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四季濕潤的山區里,雨水和水蒸氣交替籠罩着日夜瘋長的一草一木,此時花圃里的矮小黃金樹葉子正在長大。這種帶有淺綠的金黃色在月光下看起來毫無色彩,像是沒有生命的擺設。
微風中輕柔搖動的樹幹就跟長期勞累打瞌睡的更夫一樣,慵懶的等待強烈颶風的喚醒。這時候滿樹的烏鴉、雲雀正在枝頭或者草窩裏酣睡,正為天亮後外出覓食和扯開嗓子鳴唱儲備能量,就連門口發出咔嚓咔嚓啦槍梭子聲響起時,依然沒有驚醒動物們的安靜入眠。
「他們怎麼拉了兩次槍栓?」孔繼梅想起了大學軍訓時的槍械常識,擔心自己是否被瞬間擊中,「哨兵能一下子打中我嗎?我衣服比你鮮艷。」
「看你嚇得,後一次是退出臭蛋聲音!」任宏傑仿佛聽到了自己那把126976槍號的92式專用手槍——經常能聽到它各個部件相互交流竊竊私語的聲音,放在枕頭底下那種聲音就會逐漸變小,每天深夜醒來,能聽到它和自己呼吸節奏幾乎一致的頻率。
那四個衛兵在說話!他們的聲音儘管沒有一句標準英語,卻被任宏傑判斷的基本清楚無誤——他們在討論沒有上峰命令能否貿然進入黑暗中搜查,還有人提出離開後,這個密室安全誰負責。當然,他們多次提到了「泰達雷」這個名字,就是他們帶着鄉村濃濃黑土口音說「泰達勒」時,任宏傑也明白這個惡魔就在這個房子裏。
當沉重的房門砰地一聲被推開時,他們討論的聲音戛然而止,然後有人在給他們交代什麼,當中還有主子對奴才的無情訓斥聲。
一道強光手電向這裏放射出來時,任宏傑帶着孔繼梅在絆腳的草叢裏慢慢撤退——她短裙下的高跟鞋被瘋長的草兒阻擋的像個淌入泥塘的采藕人,每一步都擺艱難前進,剛走了十多步,她對這種踩高蹺似的前行速度感到力不從心。
她看到了院子裏那條鋪滿細沙的甬道,本能地拽了一下被任宏傑扯着的胳膊讓他拐彎。「別找死!」任宏傑說完這句話時,門口幾處木棚里幾盞瓦斯汽燈亮了起來,接着是士兵罵着不堪入耳的話和邊出門邊解開褲子撒尿的聲音。
戰場上變幻莫測,各種戰術戰法運用至少有XXX億個版本,如果戰果分類,上中下又各佔三分之一,每個方案又都是瞬間機敏的反應。當然,我說的是戰鬥,如果是戰役,大規模兵團的對峙或者拉鋸戰,那是指揮部,包括基本指揮部、前敵指揮部等等的綜合決策,和各種信息化手段的綜合運用。現在,如果單單是任宏傑一個人,沒準就是幾個低姿匍匐,或者猿猴騰躍,再度返回那個房子,乘虛而入。
那道強光先是向着這邊選點照射,將他們剛才偷窺踩踏的木凳和周圍幾個灌木叢照出了長長的陰影,接着光線繼續橫掃過玻璃窗,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任宏傑拖着孔繼梅向着兵營後方草木更加密集的地方伏身走去——腳底草叢裏藤蔓多了起來,她一不小心就會被絆倒,每次腳下一個羈絆身體懸空要跪在地上稀泥里時,都是他寬大的手掌輕輕地拽起她。
幾十米外是一排一人多高的木質柵欄,上面晾曬的衣服上儘是跳蚤在活動。噗噗愣愣的,看着就有點噁心。
噁心的事,噁心的地方多了,為了生存,你就得往那裏走!
那裏至少能避免自己被強光手電照到後腦門或者正在走路的雙腿。任宏傑回頭看了一眼那些剛才被強行推倒的蔓草又隨着微風吹來重新糾結到一起瞬間想到:「這種罕見的植被覆蓋率既能藏住彌天罪行,也能保護弱者逃生。」
一個粗壯的胖子握着強光手電正向這裏邊走邊觀察,他旁邊兩個同伴正舉着槍向四周尋找目標。任宏傑看着孔繼梅正拿起自己一隻半敞口鞋想辦法弄掉七八公分長的後跟,但是他知道這時候只要槍不響自己就有機會選擇地方逃走。
這時候,他看到了遠處一個神秘的影子——身穿寬鬆燈籠褲,上面套着灰色緊身衣的泰達雷,正像一個鬥雞場上的看客,他不投注也不為任何一方鼓勁加油,只是稀鬆平常地看着,仿佛一切都如同他手中旋轉的保健球一樣,速度的快慢都由自己掌握。
他手裏沒拿保健球,因為他只是休閒地在那裏站立着,兩隻自然垂下的雙手上帶着一雙黑如濃墨的手套。
整個黑夜,或者說夜幕下如同一場清醒時分的噩夢情景再現,當泰達雷注視三個手下挨個部位搜索時,院子裏尤其柵欄附近的雜草開始遭受恐懼似得突然扭動,各種潛伏其中的動物發出了陣陣哀叫聲。
那束幽靈般的強光還在距這裏一百多米的灌木叢中晃來晃去,遠處被吵醒的士兵們紛紛罵了會娘,趁機抽了根劣質香煙,冒出那種近乎山崗鬼火般的火星後,陸續返回床上重新進入剛才未完的美夢。
「還好,她沒有被嚇得尿了褲子!」看到孔繼梅從裸露的腳踝處慢慢地拔出幾根插在肉里的荊棘尖刺時他心裏想。
「你還挺爺們的,」他拖住她的腰部讓她好快點拔出那些疼得要命的東西,「比過山車刺激吧。」
「孫子,他們真連龜孫子都不如。」孔繼梅轉身坐在柵欄水泥底座上順手把沾滿了泥土帶着芳草氣味的鞋子遞給他,然後轉身透過柵欄觀望,「我想看看泰達雷那張惡魔臉。」
孔繼梅忽然有種荒誕的想法,覺得那三名獵捕殺手會像獵犬一樣憑嗅覺聞出自己的行蹤,不禁擔憂地問道,「他們鼻子要是好使,馬上就會找到這裏。」
「他們不是導盲犬,沒有那麼好的嗅覺,」任宏傑看了一眼身後的山坡說道,「風是從他們那裏吹來的,再說這半人高的植被發出的味道會沖淡一切,只要咱們早點離開應該沒事……只是你的洛莉雅就不能……」
「別提她好嗎?」她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像是被人剛剛抱走了幼子的母犬,一句敏感的話都會引起她的反感,奔跑了半天剛剛穩定情緒的她火苗再次被任宏傑點燃了,「你也是廢物,派你來光是討食吃的?」
任宏傑沉默無語,他在思考兩個人怎麼能走得更快些。
這個表情被孔繼梅看做了懦弱的表現,她抄起滿是泥水的鞋子扔向任宏傑,然後雙手緊緊握住滿是露水的柵欄杆,無聲痛哭中兩行淚水脫眶而出。
接住了拋過來的鞋子,任宏傑感覺呼呼作響的樹葉正同孔繼梅一起在嘲笑他,那被燈光扭曲的柵欄看起來像是煉獄的鐵絲網。
「啪」的一聲,他像自己在訓練場上那樣拿起手腕粗木棍掰折一樣,把鞋跟齊刷刷地掰開。
那聲清脆的斷裂聲傳到孔繼梅耳朵里時,她木然地看着這個滿眼怒火的男人,自己怨氣消了不少,她舉着手裏鑲着不鏽鋼薄片鞋跟尖上問道:「這玩意怎麼處理?」
「拿在手裏,碰到泰達雷戳瞎他的眼。」任宏傑知道每句幫她解氣的話這時都管用。
「這是一群什麼人呢?」孔繼梅說完發出一聲嘆息。
「人和妖廝混生下的孽種。」任宏傑邊說邊催她穿上無根鞋馬上轉移。
「我還沒看到泰達雷這個畜生顯身呢,他不能一點聲音沒有就把咱倆結果了吧!」孔繼梅話語裏為沒有看到老魔頭感到驚奇。
「老泰就是在這裏搞女人也不會先回房沖好澡的!」任宏傑現在還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自己真正的恐懼,只是沒好氣地數落她,「傻妞,再不走你可能就得躺在停屍台上了,我負責把掰掉的鞋跟送給你國內父母報喪。」
孔繼梅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打在他胳膊上,剛想張嘴反駁就被任宏傑拽起手腕往山坡上走去。
平緩的坡度上數不盡的野草剛剛經歷過豐沛雨季長得異常茂盛,不時竄出的狐狸跑出幾米後兩個前爪立起來向他倆發出恐嚇的叫聲,一股腥臊味撲入鼻孔後,它向前跳躍了兩步試圖衝上來,黃黃的眼球在那狐媚的眼皮里顯得異常恐怖。孔繼梅狠狠地抓住他手心躲在他身後,不敢再去看這個深夜擋路的黃皮子。
「你驚動它了!」任宏傑拉着她繞圈走說道。她路過剛才火狐狸躥出的地方時,扭頭一看,七八隻驚醒的小狐狸正睡眼朦朧地往這裏眺望,看着她鮮艷的裙裝驚奇地發出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一片平緩的開闊地呈現在他們面前,十幾棵分散各處的竄天大樹矗立在那裏,往山崗方向是延綿不斷的山坡,左右兩側是幽暗的山谷,鼻孔里可以聞到陣陣從谷底飄來的帶有新鮮青草芳香的氣味。
他們站在空地邊上,商量着往哪個方向逃去。「泰達雷絕對不會放過這裏每一寸土地,一會這裏會出現強光手電的搜索。」任宏傑邊讓孔繼梅靠着他肩膀休息邊告訴她自己的想法。
「他一時半刻不會想到咱們在這裏吧?」她語氣里充滿着僥倖,應該是提醒他在這裏躲到天亮就會辨別方向離開這裏。
「泰達雷一會魔一會妖,這種人不是一般對手,就像咱們一下子想到這個鬼地方找他一樣,他發現這裏不會太費腦子。」看着越來越遠的市區,任宏傑感覺到了一絲絲無助,「要是剛才直接跑向了停車的地方,沒準老泰冷不丁地打開車門等着咱們呢!」
「然後呢?」她顯然沒有意識到那種後果是怎樣的場景。
「被戴上頭套送進兵痞燒好火的大鍋,紅燒還是白灼就看他們心情了!」他看到孔繼梅滿臉疑慮時加了句,「他們不會在手法上下功夫,吃活人不是新鮮事。」
「你能看着他們吃掉我?」她說出這話時身體開始發抖。
「哪能呢,只是……恐怕我已經死在你前面了!」任宏傑說。
「他們怎麼向社會還有你那總部解釋呢?」她希望知道更多那種悲劇後續故事。
「最常見的是把屍骨高懸在大樹上,寫上『此人非法闖入私人領地,罪有應得』!」他腦子裏很多這種駭人聽聞的事例,忍不住說出自己最擔憂的後果,「還可能說成國家派來竊取機密的探子,操縱腐敗的政府官員向國際社會投訴。」
他嘆了兩聲氣,望着山坡上的密林沉默起來。
她撥亮了手錶上的夜光,讓那螢火蟲般的光芒照亮兩三米內的空間——眼前,一條不規則的雜亂小腳印通向遠處——當她招呼他觀看時,他馬上斷定應該是剛才火狐狸一家飲水的通道,剛才也從那個方向聽到了蛙鳴聲。
當他們滿懷信心走了十多米後,發現那裏只是一條乾枯的河道,濕潤的河床上幾處水泡里折射着月亮的光輝。
他讓她坐在一塊岩石上放鬆喘氣,自己舉着拇指以河床為基點,按照手錶上顯示二十一點四十五分時間判斷,然後指了指右肩方向一顆挺拔的落葉松方向說道,「那是東北方向,市區在西南方向,咱們已經距離那裏二十五公里。」
「往回走等待我們的將是泰達雷埋伏的鬼兵,基本沒活路,對吧?」她逐漸恢復了理智,思路開始清晰起來,「還有他們鍋里滾燙的開水,去他媽的吧!」
柔和的月光下,足以並排行駛兩台車寬度的河床上,兩岸瘋長延伸到表層的藤蔓和只需要幾天時間就能長出來的嫩草在晚風中飄動,向東北方向望去,兩側長斜了的大樹陰影像無法驅散的幽靈,每次晃動都會有樹枝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視野能夠看到的一百米以外是任宏傑感覺難以託付死亡之路,黑暗、陰森、毫無希望的跡象。
正當他猶豫是否沿着黑暗的河床往前走時,一個拳頭大小的黑影慢慢地爬向她腳部,貼上鞋幫後直奔裸露着的腳面蠕動過去。
任宏傑貼着她腳面踢去時,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是只橢圓形的螃蟹,儘管它渾身長是時間沒有清洗身上的淤泥,那小小的眼睛還冒着氣泡,一眨一眨的看着這兩個陌生人。
「動物都是有心靈感應的,它爬上來企圖親吻你,是你不會遇難,說明你還沒走背運!」任宏傑這樣安慰她說。
大約步行了五十多米之後,他們來到峽谷穿過山崗頂部的前方,這裏河道又多出一條岔道,他們沒有絲毫憂慮,迅速選擇了左側的岔路——那裏土質更乾爽,孔繼梅走起來速度能快些,她說自己再努力走出兩千米就創造了夜間徒步的一大關,自然就脫離了泰達雷魔手控制的範圍,可以找個芒果樹吸吮着果實的甜美汁液看一會今晚的明月。
他們依然牽着手往前走,只是腳下雜草重重,他們得一邊用腳掌碾倒那些秸稈粗壯生命力極強的絆腳草,她提起「明月」時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不同方向或者一個方向凝聚而來的雲層交替着飛速行進,那輪明月又圓又亮,當它躲在雲層後面時依然能從旁邊觀看到淡淡的亮色。
他還沉浸在短暫的對空觀賞中,她重重地拽了一下他的手指,讓他馬上停住腳步,因為前方一對發光的綠眼睛已經擋住了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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