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昀心仍舊無知無覺地撒嬌:「太后,昀心是真的想多學些東西,您就應了我吧。」
又瞥着頭去看沈青鸞,「沈姑娘,咱們往日是有些誤會,不過也應當都解開了,如今我是真心想和你學習,也是想為太后出份力。」
這話說的,好似沈青鸞若是拒絕,便是阻止她為太后出力一般。
太后還是笑,只眸光略微發涼,看向沈青鸞,「青鸞,立傳之事是你做主,你意下如何?」
沈青鸞心頭一陣好笑。
太后分明是不情願自己的傳記被這等粗鄙的屠戶女沾染,卻不想自己說出口怕損了她的形象,便要沈青鸞來說。
沈青鸞慶幸自己還算得上會看人眼色。
若是換個愣頭愣腦的,譬如沈新月站在這裏,能不能看懂她的眼色還是個問題,更遑論說依着她的心意來回話。
「太后娘恕罪。」語到此處便是一頓。
入宮兩日,無論要說什麼,開口先低人一等。
她要人恕的罪已是比前後兩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多,也不知她哪來這麼多罪要人來恕。
這宮裏頭壓根不是人待的地方,不知道為何那麼多人擠破頭要往這裏頭來。
心裏頭雖是這個念頭,沈青鸞口中還是上道。
「萬姑娘想幫臣女共同為太后寫傳,臣女自然感激。不過林氏寫書之法若要教給別人,那是要行正經拜師禮的。
自老祖宗起便是如此,臣女雖然不敢與先輩比肩,卻也不敢壞了規矩。」
太后滿意地點頭。
不怪她如此喜歡沈青鸞這個丫頭。
說話知進退懂分寸,雖然柔和有禮,實際上卻是個外圓內方、寸土不讓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知情識趣,說話辦事比她身邊伺候多年的老嬤嬤更合她心意。
日後若是有機會,可以將她長久留在身邊伺候,她也能舒心不少。
太后心裏打着算盤,面上卻是露出遺憾,「沒想到寫個傳記竟還有如此講究,昀心丫頭,看來這次你要遺憾了。」
萬昀心早在沈青鸞開口的時候,就沉下了嬌美的臉,沉沉地盯着沈青鸞。
等她真的開口拒絕自己,萬昀心臉上已經滿是冷笑。
聽太后這麼說,萬昀心不甘不願道:「什麼規矩不規矩,都是沈姑娘自己說的,咱們外人哪裏就能查證呢?」
太后臉上的笑也淡了下來。
所以說,這些泥巴地里爬出來的鄉巴佬就是不討人喜歡,連看人臉色都不會。
真以為家裏出了個寵妃,就一家人雞犬升天,誰都得捧着了。
「好了。」太后淡聲打斷了她的酸話,「文人規矩本就多,尤其是林氏這種流傳上百年的世家大族,擠不進去不必硬擠。
你想學,哀家再找別的師傅教你也就是了。」
萬昀心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最難堪的短處便是家世。
剛入京那會,沒少被人擠兌嘲笑過。
彼時她還懼嚇於京都貴女們的威儀和高傲,被人當戲子一般戲耍過不知道多少次。
好在後來,姐姐成了寵妃,她便也有了人撐腰。
那些人當初怎麼羞辱的她,她便怎麼報復了回去。
沒想到,順風順水活了這麼久,如今居然又回到當初被人瞧不起的境地。
而且,對方居然還是這麼一個被合離的、名聲如此不堪的棄婦。
回憶起在沈青鸞面前或多或少吃過的暗虧,萬昀心越發恨毒了沈青鸞。
只她在京都這麼些年,早已不是當初有氣便要撒出來的農女。
尤其是在太后面前,好歹也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得寸進尺,什麼時候該見好就收。
這會也只掩下眼底的恨意,扯着甜美的笑賣乖道:
「太后娘娘願意找旁的師傅教臣女,昀心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等太后臉上神色正常了,萬昀心又側頭嬌聲道:「沈姑娘,我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來問你嗎?
咱們年齡相近,合該多親近些。你可千萬別為了之前的事,對我記恨在心裏。」
沈青鸞看了太后一眼,見她沒有出聲的意思,心裡冷笑一聲。
「我倒不記得萬姑娘之前與我有過什麼糾葛,這話實在太見外。
至於問我,其實念書一事並無前後之說,不過達者為先,說不定萬姑娘格外有天分,日後合該是我向萬姑娘請教呢。」
她說這話時已經很是不耐煩了,眉梢眼角都掛着冷霜。
太后見狀忙打了個圓場:「昀心今日進宮還未去見萬貴妃,你姐姐想必是想你了,快些過去吧,免得她等急。」
萬昀心聞言也不好多留,只得憋氣道:「太后娘娘說的是,臣女的姐姐最是疼我,我和姐姐也從來都是無話不談的。」
說着挑釁般瞪了沈青鸞一眼,沖太后行禮告辭。
萬昀心走了,太后方才衝着沈青鸞和聲道:
「萬家丫頭和萬貴妃一模一樣的性子,皇帝很是喜歡她們的天真活潑,日後在宮裏頭遇上了,青鸞你得多包涵才是。」
沈青鸞心頭一陣冷笑。
包涵?她還要怎麼包涵?
已經是打不還口罵不還手,萬昀心卻還嫌她姿態不夠低。
座上,太后見她遲遲沒有回話,忍不住加重了語調,「青鸞丫頭,你應當知道哀家對你格外看重,你可千萬別讓哀家失望。」
沈青鸞深吸了口氣,重新恢復了端莊妥帖的模樣,「多謝太后賞識,臣女都明白的。」
「明白就好。」太后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的臉,「哀家累了,你回去吧。」
「是。」
黃公公送她回了弦月閣,囑咐了兩句便退了出來。
回了正殿,太后身邊的映秋正在給她按摩頭部,聽到聲音,太后眼睛都沒睜。
「怎麼,沈青鸞可有跟你說些什麼?」
黃公公將腰彎得低低的,「沈姑娘識大體知進退,不曾表露什麼委屈不滿。」
「嗯。」太后唇角揚起,不知是被按得舒服還是滿意地哼出聲。
「哀家知道她是個聰明人,也不枉哀家如此抬舉她。」
黃公公忙殷勤接話:「太后娘娘抬舉沈姑娘,方才萬姑娘說話這麼不知輕重,太后怎得任她放肆,奴才真真從未見過這種蠢人。」
太后緩緩睜開了眼,「萬家人是蠢,這樣蠢的人你若說她一句,她便要不知死活攀咬上來,沒得惹了哀家一身臊,反成了宮裏頭的笑柄。
還是沈青鸞這樣的世家女子,知道忍一時之氣,顧全大局。」
黃公公聽了心裏沒來由一陣無語。
呵,怎麼着,那顧全大局的人就活該受氣?
那蠢人反倒讓人不敢招惹?
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可即便煩悶,他也知道太后說的是真真切切的實話,若換做是他,也會選擇得罪沈青鸞而不是萬昀心。
得罪了沈青鸞,事後與她好生哀求討饒,她未必會揪着不放。
得罪了萬昀心,你還不知道有沒有求饒的機會了。
太后雖然身居高位,可事實上卻也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說這世道,總是好人受氣。
殿內安靜了片刻,黃公公又道:「太后果然高明,可就怕沈姑娘心中有氣,耽誤了太后的差事。」
「她敢。」太后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她因為合離之事備受非議,哀家讓她給哀家立傳,那是揚名萬的好機會,她若是知道輕重便該知道立傳之事不容有失。
至於旁的虧,即便再怎麼忍讓她也不敢誤了哀家的大事。」
黃公公徹底沒了話。
大抵是沈青鸞給眾人留下的印象的確如太后所說,溫婉知禮、顧全大局。
可黃公公與她私下接觸更多一些,聽着太后的話,心中卻是控制不住地打起鼓來。
他該怎麼說?沈青鸞或許並不是太后以為的,如此沒有爪牙的大家閨秀。
罷了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何必給自己徒生是非。
在這宮裏頭,要想活得久,頭一樁就是要管好自己的嘴。
黃公公安安靜靜地退了出去。
弦月閣里,珠珠將太后派來伺候的人都支了出去,又拿了碗冰鎮的酥酪端到沈青鸞面前,輕聲道:
「姑娘,吃些甜的,消消火氣。」
沈青鸞接了過去,舀起一勺。
冰而甜的味道順着喉管一路滑進去,似乎撫慰了些許怒意。
可隨即,卻是深深的疲憊,以至於那怒意成了掩在草木灰下的火星子,一閃一閃地撲閃着火氣。
珠珠沒話找話地開解着她,「這宮裏頭旁的不說,吃食倒是一等一的精緻。」
這話讓沈青鸞頓時又想起中午時分,皇后高傲地說要將剩菜賞給她那一幕。
頓時讓她沒了吃東西的心思。
她拿着勺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舀着,心不在焉道:「這樣的日子卻要拿膽戰心驚來換,當真是不值。」
珠珠沉默了片刻,「姑娘如今是為太后娘娘做事,有太后娘娘庇護,也不必太擔憂。」
沈青鸞諷刺地笑起來,「我替她辦事,她理當庇護我,只可惜,太后身居高位太久,早就是個不講理的人了。」
人一旦久居高位,就會變得傲慢,從而忽略了人與人交往最基本的利益交換。
只以為她予你幾分好臉色,你就該受寵若驚。
旁的什麼苦楚,都該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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