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伊始。
連日的陰雨過後,天氣涼了許多。
今日出了太陽,卻也沒有多少暖意,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
林雲嫣到了慈寧宮。
德榮長公主正陪着皇太后說話。
待林雲嫣行了禮,長公主抬手隔空點了點她:「你這孩子,邵兒做事不顧前又不顧後,你怎麼也能跟着他胡鬧?得虧是平安回來了,要不然,母后的心都碎了。」
林雲嫣乖順道:「是我不好,沒有考慮周全。」
「還是乖的,我說她錯處、她老實就認了,」德榮長公主與皇太后道,「乖就好,吃一塹、長一智,最見不得邵兒那樣,回回吃虧、回回不長進,我說他兩句他嘴上認了心裏還不認。」
皇太后示意林雲嫣坐下,又道:「你有話在哀家這裏說就是了,旁處且省省。」
「我又不蠢,」長公主努了努嘴,「我是真被邵兒那折騰勁兒折騰累了,但我也不會給其他人當刀,前回就說了,全是我侄兒,誰出頭還不是一個樣,我費那等心力做什麼?
要不是真的看不過眼,我才懶得惹六哥煩呢。
話說回來,也是寧安運氣好,正好遇着二哥了,若是再叫二哥走脫,下次還不曉得又出什麼招。」
皇太后嘆道:「這等運氣,哀家後怕。」
「福禍相依,您曉得的,」長公主道,「邵兒昨日挪回毓慶宮了?」
皇太后頷首:「挪了。」
「您勸了,皇叔也勸了,若六哥再想不透徹,大抵就得我去御書房哭天搶地了。」長公主道。
「你啊,」皇太后失笑,「好好的公主,卻比皇子還操心。」
德榮長公主道:「我也不想操心,若不是今年變故,這會兒我還同駙馬遊山玩水、沒有回京呢。
現在眼看着秋露重了,不是遠行的好時候,想出遠門只能等來年。
我想着,要不然明年去蜀地吧,正好也去看看常樂。
常樂遠嫁,您一直惦記着,有人去看看總比書信往來放心得多。」
「那你可得替哀家捎東西過去,」皇太后笑了起來,「哀家這兩年也後悔,怎麼就把阿琪嫁得那麼遠還是雲嫣好,就在京中,哀家想什麼時候見都能見着。」
說話間,德榮長公主去更衣了。
林雲嫣壓低聲音、與皇太后道:「我聽着,長公主應是想開了。」
「她是不滿李邵,對別的侄兒也沒有高低之別,」皇太后道,「她也不會替韓家謀劃,這天下還是得姓李、才能讓她舒坦,她原先真要鬧,也是替其他兄弟鬧。」
林雲嫣眨了眨眼睛,道:「您是說,賢王爺?我記得長公主與賢王走得近。」
「只是她一廂情願,李沄應該是沒那等心思,」皇太后輕哼了聲,「若是李沄有心,德榮未必輕易作罷,而且、若聖上還惦記李邵,德榮便是趕鴨子上架、也會去逼李沄。」
現如今,李邵看着是沒戲了,賢王爺又絲毫不願意,德榮長公主也就只能歇了。
如此來看,從前長公主死後秘不發喪,亦能窺出一些端倪來。
李邵手握權勢,胡作非為。
長公主看不下去,可平親王彼時高齡,有心無力,賢王又不願意摻和、哪怕被長公主硬逼着,最後,她只能去尋李渡。
李渡拿李邵當傀儡,借他的手在朝中剷除異己,又怎麼會與長公主齊心協力?
長公主身死,也就不叫人奇怪了。
等德榮長公主回來,這話題自然就止住了。
又說了會子話,長公主提出來想去靜心堂探望晉王妃與李嶸。
皇太后自是應下,又讓林雲嫣陪着去。
兩處挨得近,也沒幾步路。
德榮長公主一面走,一面與林雲嫣說着話。
「我說我要去御書房裏哭天搶地,也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六哥那性子,惱我一時、也不會惱我一世,」說着,長公主嘆了一口氣,「就是因此,我也很擔心他。」
林雲嫣聽懂了:「您是指,聖上現在聽了皇太后與平親王的話,也認識到了大殿下的不足,有了決心,但過幾年、大殿下示弱又服軟,聖上興許會」
「我見過浪子回頭的,不說遠了,就說保安侯那么孫,他與徐簡關係不錯,是吧?」長公主道,「可我也見過很多冥頑不靈,光長歲數不長記性的,我話放在這兒了,邵兒就是這一種。有點小聰明,卻沒有大能耐。」
林雲嫣抿着唇,聽得很認真,卻不給多餘的評價。
德榮長公主並不在意林雲嫣的反應,只自顧自說了會兒對李邵的不滿,便到了靜心堂。
晉王妃在佛堂誦經。
了卻了一段心事,她的氣色肉眼可見好了許多。
長公主看了她一眼,道:「經文不可隨意斷,嫂嫂先念完吧,我又沒有急事。」
晉王妃頷首表示聽見了。
長公主又道:「寧安陪嫂嫂會兒?說起來李嶸人呢?我去找找他。」
林雲嫣笑了下,應了聲「好」。
目送長公主走出佛堂,林雲嫣看了眼偏殿方向。
長公主說得對,得永絕後患。
只是這一勞永逸的事,她與徐簡還是不摻和了。
畢竟,「安頓」完李邵之後,他們兩人還有幾十年漫漫人生路。
徐林兩家還要在朝堂行走,不能「自絕於」聖上。
李嶸待在自己那偏殿裏,見長公主進來,他喚了聲「姑母」。
長公主走到他跟前,站定了:「你看起來比你母妃傷心。」
李嶸吃不准長公主的來意,並不答這話。
「父親死了,難過是應當的,何況你們父子關係並不差,」長公主緩緩道,「或者說,很不錯吧。」
李嶸思考着,道:「父親做錯了事,但父親對我十分關愛,我」
「的確關愛,」長公主道,「我聽說,那日在碧華宮,你看着那小片竹林看了好一會兒。李嶸,其實你去過你父親的那處宅子吧?你知道他那窗外也是一片竹林。」
李嶸面色霎時間白了,眼神之中全是防備。
德榮長公主卻是笑了起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她三分把握,詐了個十分成果。
「你父親的死是李邵造成的,」德榮長公主按着李嶸的肩膀,「他讓你回京中,不會沒給留一點後招吧?你呢?你想替他報仇嗎?」
李嶸避開了德榮長公主的視線,扭頭看向佛堂方向,心裏七上八下。
「不造反,不興兵,只是簡單報個仇而已,」德榮長公主哄着,「只靠你自然是不成了,但還有我。」
李嶸的心突突直跳,卻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些:「姑母,您為什麼會想對付大殿下?」
「大順在李邵手裏只會亂套,」長公主道,「總得有人替你皇叔父走一段難走的路。」
李嶸咬住了唇。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德榮姑母,但姑母有一句話說得對。
只靠他自己,有辦法,卻實施不了。
或許,該賭一把。
等晉王妃念完這篇經文,林雲嫣上前扶了她一把。
兩人往外走,正好遇着長公主與李嶸從偏殿出來。
林雲嫣抬眸看李嶸,小孩子迴避了她的目光,神色之中有幾分不自然。
看來,長公主與李嶸談過了。
那她就先等着看看成效吧。
另一廂。
毓慶宮裏,李邵躺在床上,眉間滿是鬱氣。
昨兒從御書房偏殿挪回來時,他就感覺到,父皇待他不及往日。
關心自是關心,也讓曹公公一路照顧,但父皇心事重重。
這讓李邵不安起來。
他不怕父皇生氣,他很知道怎麼平息父皇的怒火,可這麼不痛不癢不遠不近的,讓他棘手極了。
明明這一次,他誅殺了李渡,他斷了父皇的心腹大患!
外頭傳來一陣動靜。
郭公公道:「殿下,聖上來了。」
李邵趕忙從床上起來,快步要去接駕,走了兩步又頓住,等看到明黃色的身影出現,才又踉踉蹌蹌上前。
「兒臣給父皇請安。」
聖上扶了李邵一把,道:「既還病着,就好好養病,別折騰這些。」
李邵應下,被郭公公扶回了床上,老實靠着引枕:「兒臣已經好了很多了,再養兩三日就能去兵部觀政。」
「邵兒,」聖上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養,不用觀政、也不用上朝,此番事情輕重,你自己也有數,以前是朕太縱容你了。」
李邵蹭地坐直了身子,愕然看着聖上:「父皇,兒臣不懂您的意思。」
聖上靜靜看着他。
雖沒有說話,但李邵也看懂了。
父皇在問:你真的不懂嗎?
李邵不由着急起來:「是那些御史又罵兒臣了?還是顧柳兩家渾水摸魚、恨不能一拳把兒臣打倒?他們可真是司馬昭之心!」
「是你犯了錯,」聖上沉聲道,「做錯了事,才會挨罵。」
「可兒臣殺了李渡!」李邵激動道,「兒臣的確有做得不夠細緻的地方,但也有功勞!再說,兒臣是被李渡害了,他設計陷害兒臣」
聖上搖了搖頭。
直到這一刻,李邵依舊沒有認真地反思自己。
「你知道吉安鎮那一夜,死了多少人嗎?」聖上問。
李邵一愣:「幾乎都是李渡死士,不是嗎?百姓也是他們動的手,哪怕兒臣與御林有誤殺,那也是黑燈瞎火的,他們都是百姓裝扮,實在分不清。」
「你依舊認為自己沒有錯嗎?」聖上問,「邵兒,朕能護你一次,卻不能次次都護着你。」
「您是聖上,您是天子!」李邵的聲音不由大了,「您想說什麼、做什麼,難道還」
話未說完,他自己先止住了。
喉頭滾了滾,李邵問:「吉安百姓死在李渡手裏,不是兒臣的錯!再說、李渡死了,李渡難道不比那些人重要?您要以此來定兒臣的罪嗎?您這一次是要罰兒臣什麼?前回是閉門思過,這回總要更厲害些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吧?那是像李浚那樣,還是像李汨?」
每一句提問,他都在父皇面上看到了受傷的神情。
他知道會這樣。
他知道說些什麼,會讓父皇傷心難過。
「您要怎麼與母后說,您不要我這個兒子了呢?」李邵問。
「朕很失望,」聖上的聲音很平,也很緩,「你知道朕在意什麼,你也就一定知道朕不能容忍什麼。
明知有詐,你還在鎮子裏動手,你在追你以為的李渡的時候,你考慮過吉安的狀況嗎?
當年,李渡以死士假冒賊寇、洗劫寶平鎮,朕帶人去救、以至定國寺人手不足
現在,他依樣畫葫蘆給你來一套,你當時就沒有感覺到不對勁嗎?
那天還是你母后的忌日,你但凡多念着她,你就會看穿那就是一個陷阱!」
李邵張了張嘴,一時沒想到該說什麼。
聖上深深看着他,又到:「從前朕總想着,是朕脾氣重,才會害死你母后,你小小年紀因為朕失去了母親,朕得庇佑你,所以朕給了你最多的耐心,你做錯事,朕罵過罰過,卻沒有真的不管你過。
現在想來,還是朕錯了。
若只是尋常父子,一味偏愛也就罷了,可朕是皇帝,再偏寵下去,不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大順。
你母親最是懂事知理,她會明白朕的。」
李邵喃喃着:「父皇」
「以後你就待在毓慶宮,莫要再有旁的想法了。」說完這句,聖上拍了拍李邵的肩膀,起身往外走。
李邵愣了好半晌,直到聖上走出視線才回過神來,急忙撲身去追,卻是不小心絆了腳,狠狠摔在地上。
「父皇!父皇!」李邵顧不得痛,大聲喊着。
聖上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秋風瑟瑟,已有黃葉,他站在風裏,抬手抹了一把疲憊的面容。
曹公公伺候聖上離開毓慶宮。
身後,宮門落鑰,侍衛看管。
李邵被郭公公扶回床上,氣急敗壞地把枕頭被子都掃了下來。
他知道,這一次看起來與閉門思過差不多,但其實完全不一樣了。
他似乎真的會出不去!
郭公公默默收拾地上物什。
李邵忽然醒過神,着急地問:「裕門戰況如何了?徐簡什麼時候回京?」
父皇信任徐簡。
現在能幫他的,只有徐簡了。
感謝書友學琴路漫漫的打賞。感謝書城書友惹吃寶兒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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