賀一番,朱相公總算置產安家了。
朱相公今年貴庚」「免貴,三十五歲。
」朱國祥隨便說出個年紀。
嚴大婆說道:「才三十五,該續弦找個渾家。
老白員外有個堂兄弟,孫女今年十八,她家就住白家大宅旁邊,起了好幾間瓦房。
那女娘原本定了親,都已看好日子了,男方卻喝醉掉江里淹死。
後來又說了一門親事,男方忽地中舉解京,被洋州一個富人看上,竟不要臉面悔婚另娶。
一來二去,拖到現在,正是朱相公的良配。
」「續弦之事,暫時不急。
」朱國祥其實很想說,我看你兒媳就挺合適。
「哪能不急」嚴大婆愈發熱情,「朱相公便點個頭,老婆子改日就去探口風。
那女娘也讀過書呢,《女戒》背得很熟,尋常男子她看不上,在鄉裏頭不好找婆家,多半能談成這樁婚事。
」沈有容突然端着蠶沙出來:「姑母,白二姐已經說親了。
」「又說親了」嚴大婆愣了愣。
沈有容說道:「俺也是今天採茶才曉得,她已跟余家坳余大員外的侄兒定親。
聽說那位餘四郎,常年在外遊學,一直沒有回鄉完婚,女方一怒之下就改親了。
餘四郎今年二十二,白二姐今年十八,兩個倒也般配得很。
」嚴大婆仔細想想,對朱國祥說:「朱相公莫急,老婆子再幫你找。
」朱國祥哭笑不得:「我不急。
」朱銘撐着油燈在房裏數錢,串了五百文錢出來:「這些日子,叨擾兩位了。
除了吃喝,還借了豆子和食鹽餵馬,等村民插完秧才能建房。
這五百文錢,還請收下,我們得繼續住一陣。
」「多了,多了,真箇要錢,給一百文便成。
」嚴大婆連忙拒絕。
朱銘硬塞過去:「不多,那瘦馬挺能吃的,豆子外加食鹽,還啃了許多稻草,一天能吃兩個人的飯錢。
我這幾天在練武,力氣耗得快,沈娘子攢的蛋別拿去賣,麻煩今後每日煮個雞蛋。
」五百文錢推來推去,嚴大婆熬不過,只能勉強收下。
沈有容瞟向朱國祥,笑着說:「那俺每日煮兩個雞蛋,朱相公也該補補。
」「煮三個吧,祺哥兒正在長身體,家裏三隻母雞下蛋剛好。
」朱國祥挺喜歡那孩子的,比自家這兔崽子聽話多了。
「那就煮三個。
」嚴大婆也想孫兒吃得好些。
婆媳倆拿着錢進屋,搬出個上鎖的箱子打開,順便把箱裏的存款也數數。
她們今天辛苦勞作,沈娘子掙了2文,嚴大婆掙了2文,還能白撿兩頓工作餐。
接下來兩三天,都要上山採茶,估計總共能掙200文左右。
當然,這種賺錢的好事,每年也就那麼幾回,只有大規模採茶才需要她們幫忙。
特別是春末的晚春茶,質量都不怎麼高,拿去也賣不出價,給採茶工的工錢也相應降低。
婆媳倆數了又數,算上朱銘給的五百文,家裏的現金總額為六貫多。
幸虧有白三郎一直在幫襯,把沈娘子家降為五等戶,許多苛捐雜稅都不用交,按男丁徵發的丁役也不用服,否則孤兒寡母哪存得住這些錢嚴大婆取來塊軟麻布,潤了些菜油在布上,繼而解開串錢的繩索,一文一文的小心擦拭。
沈有容也幫忙保養鐵錢,免得今後使用時生鏽,一邊擦拭一邊笑道:「今天在茶山,白三郎告訴俺,說能幫祺哥兒進小學讀書,還是不用交學費的那種。
」「不用交學費那可好得很!」嚴大婆更加歡喜。
王安石創立的三舍法,把全國官方學校,設為小學、縣學、州學、太學四個等級。
每所學校又有五個年級,百日一考,最快五百天就能畢業。
但如果考試不合格,也有可能遭降級處罰,太學生都能直接扔回州學讀書。
蔡京上台之後,立即恢復三舍法,並在全國推廣官方學校,最終目的跟王安石一樣——廢除科舉!或者說,已經廢除了。
九年前,宋徽宗頒佈詔書,正式廢除科舉考試,士子必須在官學讀書,從太學畢業班裏選官任用。
步子邁太大,容易扯着蛋,在無數反對聲中,只能採取升學和科舉雙軌制。
目前的情況是:三年一屆科舉,取進士七八百人。
一年一屆貢舉,選太學生十餘人,等同於進士出身。
沈有容繼續說:「幾年前,官學生非但不交學費,還能在學校免費吃住呢。
蔡相公(蔡京)丟了官,朝廷就給改了規矩,州學以下都要給錢才能吃住。
」嚴大婆有些疑惑:「都說蔡相公是奸臣,他怎待學生那般好」「俺也不曉得,」沈有容揣測道,「可能壞人有時也做好事,就跟那些豪強修橋鋪路一個樣。
」嚴大婆說:「能一直讀官學便好了,能省下許多學費。
」沈有容道:「俺問過白三郎,他說州學不能去讀,州學生不許考科舉,只准繼續升太學。
太學只在汴梁有,俺們洋州的州學,兩三年才能排到個升貢名額。
便進了太學讀書,也只托關係方可做官,除非才學過人壓都壓不住。
」「那萬萬不能讓祺哥兒讀太學,俺們又沒錢送禮,到汴梁去就困住了。
」嚴大婆連忙說。
沈有容笑道:「姑母莫要擔心,太學精貴得很,農家子想進都進不去。
」嚴大婆仔細擦拭鐵錢,憧憬着孫兒快快長大,就能像兒子那樣去科舉。
便考不上進士,只要中了舉人,也能在城裏尋個體面活計。
到時候,便是累死病死,她也能瞑目了。
外頭,朱國祥把白祺送到門口:「祺哥兒,你自己進去,跟母親一起耍,我有些事情需要翻書。
」把孩子打發走,朱國祥拉着兒子回屋,點燃油燈問:「古代有字典沒」「朱院長要幹嘛」朱銘反問。
「我自己重新取個表字。
」朱國祥說。
朱銘說:「只有韻書,勉強相當於字典吧。
」朱國祥拖出床下的箱子,一陣翻找,還真找到了《禮部韻略》,可惜只有一卷殘本。
就這玩意兒,曾經可以帶進考場。
由於趁機夾帶小抄者太多,宋真宗就給禁了,改讓主考官準備幾本韻書,方便考生隨時借用查找——考生數量過多,經常借不過來,於是詩賦考試就悲劇了。
別把古人想得多牛逼,即便是宋代的名臣大儒,考詩賦翻車的也不在少數,因為韻書複雜他們容易記錯。
平時寫詩,是可以出韻的,連平仄都能不遵守。
而詩賦考試,比八股文還死板。
就拿賦來說,題目出自經史子,有可能那本書,你連名字都沒聽過。
不但限制死了韻腳,還規定用韻的次序,還要起承轉合、八韻貫通。
除了蘇軾那種天縱奇才的文學家,但凡是進士科出身的官員,全都對科場詩賦深惡痛絕。
所以王安石和司馬光,雖然黨爭打出狗腦子,卻聯手把詩賦從科舉中取消。
翻開韻書,隨便看了幾眼,朱國祥就給扔回去。
他看不懂……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朱國祥打算重取表字,卻又不知道取什麼才合適。
胡亂取字,那是要鬧笑話的。
看到老爸一臉鬱悶,朱銘坐在旁邊憋笑,最後實在憋不住,便到茅房尿尿去了。
朱國祥獨自思索:祥,有吉兆的意思,國祥就是國家吉祥。
取字叫安邦,還是興邦似乎都不好聽,還特麼不如元璋呢……哎呀,好煩,那兔崽子,就是在欺負老子古文不好!……鄉下土財主,一般也吃兩頓,但有零食可以填肚子。
今晚的飲食非常豐盛,一來慶祝茶葉豐收,二來也是招待兩位貴客。
白家老太君坐主位,兩位貴客居次,家裏幾位女眷也全都上桌。
宋代女子的家庭地位,較之元明清要高得多。
特別是在北宋,理學不但沒有扭曲變形,甚至都還沒有完全成型。
後世把王安石的新學,也歸之於理學範疇,可此時新學和理學屬於死對頭。
理學扭曲,是從元代開始的。
「白頭老媼簪紅花,黑頭女娘三髻丫。
背上兒眠上山去,採桑已閒當採茶……」白崇彥的正妻喚作詹幼娘,她沉吟了兩遍詩句,笑着說,「這位小朱秀才,寫詩恁地有趣,看來着實是個才子。
」白崇彥無比推崇道:「非但有詩才,經史亦精通得很。
」李含章插話道:「此人隨手之間,就畫出彭城、下邑、靈璧諸城的方位,可見早已熟知地理,非一般士子能比的。
」「確實。
」白崇彥點頭贊同。
就拿白崇彥自己來說,他雖然知道這些城市的名字,卻絕對不可能道出其方位。
白大郎的正妻劉娘子突然出聲:「俺聽丫鬟說,那位朱先生週遊四方,便是海外也駕船去過。
大海也如漢江這般,有水匪一類,呼作甚麼海盜。
朱先生曾在南洋,率領商船與那海盜大戰。
在南洋的更南邊,還有一個大島,島上有食人生番……」白崇文不喜歡聽這些,打斷妻子說:「編些故事,騙那愚夫愚婦,你竟也相信了」「講得活靈活現,就算是編的,恐也真箇駕船出海過。
」劉娘子說。
李含章說道:「這父子二人,肯定去過許多地方,揚帆出海想必也是真的。
俺家在楚州(淮安),俺少年時曾遊歷江南,在杭州也聽過不少海外見聞。
」鄭泓這小胖子來了興趣,問道:「大海是怎樣的可真就全是水坐船能不能到大海的另一邊大海的另一邊又是什麼」李含章思考道:「或許,有許多島嶼吧。
俺聽杭州商賈說,海外也有小國,風俗各異,語言也不同。
」「俺在汴梁見過西夷,」白崇彥道,「他們定居東京多年,聽說祖上來自西域的更西邊。
還有人說,極西之地的波斯,也能坐船來到俺大宋。
」鄭泓問白大郎的妻子:「劉娘子還聽說哪些海外故事」劉娘子回答:「俺也是聽丫鬟說的,丫鬟又是聽別人說的,傳來傳去也講不明白。
還有個甚么女兒國,國中全是女子,並無一個男子,就連國主也是女人。
」「女兒國啊,」鄭泓兩眼冒光,扼腕道,「恨不能親至!」劉娘子道:「那小朱秀才,還講了許多故事,俺也記不太清了,美猴王故事倒還記得些。
說是女媧娘娘鍊石補天,有塊五色石沒用完……」劉娘子講得十分簡略,細節乾巴巴的,跟生動二字毫不沾邊。
但只這些,鄭泓就已生出興趣,迫切想知道後續情節。
這廝只兩個愛好,一是吃,二是玩,市面上的詩話戲本早就看完了,聽到新故事哪還忍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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