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滿從後門抄了捷徑,在春酲院外的巷子裏堵住馮敬廷。
「府君留步。」
馮敬廷撩帘子看到是大滿,驚了驚。
他拉了拉懵然無知的小兒女,探出脖子左右張望一眼,這才問大滿。
「你找我何事?」
大滿見他驚惶戚戚的表情里,夾雜着明顯的做賊心虛,突然覺得是不是自己猜錯了。
馮敬廷不是全然不知。
興許他早就猜到了,她不是府里管事金志通的女兒,而是那個被她拋棄的可憐女伎阿伶跟他的親生骨肉。
十二娘說得對,這是個表面衣冠楚楚,冠冕堂皇,其實懦弱無能的男人。他越不過自己的大哥,在許州馮氏沒有地位,也惹不起陳夫人的娘家,畏懼潁川陳氏,夾着尾巴的他,偏偏還想做個人上人。
「府君。」大滿朝他深揖一禮。
「上次姜叔來找仆女索要女郎的養顏方子金閨客,府君可知情?」
馮敬廷目光閃爍,「問這個做什麼?」
大滿不說話,緩緩行近馬車,身姿窈窕,臉上一層薄薄的郁色,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猶豫半晌才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上。
「勞煩府君交給夫人。」
馮敬廷看着她。
女子衣袖迎風微笑,清麗婉約,乍看那眉眼,與馮蘊確有三五分像。
他語氣緩和了一些。
「你站近些,我有話問你。」
大滿聞聲低頭,表情木然地走近:「請府君吩咐!」
馮敬廷遲疑一下,這才皺着眉頭打量她。
「你家女郎近來可有異常?」
大滿意外地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沒有,仆女不曾察覺什麼,女郎一應如常。」
馮敬廷猶豫片刻,慢吞吞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
「你來看看,上面是何符咒?」
大滿看到上面寫的數字,是女郎教邢大郎算學用的那種,心頭驚跳一下,臉上只佯作無事,扯着嘴角笑了笑:
「回府君話。這不是什麼符咒,就是算學的數目簡寫。女郎說這樣計算方便,莊子裏好多人都學了,邢大郎學得最好就是了。」
馮敬廷眉梢揚起,琢磨她的話,「當真?」
大滿深深一揖:「仆女不敢欺瞞府君大人。」
「諒你也不敢。」馮敬廷說完,放下帘子,聲音隔着一層傳來,「去吧,學機靈點,別讓你家女郎發現端倪。她眼下甚是敏銳,與往常大為不同,盯緊點。」
一時間,千百個念頭在大滿的腦海里糾纏,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馬車漸漸遠去,車輪被車身壓得發出喘喘的吱嘎聲,車廂里傳來馮梁和馮貞的打鬧和嬉笑
他們在父親的陪伴下,那麼快活,那麼肆意。
她鼻腔突然酸澀,眼淚差點就落下來了。
這種滋味,又來了。
不公,不平,絕望無助,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片刻,她抹一下眼睛,掉頭而去。
~
春酲館的門房今日很忙。
剛送走馮敬廷爺仨,就有信州名流遞上拜帖。
這些世家名士平常自視甚高,馮蘊單靠一個「將軍夫人」的頭銜,是不會讓他們從內心裏瞧得上的。但她在議館一戰成名,再是什麼名士高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當然,也有些人是為一探虛實。
他們不信馮家女郎掌握了驚世絕艷的算學能力。
來送請帖的人,大多都會附上一份禮單。
門房接下來交給馮蘊,全給拒了。
後來,門房一律不再過手,只客氣地回應。
「夫人說了,近日身子不大好,怕過了病氣給貴人。等來日病癒,再登門拜訪。」
打發了這些聞名而來的雅士名流,馮蘊抱着鰲崽在屋子裏躲清靜,膝蓋上放着書,手上握着筆,紙上寫着她的規劃。
排列整齊,一眼可見
每當這個時候,她便十分想念阿母。
盧三娘真的教過她很多東西。儘管她死得早,但幼年時期的潛移默化,對她的影響也很大,很多前世時顧着兒女情長淡忘了的事情,竟是都刻在骨子裏,一件件撿起來,仍然受用無窮。
「在寫什麼?」
裴獗徑直入內,將風氅取下,交給錢三牛。
再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錢三牛應喏,躬身下去走了幾步,不知是什麼心理,突然回過頭來,看一眼馮蘊和裴獗,說得認真。
「將軍,小人看了一下那些題目,有好幾個,小人也會做的」
裴獗一怔。
馮蘊撲哧一聲笑出來。
「那早知你這麼能,就不讓阿州去了,換你上,也能給將軍長長臉。」
錢三牛嘿嘿笑着,摸腦門。
「那我肯定是不如阿州那小子。他多機靈,小小年紀,都已經是副總管了。」
馮蘊瞥一眼裴獗,「這麼說,你覺得侍候在將軍身邊,不是好差事?還是說,將軍待你不好」
裴獗繃緊了脊背,冷冷掃一眼過來,錢三牛更是嚇得冷汗都下來了,趕緊作揖告饒。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隨口一說,將軍待小人好極了小人願意一輩子侍奉將軍,絕無怨念。」
看他緊張成這樣,馮蘊也不逗他了。
「下去吧,跟着將軍,有你表現的機會」
錢三牛這才鬆口氣。
方才將軍那一眼,他差點以為要原地受死。
-
裴獗對馮蘊莊子裏的事情,一直是聽之任之的,雖然會有斥候來報,但不涉安危,他從不干涉,也不多問。
因此,即使聽說馮蘊讓莊子裏的僕從部曲都讀書,學算術,也不以為然。
大家圖個樂呵罷了,能學得了多少呢?
然而,今日邢大郎的表現驚到他了。
錢三牛方才的話,更讓人意外。
這個時代崇尚有能力有知識的人,能寫會算本就是世家子弟的專屬,世家為了傳承,也極愛藏私
馮蘊卻毫無保留,是真的在傳道授業。
裴獗看着她,傾身撥弄紅爐木炭,纖細的手腕被襯得光潔如玉,無瑕至美,突然大步上前,從背後環住她,奪下那粗重的火鉗子,憐惜的捏了捏她的手,「我來。」
馮蘊看他悶着頭,一隻手抱着她,一隻手撥炭,爐火映在他英挺的臉上,他的呼吸落在臉頰,不說話,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強勁有力,手臂、身體,給人一種踏實穩定的力量,格外心安。
她笑問:「將軍要是想學,我也可以教你。」
裴獗側目望他一眼,黑眸深邃,「我?」
「對呀。」馮蘊親手替他倒了一杯暖手茶,笑盈盈地道:「三牛都可以短時間掌握技藝,將軍更是不在話下。」
裴獗眉頭皺了起來。
「罷了,你會算就行。」
反正他也不當家。
馮蘊笑意越深,「放心,簡單着呢。將軍一旦知曉技巧方法,保管學來很快。」
裴獗不是那麼想學習,可拒絕的話在小娘子清靈動人的眼眸里,又默默咽了回去。
「好,閒下來再說。」
兩人相視一眼。
突覺良夜纏綿,旖旎一片。
「將軍」
「蘊娘」
同時出聲,又同時停下。
「你說。」
「你說。」
再次異口同聲,然後相對而視,馮蘊笑了起來。
「你說吧。」
裴獗伸手攬住她,眉目間有躊躇,看上去很是嚴肅。
「阿姊要帶阿父來信州,說是見一見親家。」
消息猝不及防。
馮蘊眼皮驚跳一下,說不出是緊張還是什麼,嘴裏有些澀澀的,問他:「怎生這樣突然?」
裴獗道:「適逢信州和議,戰事結束,時機正好吧。」
馮蘊沒有說話,裴獗看她笑容恍惚,不知又想到什麼事情,再道一句。
「你無須害怕,有我在。」
馮蘊倒不是害怕。
她名聲就那樣,早做好被裴家厭棄的打算。
只是來得太快了,她沒有準備,也不在計劃之內。
畢竟兩人的姻緣起初只是為了并州戰事。
如今的走向,離前世越來越遠了
「那我,需得做些什麼,才不會讓將軍為難?」
她遲疑着,認真地詢問。
裴獗握緊她的手,小手在掌中,冰涼而柔軟。
「你什麼也不用做。我家沒有規矩,新婦也無須規矩。」
馮蘊看他不似玩笑,笑了一聲。
「那便由將軍安排。」
小滿已經備好了水在等候,看女郎和將軍有說有笑,瞧着也歡喜,進來便問將軍什麼時候沐浴。
馮蘊打量一眼裴獗,臉頰突然隱隱發燙。
「將軍累好些天了,洗洗早點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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