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以諾的話,茯神有很久沒有回話,他就呆呆地看着以諾。
以諾問:「怎麼了?我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茯神搖了搖頭:「只是以前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而已。」
以諾愣了下隨即笑道:「肯定有的,只是他不敢說,或者時間未到而已。」
茯神:「……」
茯神不知道以諾到底看沒看懂這個故事,他表面上看上去好像什麼也不明白,但是他對茯神說的話,又讓人覺得他其實是看懂了的。
他只是不願說出來而已,就好像他在下意識地迴避着什麼事……但是具體的茯神並不知道,他也只是在胡亂猜測而已。
茯神有些走神。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六號試驗體對他說的話,他用一種充滿了困惑的語氣問他:這個世界確實很糟糕,可是我們都在啊,你為什麼就非得改變他不可呢?
花那麼多心思。
廢那麼大力氣。
甚至想要犧牲自己。
就為了將那條惡龍屠殺?
哪怕那條惡龍其實壓根就是他自己……
黑髮年輕人陷入了沉默,他突然有些害怕地發現,他好像因為什麼事情動搖了——也許是一場電影,也許是伊甸園裏過於安逸的生活,也許壓根就是因為來到了e教授的身邊被他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什麼……
這個人很可怕。
他正在無形地試圖把茯神從「完全抽離的救世主」角度,拖入一個被混淆又粘稠的模糊視角里。
而此時此刻,茯神發現自己心中的天平居然也發生了傾斜,有那麼一秒,他甚至在想,如果……
啊,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
兩人肩並肩地夾雜在人流中走出電影院,周圍的人都在討論電影最後沉重的結局其中的含義,前面有一對情侶幾乎要為此爭吵起來——
男人說:「我不明白的是,如果村莊和姑娘都已經毀了,那關於男主角的生活一切都毀了,那他還有什麼好堅持的呢?」
女人說:「除了這個村莊,還有別的村莊,惡龍毀掉了一個村莊,就很可能會有下一個受害者,會有更多、更多的人變成男主角這樣的可憐人,既然答應了要除掉惡龍那就要做到,有什麼問題嗎?」
男人嗤之以鼻:「自己的事都一團糟了,還管別人?」
女人聲音變的尖銳:「難道不是嗎?生活中怎麼能只顧着自己,明知道自己有能力將事情變好卻不去做,這樣的人才是最糟糕的吧?」
男人伸出手,將那個氣呼呼的姑娘一把拉緊自己懷裏,強行將掙扎個不停的她的臉摁進自己的懷裏並用敷衍的語氣說:「知道了知道了,哎呀,你們這些姑娘就是喜歡抱有這種浪漫的想法……要是換我就不一樣,我管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呢?只要你和我都在就行了唄。」
姑娘將臉從男朋友的懷裏拔出來,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後者咧嘴一笑,低下頭在她的唇邊飛快親吻了下。
茯神跟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茯神總覺得那個靠在男朋友懷中的姑娘轉過頭跟他眨眨眼,又微笑了下……
他微微一愣,再定眼一看,一切又好像是他的錯覺,那個姑娘根本沒有轉過頭來,而是專心致志地在和男朋友爭吵今晚吃什麼。
茯神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
他想到了第一次進入伊甸園裏遇見的小胖子,後來有人分析,那是他精神世界映射出現的人物,就像是矛盾的思想有了實體,然後他們就誕生了,站在夢中人的面前,用自己的行動或者其他方式來表達它的立場……
大概是這樣。
想到這,茯神不着痕跡地微微顫抖了下,就像是從夢中突然被喚醒的夢遊者,冷汗順着他的背脊流下,他的臉色變的比之前陰沉了些。
「那個女人的看法和你一樣。」以諾冷不丁地在一旁說。
茯神轉過頭看着他,沒想到他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
「而我站在那個男人那邊,」以諾伸了個懶腰,「管好自己就行了,如果有餘力再去管別人,實在不行,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少跟我說這種話,明知道我不會動搖的。」茯神冷冷地說。
「誰要動搖你啦……說的你好像真的準備去拯救世界一樣。」
以諾伸懶腰的動作一頓,噗地笑出聲,片刻後反應遲鈍地反應過來周圍氣氛不怎麼對,顯得無辜又莫名地轉過頭看了茯神一眼——隨即他發現這孩子看上去氣呼呼的,而且……
好像是在生自己的氣。
以諾:「……你怎麼了?」
茯神擰開頭:「你別說話。」
以諾:「??????」
周圍的人向高大英俊的男人投來同情的目光,特別是某些男同胞,目光中包含了「別說我們都懂」的憐憫之情。
被勒令閉嘴的以諾乖乖閉上嘴,茯神則渾渾噩噩地跟在他身後,他們去停車場取了車,以諾之前就說他在附近一家很不錯的餐廳定了位置——末世降臨後茯神過的基本是有啥吃啥的日子,後來有了新物種伙食才得以改善,所以他對吃什麼完全沒有意見,只要不是吃生魚片的那種日料店就可以。
餐廳里很安靜,有正在僑聲細語的隔壁桌情侶,有端着盤子走來走去的服務生,還有桌面上火光跳動的蠟燭,這個時候人們點燃蠟燭並不是因為它能取暖,僅僅是為了讓它烘托氣氛而已——
以諾單手撐着下顎,看着坐在對面的年輕人,他微微側着臉,側臉的弧線也很好看,當他專心致志地看着某一處時,那長長的睫毛乖巧地垂下,在他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有一種想要伸手摸摸他的頭的衝動。
「在看什麼?」以諾合上菜單,隨意點了兩個菜,因為他發現看菜單並不如對面的人好看。
只見那前一秒還垂下的睫毛顫抖了下,然後稍稍抬起,不咸不淡地掃了以諾一眼,以諾被看的膽戰心驚:「還不讓我說話?憋一路了都,咱們這不是在約會嗎?哪有約會還不讓人說話的道理!」
被提問到的人停頓了下,並不搭理他的油腔滑調,而是簡意賅地回答:「在看,人。」
茯神確實是在看人。
還活着的人。
還活着的街道。
人們存活於正常的天氣環境下,偶爾抱怨一下見鬼的梅雨天氣,或者是家門前沒來得及清理乾淨的薄雪害自己絆倒;一天的工作結束時,帶着一身疲憊的身軀來到親密的人身邊,說一些在他們看來值得聊的話題。
這個時候無論是關於親情還是關於愛情,都不用和死亡劃上等號,死亡對於人們來說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他們為死去的親人朋友哭泣,為他們隆重的舉行葬禮,挑選墓地。
和茯神來的那個世界不一樣。
而這個世界很好。
哪怕從來沒有存在過弗麗嘉、奧汀、莉莉絲他們這些試驗體,人類從來沒有成功地開發過擁有接近人類情感的個體人工智能,也絲毫不會影響它的美好。
多餘的存在就應該被抹去。
哪怕所謂的「多餘」,是他本身。
是的,就是這樣的,應該是這個想法沒錯的。
「以諾。」
「什麼?」被主動叫到名字,男人看上去有些驚訝也挺開心。
「當一名教授挺好的,」茯神說,「真希望你能擁有將這份工作堅持下去。」
「?」
對面臉上的懵逼讓茯神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這種神經兮兮的話好像不怎麼合適,於是想了想又補充:「科學教育界需要你。」
以諾愣了下,然後哧哧地笑了起來,茯神也意識到自己大概說了聽上去很蠢的話,感覺熱度從脖子燒到了耳朵根,他有些惱怒地嗉囊了句「有什麼好笑的」,可是以諾笑得更加厲害了,整個人都在抖。
好在這時候上菜了。
「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啊。」
男人提問的時候,那雙暗紅色的瞳眸里都帶着笑意——就像是有人把星光撒進了他的眼,很好看。
和他像個流氓一樣笑起來時完全不同。
雖然不是說那時候他就不好看了。
茯神的腦子都是一團漿糊,捏起了叉子,輕輕切入面前的牛排,鮮嫩的汁水從切口處蔓延出,淹沒掉刀鋒的一小部分:「就是覺得你這樣很好,將來……沒有什麼必要離開校園去做其他的工作。」
「哦,」以諾稍稍收斂笑意,「但是在這裏教你們這些愣頭青可不是我的人生目標啊。」
「我知道你很優秀,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有些東西至今沒有誕生,只是因為上帝認為它們從未出現比較好?」
「……你有信仰?」
茯神停頓了下,隨後垂下眼:「不,我沒有。」
以諾點點頭。
「只是覺得現在這樣很好,科技在慢慢進步,沒有必要急着去改變它。」茯神說。
以諾看上去並不嫌棄這個話題聽上去有些中二,只是耐着性子問:「有多好?」
「很好,」茯神簡單地說,「好到如果有一天它不見了,我可能會付出一切代價去將它找回來。」
以諾眨了眨眼,餘光不經意一般掃了眼坐在桌子對面的人——此時此刻他拽在手裏的叉子稍稍使上了力氣,目光堅定,就好像他說的這句話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此時以諾有一種錯覺,仿佛面前的人其實並不是在跟他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而已。
雖然他看上去是在跟他說話。
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學生的頭:「我知道了。」
茯神下意識地問:「什麼?」
「答應你,當一個碌碌無為的教授,不離開校園。」
「???」
「只要你肯一輩子當我的學生,在我身邊,不停地向我提出各種可愛的問題,滿足我大男人的自尊心。」
油腔滑調的笑容又出現了。
茯神白了他一眼,專心於食物當中。
吃了飯後,兩人上車,車子離開喧鬧的市區,周圍的一切突然安靜下來,車裏播放着舒緩神經的輕音樂。
以諾看了眼時間,正想問茯神學生宿舍關門時間,一轉頭,卻發現靠在座椅上的黑髮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陷入了熟睡……男人微微一笑,想了想後,乾脆把車停到了路邊。
不遠處是一片草地。
打開車窗,夾雜着自然花香、泥土氣息的微風吹拂而來,有蟲鳴仿佛是最好的安眠曲,男人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身邊熟睡的人身上。
「你說的對,孩子。」
男人看着身邊人的睡顏一用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緩緩道——
「這個世界是很美好,但是,沒有什麼東西是值得你不惜一切代價去挽回的……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大概是還沒有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男人的指尖輕輕在年輕人柔軟的唇瓣上輕撫而過,冰涼的指尖沾染上了他呼吸出的溫度。
「而我願意成為……那個唯一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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