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燃字閣 www.ranzige.com
晨色朦朧。
一道人影,爬上山崗。
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迎着寒風,仰起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腦門掛着汗珠,嘴裏喘着粗氣,一雙靈動的眸子透着興奮與不安。
於野要前往靈蛟谷,參與今年的冬狩。
冬狩,為山里人的說法。於家村與白家村、馮家村,雖地處偏僻,卻承襲古風至今,有着春蒐夏苗與秋獮冬狩的習俗。每年秋末冬初,三家的青壯漢子結伴前往兩百多里外的靈蛟谷,或獵取野獸,醃製過冬的肉食,或採摘草藥,換取布匹、食鹽、鐵器等物,以補貼日常的用度。
不過,於家村有族規,未成年者,不得出山狩獵。
於野只有十五歲,尚未成年,卻偷偷溜出村子,獨自踏上了冬狩的行程。
摸黑跑了半宿,天色漸明。
於家村,以及於家村所在的星原谷,早已看不見了。放眼所及,惟群山重重,晨霧瀰漫,四方一片朦朧。
山腳下,是片河谷。
倘若沒有記錯,就此往南,再行十餘里,便是靈蛟鎮。
靈蛟鎮,正是前往靈蛟谷的必經之地。
於野稍作觀望,一溜煙跑下山崗。
片刻之後,人已在河谷之中。
河谷有着數十丈寬,四周樹木稀疏,亂石成堆,空曠而又荒涼。
於野抬頭看了看天色,走到一堆石頭之間。他丟下木棍與包裹,扯開羊皮袍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靈蛟鎮,已相距不遠,且稍事歇息,再趕路不遲。
於野扯過肩頭的包裹,從中拿出米餅與水囊。
米餅又硬又涼,只能掰碎了慢慢咀嚼。水囊為麂皮縫製,能夠灌裝三斤清水。
山里人,過慣了窮日子,有水米充飢,足矣。
於野正要吃喝一番,忽覺周遭有些異樣。
空曠的河谷,籠罩着一層霧氣。便於此時,一道淡淡的黑影,穿過晨霧而來,好像腳不沾地,一躥三、兩丈,轉瞬到了十餘丈外,似有所停頓,衝着這邊投來一瞥,遂即又飄然而去。
於野急忙揉了揉雙眼。
爹爹說過,以虎豹之猛,一躍三兩丈,非常人所能及。
黑影並非虎豹,應為趕路之人。或者說,像是一個衣着單薄的年輕男子。而他若為趕路的山民,緣何無聲無息,且一步跨出如此之遠,莫非是山野間的鬼魅
於野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山里人不畏虎豹豺狼,卻怕鬼神。
轉念之間,詭異的黑影消失無蹤。
爹爹說過,山裏的漢子,渾身是膽,縱使面對生死,亦當無所畏懼。
想起爹爹,於野神色一黯。
忘不了去年的那個風雪之夜,與爹爹交情深厚的五伯登門告知,他的於堯兄弟葬身於靈蛟谷中。至於爹爹是怎麼死的,遺骸落於何處,五伯含糊其辭,只道是野獸兇猛,遺骸已無從查找。
於野急於前往靈蛟谷,奈何不知路徑,求助村裏的長輩,接連遭到拒絕。他便想着參與來年的冬狩,又被三爺爺訓斥,說他年紀尚幼,不得外出狩獵。他自幼失去娘親,是爹爹將他含辛茹苦養大。誰料爹爹竟慘遭不測,且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豈能輕易罷休。
這也是他不惜違反族規,執意前往靈蛟谷的緣由。
今年的冬狩,恰於今日寅時啟程。已苦苦等候一年的他,於昨晚搶先一步動身,只待村裏的族人們啟程之後,再一路尾隨着前往靈蛟谷。
於野一邊啃食着米餅,一邊回想着往事。
喪父之痛與思親之情,讓他的心緒更加低落。悲傷伴隨着倦意湧上心頭,於野禁不住打起瞌睡。跑了大半宿的山路,他着實累壞了……
天光大亮。
晨霧未散。
一陣馬蹄聲交織着車輪聲與狗吠聲,打破了河谷的寂靜。
兩架大車與一群漢子闖入河谷之中,還有幾隻狗兒,跟着奔跑撒歡。
於家村的山民,於寅時聚集在祠堂前,殺了雄雞獻祭,放了辟邪的炮仗,便踏上了冬狩的行程,一路趕到此處。
跑在前頭的大車上,坐着一位年輕男子,二十出頭的光景,身着皮袍,頭頂皮帽,方臉圓眼,蓄着短須,手裏舉着鞭子,不時抽打着駕轅的老馬。他叫於寶山,三爺爺的孫子。他爹於佑財,趕着另一架大車緊隨其後。那是個壯實的中年漢子,粗糙黑紅的臉上帶着風霜。
餘下的二十多位漢子,則是步行跟隨,或拎着刀棒,或背着弓箭,一個個腳步匆忙。
另有父子倆落在後頭,一個神情木訥,少言寡語,一個東張西望,滿臉的興奮。
「爹,三五日內,能否趕到靈蛟谷」
「嗯!」
「六叔他……」
「快快趕路。」
說話的父子倆,乃是於二狗與他爹於石頭。六叔,便是於野的爹,依着宗族鄉俗,故而有此稱呼。
於二狗初次前往靈蛟谷,興奮所致,難免問東問西。他爹也想着趁機叮囑幾句,卻不知為何變得煩躁起來。
「汪汪——」
前方傳來狗吠聲,疾行中的車馬放慢去勢。
十餘丈外,為河谷的狹窄處。旁邊的亂石堆中,慢慢站起一道人影,許是從夢中驚醒,猶自揉着惺忪的雙眼。
「於野」
於二狗驚訝出聲。
那杵在石堆里的人影,是個少年,髮髻散亂,皮袍松垮,滿臉灰塵,行跡狼狽,正是於野。那是他的玩伴,也是村裏的好兄弟,彼此再熟悉不過了。
驚訝者不止一人。
坐在大車上的於寶山回頭一瞥,收住馬的韁繩。待兩架馬車停穩,他大聲問道:「於野,在此作甚」
「我……」
於野趕到此處,本想稍事歇息,誰料過於疲倦,竟然睡着了。而事已至此,倒也不用隱瞞。他支吾片刻,如實說道:
「寶山兄,我要前往靈蛟谷。」
「哼!」
於寶山哼了一聲,叱道:「家祖有言在先,尚未成年者,不得參與冬狩,你敢違反族規」
家祖,便是於寶山的祖父三爺爺,於家村的族老,德高望重的人物,歲數大了,身子骨折騰不起,已多年未曾參與冬狩。
「三伯……」
於野看向於寶山身後的大車,繼續懇求道:「三伯,請允許小侄同行!」
他話未說完,便被粗暴打斷——
「於野,滾回於家村!」
於野沒有理會於寶山,再次急切出聲道:「五伯……」
於二狗祖輩行五,他爹於石頭被族裏的晚輩稱為五伯。那位五伯好像是躲避不過,遲遲疑聲道:「三哥,你看這孩子,性子倔着哩……」
於石頭口中的三哥,也就是於寶山的爹於佑財,他坐在第二架大車上,伸手捋着絡腮鬍須,沉吟道:「他尚且年幼,依我之見……」
於野急忙提高嗓門道:「我爹遇難,至今屍骨未還。各位叔伯與他交情深厚,豈能袖手旁觀」
不到靈蛟谷,他誓不罷休。
人群中幾位年長的漢子搖頭嘆息——
「唉,倒是個孝子!」
「爹娘雙亡,也是可憐!」
「族規難違,情有可原……」
「這個……既然不肯回村,便破例讓他跟着吧,拜託老哥幾個照看一二。」
於佑財思忖片刻,不再多說,擺了擺手,催促道:「寶山,啟程!」
「啪、啪」兩聲鞭響,馬蹄踢踏,車輪滾動,狗兒撒歡,一行人馬繼續前行。
於野有點不敢相信。
能夠前往靈蛟谷了
「於野——」
呼喚聲傳來。
「二狗——」
於野響應一聲,轉身抓起木棍,背起行囊,撒腿跑了過去。
追上趕路的人群,於二狗正沖他招手。
於二狗比他高半頭,十七八歲的樣子,頭上裹着布帕,身上穿着羊皮袍子,黝黑的臉上帶着笑容,悄聲道:「兄弟,你一人跑出村子,頂撞長輩,好大的膽子!」
於石頭的身材相貌,與於二狗相仿,只是臉上多了皺紋與鬍鬚,為人沉默寡言。他頭也不回的自顧趕路,悶聲悶氣道:「與二狗結個伴吧!」
於野猶自欣喜不已。
本想着違反族規,免不了受到懲處,誰想據理力爭之下,竟然如願以償。
凡事不去拼一下,誰又知道最終結果呢。
於二狗,自幼與他交好。正是於二狗向他透露了冬狩的具體時日,使他得以成行。只見於二狗伸手拍向腰間,昂首挺胸道:「此去靈蛟谷,自有狗哥護你周全,瞧瞧——」
好兄弟結伴同行,頓時親熱起來。
「獵刀」
於二狗的腰間插着獸皮刀鞘,露出半截刀柄。他拍打着刀柄,炫耀道:「我爹的獵刀,傳給我了。你有無利器,讓狗哥也瞧一瞧。」
山里人家,不缺刀斧。鋒利的獵刀,卻價值不菲。
「我爹的獵刀,已丟失在靈蛟谷中。」
「你赤手空拳」
「我有把短刀。」
於野也拍了拍腰間,他懷中藏了把小刀。那是他爹的遺物,他不願輕易示人。
於二狗怪笑道:「哈,僅憑一把小刀,如何搏殺猛獸。倘若你家六叔活着,斷然不會讓你送死……」
「呸、呸!」
於二狗的話音未落,有人回頭猛啐兩口。是他爹於石頭,沖天舉了舉手,低聲念叨:「神靈庇佑,百無禁忌!」言罷,又低聲叱道:「大白日的,不得胡言亂語!」
於二狗乖乖閉上嘴巴。
於野也不敢出聲,他懂得山裏的規矩。
出門在外,忌談生死,以免衝撞神靈,惹來無妄之災。
而神靈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卻令人敬畏,並相信它的無所不在、無所不能。
不過,倘若神靈真的那麼神奇,為何沒有庇佑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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