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好細腰正文卷第346章為母則剛西京。
宣光殿。
端太后望着明黃的垂幔後面,合眼而眠的小皇帝,一張臉蒼白若紙,滿是麻木的病氣。宮女在外面來來去去,她好似渾然不覺。
她沒有孕育過子嗣,小皇子剛抱到宮裏來時,她手足無措,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時候,她不喜歡小孩子,又嬌氣又脆弱,抱不是,捧不是,又不是自己肚子裏爬出來的,始終隔了一層。
可這個從娘胎出來就沒了親娘的小東西,跟了她六年,從睜開眼看她,到牙牙學語,再學會叫母親,也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習慣了有這麼一個孩子在身邊……
她沒那麼愛他。
她只是需要這個孩子。
一直是這麼以為。
可真的看到他命懸一絲,她才發現,這種需要,不是因為這個孩子可以給她一個尊貴的皇太后稱號,還因為她早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端太后哀哀地望着孩子,好半晌才咬住下唇,闔上眼睛。
「讓他們帶走吧。」
那個遠在花溪的雍懷王妃給她寫了一封信。
她甚至都沒有見過自己,卻瞭若指掌一般,樁樁件件,都說在了她的心坎上。
端太后輕撫小皇帝的被子,喃喃一般,「就這麼辦吧,就這麼辦吧。」
徐永勸道:「殿下,花溪形勢如何,尚不可知,怎可如此草率,將陛下性命交到一個婦人手中?」
端太后冷冷望他,突然就想到了雍懷王妃的密信。
小皇帝一死,再尊貴也只剩下一個冰冷的廟號。
「太后,事事順你意者,必有所圖。最希望陛下出事的,是李宗訓。最不想陛下出事的,是你我。」
你我。
兩個字將她二人捆綁。
柔若無依的女子,能倚仗的不多。
這一刻,端太后覺得馮蘊懂她,她們的利益是共通的,都需要保住小皇帝的命,才有活頭。
她緩緩站起來,雙眼黑漆漆的。
「再得不到好的醫治,陛下便撐不下去了。男子如何,婦人又如何?誰能治得了陛下,哀家就信誰……」
徐永道:「萬一那姚大夫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端太后的目光緩緩移向那一張雕龍刻鳳的龍床,冷冷一笑。
「那也比什麼都不做強。」
今日的端太后,嘴巴比往常厲害了許多,表情也格外冰涼和詭異,說話堅定了,好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有來有懟。
徐永脊背有冷汗冒出。
「太后……」
「閉嘴。」端太后嗓音沙啞,逼近他。
「你再三阻攔,是不想陛下好嗎?」
徐永大驚,跪伏在地,「仆不敢,可是……」
徐永還想勸,端太后已沉下了臉,「就這麼定了。」
-
葉闖在千秋門外靜候。
韋錚扶刀走過來,「車駕準備好了嗎?」
葉闖道:「備好了。」
韋錚淡淡頷首,「隨我入宮。」
遠遠地看着沉重厚實的宮牆,葉闖心裏沉甸甸的。此番來西京,他其實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事情有變,就回不去了。
他帶着花溪的特產去拜見了西京的裴老將軍,又去了北雍軍西京大營,見到赫連騫,遞上了王妃的密信。
赫連騫當即就紅了眼。
「明日,本將會帶兵等在西城門,護送陛下。」
葉闖不知道信的內容,更不知道馮蘊是用什麼樣的話,打動了赫連騫這個五大三粗的老頑固。
有赫連騫的保證,葉闖一顆心才算松下大半。
但此刻行至肅穆的皇宮,想到要帶走的人是九五至尊,他手心也忍不住捏住一把汗來。
王妃啊,是真的膽大包天。
-
今日太后沒有出殿主事,大臣們聚在偏殿商議,吵鬧不休。
西北前線的消息滯後,裴獗下落尚無定論,一部分人選擇沉默,只有敖政和阮溥代表的新舊兩黨,為陛下就醫的事,從早上吵到現在,也商榷不出一個結果。
敖政以丞相之尊,當眾表態,姚大夫確實是一個神醫妙手,就是脾氣古怪,發過毒誓,不離安渡,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行。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怪僻,這也不算稀罕。
可他要醫治的人,是當今聖上。
哪裏有聖上離京去找一個鄉村大夫醫治的道理?
各有各的道理。
兩拔人爭得面紅耳赤。
宣光殿裏,禁軍里三層外三層,圍得個水泄不通。
葉闖遠遠看着宮門的人,手心緊了緊。
要是禁軍不肯放人,就算有赫連騫帶兵守在城門,除非發動政變,武力奪取,不然他們要如何將人弄出去?
車駕一路通行,到了宣光殿門口。
一個禁軍侍衛立即按刀上前,冷着臉道:
「來人止步。」
韋錚沉下臉來,「不認識我是誰嗎?」
旁邊的禁軍統領認出是他,急忙上前,「韋司主。下官剛剛得令,不可讓閒雜人等擅闖宣光殿。」
韋錚冷笑一聲。
「這麼說,本座也算是閒雜人等……」
禁軍統領遲疑片刻,低頭歉聲:「下官沒這個意思,下官只是奉命行事,還望韋司主大人大量……」
「奉誰之命?」
韋錚步步緊逼,「在這西京城裏,誰的命令蓋得過太后,蓋得過敖相?」
「是尚書令……」禁軍統領聲音虛弱,不敢抬頭看韋錚冷氣森森的臉。
韋錚一聲沉喝,「讓開!」
那禁軍統領仍不肯退。
韋錚道:「本座奉太后口諭,帶陛下出京求醫,哪個敢阻擋,以欺君罔上之罪論處!」
他袍袖一拂,就要上前。
「韋司主不可!」那禁軍統領伸出胳膊就要阻攔,葉闖二話不說,拔刀就砍。
那禁軍統領嚇了一跳,連退兩步。
眼看韋錚就要衝進去,背後傳來一聲暴喝。
「韋錚,你是要挾持陛下,率眾造反嗎?」
韋錚轉頭望向偏殿。
正是聞訊趕來的尚書僕射阮溥。
他看了看宣光殿外的車駕,目光又落在葉闖等人的身上,然後眼睛直勾勾瞪着韋錚。
「陛下身系天下萬民,怎可輕易離開西京,前往安渡?韋錚,老夫勸你懸崖勒馬。」
韋錚拱了拱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身為天子,竟不能踏足自己的領地?阮尚書,這叫什麼道理?」
阮溥哼聲,「韋司主,出了西京,陛下安危何人保障?」
韋錚一笑,「十萬北雍軍駐紮,這天底下再沒有比安渡更安全的地方了,倒是這西京,這宣光殿……」
他回頭看一眼,冷冷笑道:
「為臣者,竟敢不尊太后懿旨,公然調派禁軍,把宣光殿圍得鐵桶一般,要是阮尚書有別的心思……只怕陛下的安危,才無人保障吧?」
這不是說他有異心的意思嗎?
阮溥沉下臉。
「韋司主慎言,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
韋錚冷笑,「也請阮尚書慎言。我韋錚今日敢指天發誓,行事只為陛下康健,全無一己之私。你阮尚書敢嗎?」
「我敢!」阮溥聲音未落,斜刺里便傳來一聲冷喝。
「你敢個屁!」
來人負着手,鐵青着臉,正是遲他一步而來的敖政。
葉闖等人上前行禮。
敖政擺擺手,冷眼看着阮溥。
「你我身為人臣,但凡有一絲希望,都不該放棄,如今眼睜睜看着陛下染疾,不讓就醫,老匹夫,你是何居心?」
阮溥看到他就生氣,咬牙切齒。
「好你個敖政,非要跟我作對是吧?」
「我呸!」敖政不屑地看着他,「我堂堂丞相之尊,犯得着跟你個老匹夫作對?」
「豈有此理。」
在大晉分裂前,阮溥的官位比敖政大,聲量也大,如今敖政都是丞相了,他還停在老位置,裴獗也沒有給他輔政之權。
中京事變時,他苦於家宅老小來不及離開,這才沒能去鄴城,如今看到昔日下屬在面前耀武揚威,如何受得了?
阮溥氣不打一處來,不跟敖政鬥嘴。
「無論如何,今日陛下不可離京。」
敖政看着那些禁軍。
「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當然是聽我的。」
「我才是丞相。」
「丞相又如何?」
阮溥突然變臉,冷冷呵道:「禁軍何在?還不速將亂臣賊子敖政拿下!」
敖政身軀一僵,「你們敢!」
他輕擊雙掌,沉聲道:「來人,將這條禍國亂政的老狗綁了!」
步履聲沉悶地從殿後響起。
一群侍從刀槍出鞘,無聲無息地從冷寂的殿宇後面走過來,不知什麼時候,屋檐下,圍牆後,到處都是密佈的禁軍侍衛和緹騎司緹騎……
各方人馬交匯,互不相讓,一個個橫眉豎目,執刀向前,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宣光殿前的通道。
「都給哀家住手!」
一聲沉喝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
宣光殿的大門打開了。
素衣烏髮的端太后站在那裏,容顏憔悴,一眼望過去,那張蒼白的面孔,宛若死人。
「無須爭執,都聽哀家的。」
眾人面面相覷。
就在昨日,端太后還猶豫不決,怎麼突然就下定了決心,連徐永都勸不住了?
「怎麼?」端太后默默掃視一眼眾人。
又緩緩仰頭望向宣光殿的大門,慢慢挺起胸膛,拂袖沉聲。
「是哀家的話,不管用了嗎?」
敖政回過神,深深一揖。
「臣謹遵太后懿旨。」
阮溥愣在那裏,一直到敖政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來,這才如夢初醒。
「臣領命。」
從西京朝廷建立到如今,端太后說得最多的就是「依愛卿所言」「愛卿說如何是好」,凡事她都是拿不出主意的,耳根子輕,眼皮子淺……
誰能料到,她今日突然就立起威來?
端太后看着眾人的反應,那顆忐忑的心,終於落了下去。
雍懷王妃信里所說,全然是對的。
「太后要立起來。」
「婦人雖弱,為母則剛。」
她立起來了,才會有威儀,這些人才會聽她的。她是太后,何須看臣子臉色?他們心裏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瞧不起她,那她也是皇帝他娘。
婦人雖弱,為母則強。
為了小兒子的命,為了她自己。這次,她必須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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