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的落葉松高高聳立,沒膝深的草叢裏不時發出枯草被車輪碾倒的聲音,拐彎處,車燈照射到往這裏注視的動物眼睛折射着刺眼的幽藍光芒,車輪聲造成的威脅引得那些傢伙發出嗚嗚嗚的低沉聲音,孔繼梅右手緊緊把住門把手還不夠,當一聲吼叫傳來時,她左手本能地用最捷徑方式抓住任宏傑調換檔位的大手。她滿手都是冷汗,牙床上下緊貼在一起,渾身開始輕微地篩糠。
「那是野狗,上面有它們最感興趣的東西!」任宏傑換了一個低速檔慢慢前行,騰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道,「要是白天,岩石上應該到處是成群的禿鷲,鷹也不能少了!」
「這裏是亂墳崗?」孔繼梅眼睛盯着專心開車的他等待答案。
「不,這是泰達雷一處秘密營地,所有失蹤的人都應該和這裏有關。」他仍然盯着前方崎嶇不平的黃土路,好在遠處已經看到的建築物前還沒出現哨兵或者禁止入內的警示牌。
一輪滿月升起時,任宏傑對七八百米外的營地看得更清楚了,十幾個紅木樹幹支起的芭蕉葉房頂的小圓屋,中間是白鐵皮覆蓋帶有連廊的二層小樓,小蘑菇房環繞下的辦公區樣子的建築,被月光照得發出銀灰色的刺眼光芒。
只有晚風吹拂中枝葉發出陣陣騷動——急劇的風吹打着樹葉摩擦着發出一聲聲輕嘆。
「我喜歡月亮,她明亮而不灼人,但是這裏不同,她總是將美麗的事物擦得更光亮動人,並為骯髒醜惡的事物遮掩瑕疵。」孔繼梅觸景生情後嘆了口氣,「我們來這裏傳播文化,不吃他們的不喝他們的……何況,孩子們還那麼喜歡。」
任宏傑沒有說話。
「他們這裏雲層低,月兒圓,光是痴情的吳剛在廣寒宮,千百年來砍着桂樹向懷抱玉兔的嫦娥傾述愛意的故事,感動的不僅是孩子,多少成年人都聽入謎了!」
「排成話劇還能火!」任宏傑儘量壓制自己着急的情緒,知道現在還不是發火批判她這種要藝術不要小命的魯莽舉動。
「我還準備讓洛莉雅飾演說中文版的玉兔呢,前期準備差不多了,就差後期配樂呢!」孔繼梅顯然沒有感受到任宏傑博弈在即的緊張勁。
「不用,一會就給你準備好了!」任宏傑口吻仿佛一切都準備好了的樣子,「馬上就到了!最激烈的曲子:《十面埋伏》!」
黃土路在寬闊的山頂平緩處繞了好幾個圈,車子每到拐彎處兩個人都要調整身體應對瞬間傾斜,任宏傑心裏暗想泰達雷是懂軍事地形學的,否則不會讓你到門口處破費周折,等你進入他視野內就已經像赤身裸體走來的淘氣少年,鳥窩還沒掏上讓人家看得一覽無餘了。
「我們該下車了?」孔繼梅問道。
「對,要不就等着鑽入他張開的網了!」任宏傑踩着離合收油,讓車子以最小的聲響滑入路邊空地上,關閉了一直開着的近光燈。
這處兩萬多平方米的營區里,一些牆壁上寫着近乎咒語文字的標語,到處停放着老式履帶的破舊坦克,每個蘑菇房門口數量不等地堆放着土製鋼炮,泛黃的子彈有的裝在袋子裏掛在門口,還有的受潮後正在窗台上晾曬,透過明亮的月光可以看到蓬頭垢面的匪兵渾身散發着酒氣,躺在寬木條臨時搭起的床上酣睡,滿身都是鼓着血肚子的大個頭蚊子。
品字型的連廊建築里,不少房間透着明亮的燈光,四名斜挎着**手持砍刀的哨兵斜靠在門前,一個擺弄着一款老式手機,還有一個貪婪費勁地剜着椰子外殼裏面厚厚的椰子肉,邊吃邊吧嗒嘴品嘗着其中油膩帶有香氣的味道。另外兩個正嘀嚕嘟嚕地交談着,其中一個順手扔給對方一個微黃的棕櫚果——這種壯陽果成為他們戰鬥間隙互贈的禮品。
「品」字建築中間四個窗戶的房間裏,有人在交談,還有老式打字機機針來回一行行刻字的吱嘎聲。左邊兩扇椅子面大小的窗口玻璃上透着低溫凝成的寒氣。
他們在距離走廊幾步遠的花圃旁邊停了下來,開始了短暫的徘徊,因為他們完全無法評估踏出下一步會招致什麼樣的危險。
遠處的衛兵正在繼續扯着漫無邊際的閒蛋,皎潔的明月四周薄如輕煙的雲層快速移動,來自大海遠處的風兒把苗圃吹得沙沙作響,沒有人會想到這裏還有任宏傑他們兩個神秘訪客,畢竟泰達雷還是個讓政府頭疼讓哭鬧不止的孩子瞬間改為小聲抽泣的人物——這裏空氣中散發着腥臭的味道,各種家什包括士兵晾曬的衣服上趴滿綠油油大腦袋的綠豆蠅,上面有它們死都不願意離去的味道。
那兩扇百葉窗開得很高,裏面轟轟作響,那是一台老掉牙的排風機的動靜,「還好,要不是風大,要不是這玩意還在,恐怕還沒走到牆根就交代了!」任宏傑心裏想。
窗口旁邊那個破桌子幫他們看到了一生中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
兩個臉色黝黑、泛白頭髮蓬亂糾結的中年男子圍着一個比任宏傑腳下大了三四倍的操作台在工作,天棚上是鄉村婚慶那般簡陋的燈光架子,兩個佈滿灰塵的醫用無影燈下,是一具略有肥胖的成年男性肉體標本——他穿着束腰緊身新潮西裝上衣,腰部繫着手掌寬、高溫處理過雕刻了富貴圖案的鱷魚腰帶,一條休閒西褲熨燙的褲線除了膝蓋有微微彎曲外,依然是那麼筆直有型,手指上是當地劣質金礦無法生產的純金戒指。
兩個表情淡定的工作人員,只是對着屍體胸口拳頭大小的地方精確測量大小——他們手裏沒有手術刀沒有剖開身體取樣的跡象,儘管死者五官恐懼的要命,鼻孔的血跡、眼球鼓得像要跳出來的乒乓球一樣,包括整個類似缺氧窒息了極度變形的臉龐,他們都不去看一眼,而是像幫助嬰兒脫掉緊身的睡衣一樣,小心翼翼地解開死者領帶,真絲柔滑的領帶下端的夾子別在了手腕的紐扣上,其中一個人輕輕托起他肘部,示意同伴小心翼翼地解開……
上衣紐扣一個個解開了,死者胸部細密的胸毛上,逐漸呈現出一個帶有四道紫色橫條狀的方塊金屬飾品,一個暗紋的禿頂老人像正側着身子微笑着。這是布赫利家族的繼承人文斯·布赫利,從他祖上貝克·布赫利佔領半個非洲橡膠市場以來,傳到他這一代已經發展到工業製造、文化傳媒和園林管理十幾個行業。還有,最近他控股了當地所有的國際機場。產業像發酵的麵包一樣膨脹。靠,店大欺客,當初小吃部破門帘時,看到顧客熱情地迎來送往,每餐飯還贈送個沙拉、飲料什麼的。連鎖店一出,老闆時間都TMD用在數錢上了,見一面都難。但,那些GONGSHANG/SHUIWU/JIANGUAN/……你得重視啊,你脖子再大,也得防止繩子勒你啊。這還好,他得罪泰達雷了,所以貴重物品被一股腦希傑後,他沒有被勒令走着來賠罪,而是躺着進來,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牆角處,堆着一些這個富豪隨身攜帶的東西,成盒的金首飾、名表、名槍,還有電風扇之類的東西,罩着黑布,看不清什麼來歷。
雖然室外的夜晚天氣非常溫和,任宏傑和孔繼梅仍然忍不住地打寒顫,互相通過眼神對視交流看法,當裏面傳來一聲門板摩擦軸承生硬地打開的吱嘎聲時,一個穿着黑色長袍的乾瘦老頭進來了——他同裏面兩個人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這兩個正在忙碌的技師停下了手裏的工作,抬起頭來用下屬特有的眼神向他示好。
他飛鷹般的眼神里是一種常人難以揣摩的冷酷,就連他對着死者說着類似「你必須無條件服從」「你效力的時間很短暫很寶貴」之類的話時,很像寺廟裏滿臉橫肉不安心念經的劣僧。
儘管孔繼梅緊挨任宏傑站着,她還是用滿是冷汗的肩部輕輕碰了一下他。他看到了她沒有發出聲音的小嘴正在一張一合地告訴他這個人的來歷——哈里!這個老頭就是潛入她學院的巫師。
哈里來這裏重要的工作不是監督手下人幹活,而是小工準備好材料後,由他代表神靈或者鬼父前來進行最重要的儀式。他伸手從右邊寬大的衣兜里掏出一張寫滿蝌蚪文的布條,說了聲「34號標本文斯·布赫利?」傍邊最近那個技師發出毫無感情的聲音,「是他,下午差兩刻鐘十七點弄來的!」
他那瘦得如同枯樹枝的手指拿着布條貼在死者胸口上。那軟綿綿的看不出什麼原料的布條隨時都容易耷拉下來,他必須兩隻手配合着先貼好上面,用右手托着大面積的下邊慢慢地一點點貼好,「你必須暫時安息,這是神的旨意!」他沒有去看死者的臉部,這種自言自語的話好似說給就在這個屋子裏的靈魂或者靈魂的一部分聽的,是一種生死之間的寬慰,更像滿身法術的巫師對亡魂的致命告誡。
哈裏面對躺在停屍板上的人,真的像是滿手油膩的鄉村屠戶對待即將走上冷藏庫或者餐桌的動物那樣沉默嗎——這會,他那雙乾枯細長的手變得像拿着繡花針的靈巧部位,自下而上地反覆撫平那張命符,喃喃自語地給躺在上面「人」做神父般的交代,「誰也不會甘心停留在這種有陰有陽的空間裏,何況你們都是精英、驕子、藝術家、混混頭,允許電閃雷鳴時起來活動身材,或者做個他媽的放鬆遊戲!」
他說這話時兩個技師往這裏弊了一眼,轉過頭又接着進行沒完的工作。「但是……對,不能弄掉了這張控制靈魂的神符,那樣的話將有更殘酷的方式把淘氣者弄回來,那樣會很槽糕很槽糕。」
「穿好衣服,讓他歸位!」
哈里轉身離去時,兩個技師沒有獻媚的語言和多餘的客套話,從台子旁邊取出兩個儲物桶,當一股防腐劑沉重的味道擴散開來時,他們手裏的細毛刷子以死者肚臍眼上下位置為中心線,開始進行粉刷——刷子對着的仿佛不是一具屍體,而是百年廣場那尊飽經風雨而又代表了市民犧牲奉獻精神的英雄雕像,那種塗料的細密覆蓋程度牽動着成千上萬崇拜者的心弦。防腐劑只是塗料中的一種成分,當死者全身刷了一遍後,一具深黃色的真身標本就基本成型了,技師背對着窗戶去查看死者的頭部,當他側身用細長的鑷子向同伴要啫喱水時,任宏傑看到了死者天靈蓋上還有重擊的印記,倒下的頭髮已經混合着血水結成了綹。
「卑鄙!」孔繼梅又用肩膀蹭了一下任宏傑,臉上冷汗沖開了淡妝的臉色鐵青中帶着憤怒,她右手扶在牆壁上,幾隻螞蟻在上面上爬來爬去絲毫沒有察覺。
任宏傑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舉起胳膊攥起了拳頭,當他比常人大出一圈的關節發出嘎巴嘎巴聲響時,他用手指在她面前比劃了一個單手握槍的姿勢——她知道他需要一把高精度的手槍,給他短暫的時間就會讓子彈進入哈里那張不陰不陽的臉永遠定格在那裏。
他們什麼都沒有。於是,她用右手輕輕地按下他的手,也甩掉了那幾個讓人感覺發憷的螞蟻。
她把他的手按下去時沒有把手再放回原先位置,而是搭在他寬大的手背上,感受厚厚皮層下蹦蹦跳動的血管——她為哈里這個陰暗的老巫師在自己身邊近距離地合作了十幾天感到後怕——他好幾次熱情地擁着自己合影,還摟着纖細的腰部學跳慢四舞步,幾天前她表演完川劇絕活變臉後,他趁機摸了她的臉蛋以驗證絕技的奇妙——她當初聞到過他身上臭水溝里浸泡的樹墩子的噁心味道,當初只想到那是衣服發霉或者長期汗泥未洗的餿味,現在……現在……他竟然是個親自動手把鮮活的生命隔離在斷層區,還要讓靈魂為他醜惡的計劃去野獸般賣命的奪命老頭。
她低着頭髮出了淒悽慘慘的哭泣聲——她害怕再去看到他的身影,尤其那雙泛着猩紅色彩的眼睛,好像只要他感受到了他們的存在,只要一個意念一個慣用的法術,就會有雙超越自然的魔力棒以強大的力量把他們拉進去;他們被玻璃和窗戶稜角刮壞的皮膚都不會清洗掉,直接被強行按在那個工作枱上,接受那兩個技師嫻熟的身體處理。
一隻大手向她脖頸伸了過來。
不是哈里沒有清洗可能永遠不會清洗的雞爪子枯手,是任宏傑繞過它脖頸後的衣領,輕輕地點了點她的耳垂,提示她裏面發生了新情況。
是死者腳下固定的方塊鐵板響聲吸引了任宏傑的目光。他伸出手指引導她向工作枱左邊里看去(他不忍心讓她看到自己剛剛看到恐怖的一幕,但是那最罪惡的牆根處有此行尋找的目標),一排和死者文斯·布赫利一樣穿着塗料外罩的標本站在那裏,隊形沒有按照高矮個順序排列,應該是按照進入這裏和走進那個生死斷層群體的時間先後安排的,除了每個人胸口貼着那張大小不一的鎖魂符外,幾乎個個面目猙獰,有胸口被刺中的嘴張大得看不到人中的;緊閉雙眼表情安然的,那一定是聽了行兇者怪異語言被騙的……
這個特殊人群後面是一副滿牆的壁畫,內容是一輪紅日懸掛在長線條描繪的山頂上,一位難以看清年齡穿着金絲玉帶肥大無比的長袍的老者端坐在山頂巨石上,他裸露的胸膛上是長在皮膚里比蜘蛛網還密集的紋路,紋路里正冒着濃濃的黑煙,他沒有眼睛,兩個比巴掌還大的耳朵長出的藤蔓在他身邊繞了幾圈伸向了前面的峽谷,他雙手和藤蔓一個顏色,但是比哈里的枯藤樹手指長處了兩倍,他面前有個臉盆大小的缽盂裏面冒着硫磺色彩的青煙。
她看到那個嘴唇還沾着奶油糖塊稠液的小豆芽波蒙特,還有他身邊嘴唇微翹一臉可愛的女孩洛莉雅。她腦門上點着紅點,那雙演出戲劇特有調皮的馬尾巴辮在她頭上向兩個上方立着;她雙眼是闔着的,小巧的五官也沒有讓人感覺驚恐的外力導致的變形,如果再穿上那條碎花裙子,套上高筒潔白襪子,背上卡通的雙肩包,還是那個邊走路邊跳舞的女孩。現在,她臉上像個久睡的瓷娃娃,像是正在做一場充滿藝術場景的美夢。
「是洛莉雅,苦命的孩子。」孔繼梅小聲地說。
「你蒙圈了吧,那是個黑小子。」任宏傑循着她的話語看過去時,那個鬼里鬼氣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
我想初戀女友時,以看到滿大街白體恤、湛藍裙裝和齊耳短髮的女孩都像是她。看着看着忘情,好在沒碰到電線杆子。
再去看,女孩變成了男孩,一間潔白的襯衣扎在墨綠色的西褲里,凸起的胸膛和消瘦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寬大的額頭下,那張菜青的臉,顯得飢餓和無奈。
任宏傑剛慶幸自己馬上就能看到真相時,孔繼梅半哈腰扶着他肩膀的手臂突然閃了下去,她的額頭重重地砸在他後背上。
他轉身剛想對着她做出絞殺的手勢時,只見她已經捂着嘴蹲下了,隨後是一聲撲通的墜地聲。
他知道半米高的距離不會把這個痛苦欲絕的同胞摔壞,他們聽到了嗎?這才是他致命的擔心,他向裏面看去——那兩個技師木然地從旁邊立櫃裏慢騰騰地拿出和剛才使用一樣的藥水、棉球和一大沓紗布。他們似乎馬上還要重複剛才的動作,下一個目標是誰?是城市最有成就的能人和行業代表,還是自己和孔繼梅,任宏傑來不及去想,他眼睛裏已經出現了哈里死人一樣的目光——那雙讓人看一眼永生不會忘掉的眼睛,薄薄的眼皮上面沒有睫毛,空洞無神的眼球仿佛是吸食了無數腦髓的禿鷲,他眼皮好像從來不會眨一下,但是又釋放出讓你心跳劇烈跳動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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