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遊俠傳 第八章錦帆甘寧

    長江。

    小舟。

    徐庶站立船頭,縱目遠眺,只見遙山聳翠,遠水翻銀,隱隱沙汀,悠悠小浦,依然景致非常,忽然心中一痛,長長嘆息一聲。

    我靠坐在小小的艙里,默默看着他。

    自從安陵血戰之後,我就發現,一向豁達瀟灑的徐庶似乎變了個人,變得陰鬱,變得善感。

    是啊,竭盡心力,最後卻仍然全軍覆沒。這種結果,對一個希望以奇謀妙計幫助自己的朋友度過難關的策士來說,是畢生的恥辱。

    此後為了我,他再次受辱於那白衣少年。

    他的心裏,一定非常鬱悶。

    其實我的心情又何嘗好過?

    那麼多朝夕相處的朋友、部屬由於你的緣故在一日之間先後戰死、被俘,而且就在你的眼前身側,你卻眼睜睜看着毫無辦法,怎麼能不自責,怎麼能不傷心?

    可是我知道不能這樣下去。

    在我加入守拙一族,開始修習武功的第一天,我的導師們就開始諄諄教導我。在他們的訓條之中,有一條:沉悶憂鬱和浮躁飛揚,是內功取得進境的兩大障礙。

    只有始終保持一種平和冷靜的心態,才能順暢快速地進步。

    內功是人類追求的眾多知識的一種。

    這種修行的道,其實可以類推到很多方面,算是一種普遍的規律。

    我到現在,都一直記得那天發生的所有事情,所以我一直記住這條訓律,並一直儘量去遵守它,作為我做任何事情的基本準繩。

    逃亡的這些天,我一直在盡力調自己的心態,儘管那非常痛苦。

    我希望徐庶也能自己調自己,如果他不能,我希望能幫他。

    我輕輕問道:「徐兄何故嘆息?」

    徐庶道:「哦,沒什麼,我只是忽然起小時候的一件事,突發感慨而已。」

    我道:「哦,怎麼突然起舊事而傷感呢?」

    徐庶道:「當年我與數位好友泛舟月余,沿江暢遊,曾經過此地,曲指算來,已經十二年了。」

    「哦,徐兄和哪些好友一同遊玩?」他結交的朋友,無非是崔州平、孟公威、石廣元這些人。

    「嗯,當日一行人,除我之外,尚有司馬芝、韓暨、董允、王甫四位同好,王甫居長,時已弱冠;董允最少,剛剛十四;我和司馬芝、韓暨年齡相當,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大家俱是心懷兼濟天下的大志,意氣相投,結伴而行,一路上高談闊論,大呼小叫……」徐庶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之中。

    我臉上一紅。老是被後世一些小說誤導,十二年前,那是靈帝中平5年(公元188年),雖然有黃巾之亂,是大亂將生的年代,但天下尚維持着一定秩序,崔州平、孟公威、石廣元都是北方人,不可能那時候就逃到南方來了。董允、王甫、司馬芝的名字我倒都聽說過,韓暨卻不知是何方人士,不過能與他們一起同行,諒來也非無名之徒。

    「他們現在都好嗎?」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懶洋洋地問着。

    這小船上顛簸甚劇,我不大識水性,雖見那船家動作熟練,顯是久在水上幹活的,畢竟心裏沒底,也不敢亂動,只好跟着徐庶瞎扯。

    徐庶又輕輕嘆口氣:「王甫、董允乃世家子弟,目下應安居於襄陽,司馬芝現在武陵幫,韓暨麼,家遭極大不幸,聽說逃到魯陽山隱居了,也不知道下落如何。」

    「哦,其實很多時候,幸與不幸,只在當事人心裏……」

    徐庶皺了皺眉,看了我一眼,又一次陷入沉思。

    我本來問他這韓暨家遭什麼大不幸的,和他多聊聊,排遣一下他胸中的郁恨,但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也只好沉默了。

    忽聽那船家驚駭大叫:「官軍,官軍。」

    「啊!」我和徐庶都是大吃一驚,心中都:「難道他們在前面截擊我們?」

    一路南逃,趙穎等人苦追不舍,無可奈何,左繞右轉,隱蹤藏跡,最後潛入安豐。我的意思是直接渡過長江,抵達柴桑,趙穎他們是北方悍匪,與江東孫氏有宿仇,也許不敢深入江南之地。但徐庶因為久居荊襄,熟悉地,建議奔襄陽。因為己方在那裏的接應力量非常強大,只要一到襄陽,便足可完全摒除來自趙穎的威脅,而且如果走水路,即使趙穎他們緊追不捨,一路上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威脅。反之柴桑我們也是人地生疏,無法隱藏痕跡。商議最後,我放棄了自己的意見。於是我們四布疑陣,暗中疾行,於三江口棄車馬而登舟楫,重金僱傭一條私船,沿長江逆行而上。這一招果然見效,十分順利,四天來毫無阻擋,我和徐庶的外傷也漸漸復原。眼見再行半日,便可抵達襄江支口,西北直趨襄陽。不到這時候遇上軍隊。

    我挺起身,舉目看去,前方駛來數艘艨艟戰艦,乘風破浪,又有數十隻小艇,在巨船前後左右護衛,隨波逐流。

    我和徐庶互看一眼,徐庶低聲道:「不逃。」

    我心中沒來由的一喜,巨變突生,徐庶的精神反而振奮起來,這是個好現象。

    我點點頭。別說艨艟戰艦上都設有遠程強弓硬弩,單是那些俗稱浪里鑽、水上飛的小艇,便非好手不能駕馭。我們這一條小船,雖是長江中少見的走私佳品,但也絕對無法逃出這種大規模軍用艦隊的手去。

    我站起身,道:「只要不是趙穎招來的,便有生機。」見那船家簌簌發抖,道:「把船停下來吧。他們不傷害你的,別怕。」

    那船家一邊拼命撐船,一邊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老大,你不知道,這是錦帆賊的船隊,他們一定殺了你們的。」

    嗯,錦帆賊?好熟悉的名字。

    徐庶盯着前方,道:「奇怪,他現在還在夏口麼?」回頭問我:「飛兄可見那些船艦有什麼異常麼?」

    我仔細看那漸漸而來的艦隊,只見每條大艦上的帆都是紅色的,分外招眼。心:「都說錦帆賊錦帆賊,原來這帆是紅顏色的蜀錦製成的。」雖然看史料知道些甘寧的情況,但自從下定什麼都決不再多說的決心之後,這已也成為我做事的準則之一,問道:「怎麼?」

    徐庶低聲道:「這艦隊是鼎鼎大名的錦帆甘寧的私兵,他以前在江湖上一貫以殺富溺豪著稱。這船家以為咱們是有錢人呢。」

    我看看那船家看過來的眼光,果然像看着兩個死人的模樣。便大聲笑道:「別怕,甘大爺現在棄惡從善,早不做賊了。」低低道:「見機而行,擒賊擒王。」這時候那船隊已經駛至近前,離我們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帶起的巨浪一盪,壓力推逼,白浪層層翻卷過來,我們三人身下的小舟已是前顛後掀,左起右伏。我胸口一陣不適,感覺像要暈船,急忙潛運內力,壓住似江水一般即將翻騰的胃液。接着力貫兩足,穩住身體。這一運氣,發覺:「還行,功力差不多恢復了。」

    徐庶點點頭,就是這個主意。心裏暗暗佩服:「飛兄雖不識水性,卻仍然心思敏捷,膽氣驚人。」那甘寧,無論武功水性,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怎麼也不到居然有人敢在他的勢力中心行險犯難。而且現在我暗敵明,得手的機很大。

    只聽對面有人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快快停船。」

    徐庶頗知水性,左手輕輕一揉前心,緩出一口氣,道:「船家,停船,不然我們不被射死,也被他們這麼多船激起的巨浪打翻。」

    那船家無奈,只得停下手。他身體隨船起伏,身法十分巧妙,只是雙足發顫,顯然並非怕浪,而是懼賊。

    我和徐庶着他樣子運用身形,果然覺得舒服多了。

    只見對面那隊戰艦居中一艘之上黑旗一展,個船隊立刻停止前進,白旗一招,最前面一隻輕舟迅快駛出,向這邊而來。

    我和徐庶心頭都泛起艱難之,錦帆甘寧縱橫長江,果然號令嚴謹,名不虛傳,如此推,偷襲捉他,難度又大了三分。

    那輕舟本來距離不過十餘丈遠,這一加速,當真是轉瞬即到。徐庶正思量如何應答之言,忽然身體一歪,幾乎摔下江去。幸得我左袖一卷,助了他一臂之力,方始穩住。耳聽「撲通」一響,小船已在江面上團團打起轉來。

    原來那船夫多聞錦帆巨賊的凶名,雖有我們不斷解勸,心最後仍然承受不起,一頭栽入江中,我們的小船頓時失去控制。

    借着船的轉動,我發現那船家在離船不遠處載沉載浮,兩手亂揮,竭力掙扎,而看他不時露出水面的樣子,似乎十分痛苦,但卻並不呼救。

    我使出千斤墜的心法,隨着水流方向慢慢嘗試控制小船,問徐庶:「他在幹什麼?」

    徐庶武功遠不及我,半天才看清那船家的狀況,不覺吃了一驚:「呀,他可能腿腳上抽筋了,正忍着自己給扳扳。這麼冷的天,他水性再好,也支撐不了多久。飛兄你不用管我,先去救他。」

    我苦笑一聲,心:「怎麼救啊?我們連自己都難保呢。」四下張望,尋思救人之法。

    只聽撲通、撲通兩聲,又有人落入水中。不一兒,那船家身邊出現兩名赤膊大漢,身體半浮水面之上。卻是那浪里鑽小艇上的兩人下水相救。

    我喊道:「喂,你們幹什麼,快拉住他。」只見那兩個大漢圍着船家打轉,就是不伸手救援。

    徐庶道:「飛兄別急,那船家現在心裏已經糊塗了,貿然伸手,被他一把抓住了,不但救不了他,連救人的也有性命之憂。這兩位精熟水性,所以不肯動手。」

    我啊一聲,這道我本來也知道一些,不過從來沒有實際遇見的經驗,所以給忘記了。目光搜尋,忽見一根丈余長篙放置小舟之側,不覺一喜,右手五指虛伸,內力到處,掌心憑空生出一股強大吸力,虛虛一抓,那篙有鐵尖的一端「嗡」地一聲,驟然升起尺許,我左手牢牢吸住徐庶的左臂,輕輕卻猛然一彎身,右手伸出,撈着那篙,隨即力量變柔為剛,「咔嚓」一聲,竹篙裂斷。我甩脫下半截,將那數寸長的上半截以甩手箭的手法扔了出去。

    我早已量好尺寸,力道又用得恰當,一篙飛去,鐵尖正點中那船家背心的「脊中」穴。那「脊中」穴在人第十一節椎下,一經點中,船家頓時動彈不得,但絲毫不傷及他身體。

    便在此時,「嗖」的一響,一箭射來,正中船家的「命門」穴。

    我哎唷一聲。那命門在人第二腰椎之下,乃是人身上的大穴,一箭中的,不死重傷。

    徐庶大怒,正待大罵,我道:「好箭法!徐兄莫急,這人並非殺人,而是救人。只是那船家多吃道苦。」

    徐庶到嘴邊的罵詞又咽回去。這時,那兩名大漢一人取出箭矢,一人着殘篙,一左一右,夾住那船家,只以雙足踩水慢慢移動。那小艇劃了過去,將三人都撈將上來。

    着那一小截竹篙的赤膊大漢看着我,道:「多承二位相助,請問高姓大名?」

    徐庶乾笑一聲:「我們乃尋常百姓,身上倒也有些盤纏,若有需用,諸位儘管取去。」

    那大漢微一皺眉,正待再問,只聽主艦上一人大聲喝道:「不必多問,請他兩位登艦一敘。」

    那大漢應道:「謹遵首領之命。」轉頭滿臉堆笑,對我道:「我家首領極少邀客上他的主艦,二位真是幸運。請二位隨我來。」又向身後道:「老三,你過去掌船,別讓甘大哥等急了。」

    一個瘦小漢子應了一聲,一躍而起,穩穩落在我們這條船上。徐庶暗叫不好,這麼大個人跳過來,船還不得翻了?哪知腳下卻只微微一沉,平穩如初。我看看那瘦小個,那人神色似乎也一變,盯了我一眼,沒有言語。

    兩條船一前一後,不多時來到主艦,那條艦真高,兩個大漢疊站起來,估計能勉強夠着船沿。

    艦上早拋下數條繩梯,赤膊大漢挾着那昏暈船家,大步先上。

    那叫老三的瘦漢要扶徐庶上去,徐庶心:「你眼力不錯,知道阿飛不需要你幫忙。但難道我就需要了?」笑道:「不勞費心。」跟在大漢後面,腳步沉穩,絲毫不見慢了。老三吐吐舌頭,讓我先上,我一步一步跟着徐庶,老三最後。四人上去後,繩梯收回。

    上得艦來,不覺眼見一亮。這艦面甚是寬闊,船艙以黑布覆蓋,兩旁壯漢長刀,青衣青帽,肅然而立。正中一張寬大的木床,端坐一人,金盔紅袍,煞是威嚴。

    赤膊大漢走上幾步,道:「大哥,……」

    那人挺身而起,道:「向別忙,讓我先看看此人。」他身高七尺,三角眼,赤發黃髯,容貌十分奇異。

    赤膊大漢把船家平放地上,那大哥蹲下來,仔細查看。老三忽道:「大哥,我已經查到了,這小子姓陳,原來也是廬江幫的,屬陳長老手下,是他的一個族孫。後來他色膽包天,居然敢跟梅長老爭一個婊子,差點被扔江里餵王八。要不是因為陳長老的面子,小命早沒了。」

    大哥哈哈大笑,道:「我起來了,是這小子。我出幫之前三天,他被先踢出廬江幫的。嗯,小子還有點種,敢搶廬江幫首席長老的相好,難怪見到我們這麼害怕。承淵,他沒什麼事,讓人給他好好安置,弄床厚點的被子捂着,再熬點熱湯給他。」

    老三答應一聲,招呼倆大漢過來,把那船家給架了去。

    那大哥站起身,道:「我的箭來?」老三忙遞過那隻羽箭。徐庶這才看清,箭上並無鐵箭頭。

    大哥拿着羽箭,沉吟半晌,隨手把箭扔給身後的青衣護衛。向我拱拱手:「兩位能找到陳江生的船,身手又如此了得,定非常人。如果二位不願通名,我甘寧決不勉強。」

    徐庶皺皺眉,心:「甘寧這手好厲害,恐怕飛兄吃不住這一激。」忙道:「我乃穎川徐庶,這是我朋友,姓王。」

    甘寧臉上現出驚喜之色:「原來是徐庶先生,甘寧真是多有失禮。」

    那赤膊大漢換了一身皂衣出來,和老三站在甘寧左右。甘寧道:「兄弟,別等着,自己介紹吧。」

    大漢笑道:「我乃琅琊徐盛徐向,原來是徐元直先生,我們五百年前尚是一家呢。徐先生的大名我幾年前就聽說了,您為幫朋友報仇,力殺百名強寇,真是好漢子。」

    那瘦老三道:「廬江丁奉向徐先生問安。」

    徐庶一怔:「原來是躍浪飛鯨徐二爺和衝波水怪丁三爺,徐庶有眼無珠,兩位莫怪。」他早知甘寧有兩個好幫手,卻沒料到身為二當家和三當家,這倆人卻坐小艇打前哨,心:「什麼怪毛病啊,有這麼做當家的嗎?」

    丁奉盯着我:「徐先生這位朋友好強的下盤功夫,一力能定住一條船,不知道是那一家的高手?」

    甘寧自見了那姓陳的船家背上的創口,心中就已起疑。脊中穴那道創口發青,命門穴的創口卻破了皮。雖說距離不一樣,但對方使的竹篙卻有半開口的鐵尖,可遠比自己去了箭頭的羽箭鋒利多了。最要命的是他只不過用的是隨手捏斷的一根竹篙,自己使的卻是從小苦練的絕技。

    這人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身手之高絕,當世實在沒有幾個。

    在心裏,他一直問着自己:「他是誰,是誰呢?」但近年他混跡官場,了一些禮貌,雙方剛見面,徐庶不肯說,他可不便直接盤問。

    迎着甘寧和徐盛、丁奉的銳利目光,我坦然道:「我姓王,名阿飛,無門無派,三位當家有禮。」

    王阿飛?!

    甘、徐、丁異口同聲念了一遍,停了一兒,丁奉率先反應過來:「你是阿飛,你就是曹操虎豹騎的那個飛帥?」

    甘寧和徐盛一齊變色。

    徐庶也有點懵,不明白我為什麼表露真實姓名。他搶着報出自己的身份,就是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好為我遮掩。料對方縱然心中懷疑,只要隨口為我編個身份,應該可以矇混過去,所以報了我的真姓之後,一度打算待對方追問時,把王越拉出來抵擋。王越雖然武功深湛,劍術超群,知道他的人可真沒幾個,但以甘寧的身份,反而應該聽說才對。

    雖然他設計如此周詳,卻被我一言攪了。

    我微笑道:「丁三當家真好記性。我正是阿飛,不過我早不是虎豹騎的督帥了。」

    甘寧衝上前來,上下掃視我幾眼,伸手拍拍我肩:「不,你就是飛帥!」忽地轉回身,沖回自己的大床前,大聲道:「準備最好的酒菜,我要和飛帥共飲三百杯。」一屁股落坐,哈哈大笑。

    徐盛、丁奉轟然答應。

    手下搬過幾個簡陋的木墩,請我們坐下。我和徐庶都知道在這裏這算是最好的招待了,只能勉強屁股坐下來。

    丁奉跑到後艙去找廚子。徐盛則一轉身,不一兒端來一隻銀盤,上面放着三杯茶。請我們取茶的時候,我和徐庶都覺得過意不去,甘寧笑道:「沒什麼,讓他做吧。能為飛帥和徐先生稍盡勞力,那是他一生的幸運,以後可以逢人就誇耀一番的。」

    徐盛心滿意足地看着我倆取出茶杯,然後把剩下那杯呈給甘寧,大笑道:「大哥就是知我。飛帥和徐先生,那是何等人物,不知道前輩子多少代沒做過強寇海盜積下的陰德,一輩子什麼時候才能遇上一位。今日龍王爺爺讓我一次就撞上兩位,可真是太照顧我了。」

    徐庶微微而笑,端起杯來,品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

    甘寧冷冷盯着他,道:「味道如何?」

    徐庶心中怒氣大起,幾乎就要出語諷刺。

    我品了一口,卻道:「好茶。」

    徐庶瞪我一眼。甘寧道:「好在何處?」

    我道:「此茶以江北之水所泡。江南水軟而淡,入口清香,乃是翰林好品的才子;江北水硬而咸,入口苦澀,卻是江湖任逍遙的丈夫。」

    甘寧一拍大床,床身砰然巨響,卻沒有絲毫晃動。他嘿嘿笑道:「好個江湖任逍遙的丈夫,阿飛深知甘某之心。」旁邊徐盛連連點頭,現出十分歡喜的樣子。

    徐庶把茶杯重重往身旁木墩上一放,道:「你們是江湖大丈夫,徐某不過一介書生,不敢打擾。告辭。」站起就走。

    甘寧斜着三角眼,睨着徐庶。

    徐盛臉上漲得通紅,急步過來,陪笑道:「先生恕罪。小弟因為大家一見如故,一時忘形,所以魯莽取了我們兄弟平時自飲之茶獻上。先生莫要動怒,待我命人獻上好茶。」

    我擔心地看看徐庶,搖搖頭,笑道:「徐兄便是書生,也是個臭脾氣書生。」

    徐庶哼了一聲。他少年時原是火爆脾氣,不然也不游劍江湖,仗義殺人。自從棄武修,拜在司馬徽門下之後,日接觸的師友皆是當時第一流的高級知識分子,耳濡目染,加之長修經,智竅大開,修養日進,性情不知不覺大見平易和善。不過人的天性是很難在後天完全改變的,尤其在經歷了恥辱的安陵血戰之後,心緒更是敏感。像徐盛這樣滿口奉承正拍得他心裏舒坦的時候,卻突然喝到這一生從來沒喝過的、最糟糕的一口茶,心情之惡劣可稱是無以復加,骨子裏的硬氣頓時壓過了智,才有敵友未明時便拍案而起的衝動之舉。一站起來他就後悔了,心難道跳下江去?這不連累阿飛麼?

    他本極富機變,徐盛一勸,立刻停下腳步。

    甘寧慢慢起身,哈哈大笑:「書生我不喜歡,臭脾氣書生,我卻喜歡。」走了過來,雙手伸出,握住徐庶的雙手:「徐兄,我甘寧也是個急脾氣,直性子,你不喜歡喝這茶,很好,只要你說了,沒問題。」向徐盛道:「給徐兄換一種更好的茶。」

    徐盛答應一聲,腳卻沒動地方,心:「我們就只有這麼一種茶,哪兒還有第二種?」

    甘寧以為他沒聽見,又連聲催促一遍:「向,快去啊!」

    徐盛無可奈何,道:「大哥,更好的茶……更好的茶在哪兒啊?」

    甘寧一呆:「更好的茶在……嗯,好像還真沒有。」

    我品一口杯里的茶水,心這茶真夠澀的。笑道:「徐兄其實只是不喜歡這水質而已。這江北的水質地硬,再怎麼加熱,還是硬,而且還結垢,更難喝。這茶餅很不錯,不必再換,只要改用長江之南的水煮泡即可。」

    徐盛一皺眉:「哦,長江之南?」

    徐庶也忍不住笑起來,心:「這麼簡單的問題這人也要半天,真夠水平。」道:「算了,不喝茶了,咱們喝酒。」

    甘寧大喜,道:「對,咱們喝酒。咦,老三置辦的酒席怎麼還沒上來?」

    徐盛立刻道:「我去催催。」擦擦額頭急出的細汗,顛顛地跑了。

    甘寧盯着徐庶:「我在江湖行走,多聞傳言,徐兄是不是已拜了司馬徽老先生為師?」

    徐庶道:「不錯。那不是傳言。」

    甘寧道:「司馬先生對陣法素有研究,我兄可得傳授?」

    徐庶道:「略知一二。」

    甘寧眼睛亮起來:「我一直研究陣法,頗有不明之處。今日巧逢徐庶兄,趁着酒菜未來,甘寧請教幾路陣法,兄肯賜教麼?」

    徐庶道:「切磋陣法,當然無妨。不過不知甘兄如何個切磋法?」

    甘寧鬆開徐庶,退後幾步,左手輕輕一招,道:「演陣。」身後幾名青衣大漢一起恭身行禮,不一兒從側艙里抬出一個巨大的沙盤。那盤以黑鐵鑄成,長約七尺,寬約五尺,盤中裝滿白色細沙,十分平。另有兩人捧着兩隻銅盆,一盆中全是黑色石子,另一盆中則是五顏六色的花石,光滑溫潤,十分好看。

    徐庶眼睛一亮,伸手取出一枚藍、綠相間的圓圓花石,迎着西下的秋日左右輕晃,石體上閃射出奇異的光芒。潛運內力,輕輕一搓,數粒細石從母體上脫落,不覺失口道:「孔雀石!甘兄從何處得到這些寶石?」

    甘寧得意微笑。未及答話。我從另一盆中取出一枚烏黑石子,道:「徐兄何棄熊掌而取魚?你看這是何石?」

    徐庶伸手接過,光線一射,只見石體透明,中心一道活光,吞吐閃爍,活靈活現。不由又一怔:「這是什麼石頭,這麼漂亮?」

    甘寧笑道:「這些石頭系小弟在江中遊蕩時偶然得到,徐兄如有興趣,不妨取去賞玩。」

    我道:「甘兄別逗了!這是不是貓兒眼啊,不光很好看,可能比孔雀石還貴重得多呢。」

    甘寧笑道:「好眼力!這兩盆中,正是貓兒眼和孔雀石。徐兄答應指點,我們就以這兩般石子切磋一下。」手一指:「徐兄請。」

    左右呈上兩條數尺長的木棍,徐庶伸手接過一根,觸手甚輕,運力一晃,很結實。看那棍前端安着一塊鐵片,略有彎曲,一已經明白,原來此棍是為佈陣變陣時起出盤中石子而備。微笑道:「甘兄經常與兄弟斗陣麼?」

    甘寧搖搖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悵惘:「不是,向、承淵都不怎麼喜歡陣法。備此物件,只是平日無事,以此自娛而已。」

    徐庶道:「那你為何要用兩根佈陣之棍呢?」

    甘寧道:「小弟佈陣,心分敵我。我陣變化,仗以左棍,敵陣變化,恃之右棍。」

    徐庶哦了一聲,感受到甘寧寂寞的心靈,臉色沉凝起來,沉默了一兒,道:「甘兄請。」

    我在旁邊,見那甘寧立在船上,江風獵獵,吹動着他身上的戰袍,備覺滄桑。道:「一個人無聊到要心分兩用自己娛樂自己,那該有多無趣啊。」

    甘寧點一點頭:「獻醜。」右手握棍,左手伸進盆中,抓起一把石子,撒入沙盤,看了看,又抓起數枚,填入幾處空隙。

    徐庶道:「這幾石一入,陣勢立刻完,甘兄果然不凡。」

    我在側觀戰,只見甘寧所布之陣,圓石和方石各佔一半,一石為心,余石旋轉而出,組成螺旋狀陣形。他用的是孔雀石,大陣布起,頓時光華奪目,剎時亮了好幾倍。

    只聽身後有人咦地一聲,有人輕聲道:「三弟,大哥今天怎麼布了這麼個怪陣法,你看像不像蝸牛啊?」另一人道:「嘻嘻,是啊,外面方方的,是蝸牛殼;裏面圓圓的,是蝸牛肉。」接着是兩個人輕輕的笑聲。

    我一扭頭,原來徐盛和丁奉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也蹩了過來。

    「你們平日沒見你家大哥布過這陣法麼?」

    丁奉搖搖頭:「從沒見過。」

    我笑道:「此陣名為太極渦雲陣。那兩隊石子不是什麼蝸牛殼、蝸牛肉,而是代表一隊正兵,一隊奇兵。此陣據說從太極圖化出,參以宇宙間渦狀星雲之奧,敵人攻打此陣,初時所遇抵抗不多,待進入陣內,不知不覺就被團團圍住,難以脫身。」

    徐盛吐吐舌頭:「這麼厲害?」

    我道:「這才開始,厲害的在後頭呢。」

    甘寧側目看我一眼,隨即凝住心神,低低道:「徐兄何以破解?」

    徐庶沉思片刻,迅快無比地抓起幾枚石子,投入三枚,口中道:「先鋒三隊,直入渦心。」又一揮手,餘下幾枚皆落盤中,道:「中軍後軍各三隊,嚴守隊形。」右手木棍連動,前三枚石子已圍住甘寧陣中最亮的唯一一粒方石。三枚黑色貓兒眼夾着一塊鮮綠孔雀石,煞是好看。停了一兒,徐庶默查時辰陣勢變化,木棍又動,一邊調隊伍,一邊道:「主將三隊,前行支援,後距三隊,全力抵禦。」他說話時鎮定自若,大有一軍統帥之睥睨天下、胸有全局的威嚴。

    旁觀諸人原見甘寧之陣神完氣足,十分好看,徐庶這九枚黑子一進去,登時變了樣,孔雀石雖眾,俱都黯然失色,那黑子反而熠熠灼目,令人不敢逼視。

    甘寧微然點頭,贊道:「徐兄好個『九曜連環陣』,破得好!」

    我心:「原來這叫九曜連環陣,跟我在官渡訓練班的那個防守陣勢名字倒差不多。」到這裏暗暗也不由好笑,我胡扯的那是什麼破陣法啊,怎麼能跟徐庶這科班出身的陣法大家相併論。

    徐庶笑道:「甘兄趕快變陣,遲則不及矣!」

    甘寧一凜,木棍伸出,重布大陣。

    徐盛奇怪,悄悄問我:「飛帥,這不就是一堆石頭子麼,又不動彈,什麼遲則不及?」

    我道:「徐兄弟,這雖然只是一堆石子,可在他們二位眼裏,不吝是兩軍相爭。大家都是行家,佈陣的高下、破陣的方法、變陣的速度,無一不是在考查對方的陣道功力,兩個人心裏有數。如果甘兄要再一兒才能變陣,那恐怕是舊陣已破,新陣難生了。」

    徐盛道:「那我大哥就算輸了吧?」

    我看看他,心:「你可真笨得可以,我說得不清楚麼?」點一點頭:「大概就是了。」

    徐盛似懂非懂,眨眨眼,又搖搖頭。

    只見甘寧又布一陣,粗看與太極渦雲陣極其相似,亦一圓陣。細看,卻完全不同。甘寧道:「徐兄,請看這一陣還可觀否?」

    徐庶慢慢瞧着,道:「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也;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妙哉!」

    甘寧哦了一聲:「徐兄博,甘寧佩服。」

    徐盛嘴又湊到我耳邊:「飛帥,徐先生說什麼,怎麼我大哥這麼佩服?」

    我道:「徐兄所吟,乃是《孫子兵法》中的話,意思是布出的陣混混沌沌似圓非圓,紛紛紜紜若亂非亂。」看看他,知道他肯定還是一頭霧水,接着道:「這個陣敵人未攻之時,它是一片混亂,敵人一旦攻入,卻立刻變化出有章法的陣勢。這種陣法是敵人打不亂攻不破的。」

    徐盛喜道:「徐先生自己都說我大哥的陣法攻不破?」

    我道:「此時言之過早,徐兄已經認出甘兄的陣法了。」


    徐盛不服,心:「不一定吧?」揚聲問道:「徐先生,這個陣叫什麼名字?」

    徐庶微笑道:「此陣混沌一團,有如混天象內外星位未分,形狀若散,其實內有章法,絲毫不亂,只怕便是遠古混元陣了。」

    甘寧一伸大指:「高。」

    徐盛道:「那怎麼破呢?」

    我笑道:「徐兄兵馬已陷入重圍,士氣低落,何以解之?」

    徐庶看看我們仨,淡淡道:「敵眾我寡,當增兵入陣。」左手一揚,又有幾枚黑子入陣,哈哈笑道:「援兵已至,士氣大振,此刻變陣,正得其時。」右手木棍微動,自己一隊石兵形狀立變。

    甘寧一怔,道:「似龍非龍,似雁非雁,此為何陣?」

    徐庶笑道:「盤繞飛旋,首尾相連。左變右化,不離其道。此陣名為『常山蛇』,乃是襄陽龐家的陣法,我偷而來。」

    甘寧見盤內混元陣中,幾處關鍵地方已被對方控制,若要勉強運陣,只怕縛手縛腳,反而被動。猶豫一陣,冷笑道:「此陣又被你破了。徐兄且莫得意,請看此陣。」又取數石,再變陣勢。

    徐盛看了一氣,忽有所悟,偷偷對丁奉說:「你看大哥所佈陣法,中央圓形,內有八隊伏兵;外面有奇兵十六隊,正兵十六隊。時伸時縮,團團成形,變幻無方,進出莫測,真是妙哇!」

    丁奉倆眼一直,如此內行?皺眉道:「二哥法眼真是厲害。不過,小弟還有些不明白,望二哥指點。」

    徐盛飄飄然道:「只管。待我指點指點你。」

    丁奉道:「二哥,大哥布的是什麼陣啊?」

    徐盛道:「依我來,此陣應是都天火輪陣。」

    丁奉暈菜了,真懂啊!驚嘆道:「二哥什麼時候也跟大哥了陣法麼?」

    徐盛得意洋洋地笑笑。

    我在旁看着,這座陣果然透着一股兇險殺氣,甘寧神色古怪,眼睛光芒凌厲中隱隱含着某種期待之意,心:「大家不過排演陣法切磋一下,怎麼甘寧一副要殺人的樣子?」忽然醒起雙方交談至今,可說仍是敵友未明,不禁心中一凜,問道:「徐二哥。」

    徐盛忙道:「飛帥叫我徐盛便可,二哥之稱可萬萬不敢當。」

    我微笑:「那麼……徐兄弟,我觀此陣大有奧秘,頗有不甚明白之處,你看,這裏,該當如何滲透?那角上,如何打破那一壁壘?還有……」

    徐盛臉上冒汗:「飛帥,我……我不懂啊!只是我以前有次見大哥擺過此陣,他只告訴我叫都天火輪陣,十分厲害。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啊?丁奉瞅瞅他,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原來你就這水平啊?

    徐庶手握佈陣木棍,沉吟難決。片刻之間,他已出四、五種方法,可破此陣。但無論用何方法,雙方都難免有重大傷亡。但他在師傅門下對陣道研究最深,一向頗有自信,除了見識了池早的精妙八陣驚詫佩服之外,生平從不服人。如此攻破此陣,得不償失,心裏實是大大不願意。

    其時時辰已晚,天漸漸要黑了,長江之上,風力甚強。甘寧的部下們從未見過自己老大與人比試陣法,不免分神,要看二虎相爭,勝利屬誰。忽聽耳邊「呼拉」一聲烈響,一面飛鷹旗被強風連杆吹起,在空中飄了數丈,「撲」地落在沙盤之旁。

    徐盛、丁奉神色一變,心:「壞了。」甘寧一向討厭別人稱他錦帆賊,有日喝醉了酒,對二人說,他們叫我錦帆賊,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是那種貪圖虛榮享樂之輩麼?錯了!他一指天上適時飛過的一隻雄鷹,大聲笑道,看到嗎?那是天地間最自由的空中王者,那才是我!第二天酒醒,記起此事,乾脆置辦了五面黑色飛鷹大旗,由他心腹五童鎮守。

    正緊張的時候發生這種事,當着貴客的面,讓甘寧怎麼下台?徐盛和丁奉互視一眼,已有默契,丁奉厲聲道:「此旗為何人所鎮?」

    一眾健卒大驚失色,此艦乃是主艦,猶似一軍之中軍主將,最忌大旗忽倒,而且是老大最愛的飛鷹旗。眾人目光齊齊注視遠處那五位黑衣童子,心:「混小子,是誰幹的快站出來,不然要連累大家了。」

    一個少年昂然走出,邁上主艙船面,雙膝跪倒,磕個頭,道:「小人該死。」

    徐盛一愣:「阿西,怎麼是你?」這阿西平日恪盡職守,辦事幹練,乃是五童之首,沒到今日干出如此失措勾當。

    阿西道:「小人貪看斗陣,一時入神,犯此大錯。小人不敢求二位爺開恩,只求讓小人看過首領和徐先生二位斗陣之後,再行斬首,感激不盡。」又連磕兩個頭。

    徐盛看看丁奉,丁奉看看徐盛,心中都:「我哥倆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你居然入了迷,可真了不起。」他們剛對陣法發生興趣,對這個小陣迷十分同情,瞅瞅甘寧,甘寧正入神掃視陣形,面無表情。

    丁奉擠擠眼,沖我撇撇嘴,徐盛還沒明白,我都看見了,心:「甘、徐二人現在比的陣法,連我都看不太懂了,這孩子也沒多大,怎麼就能看懂?」

    任何一門技藝,一旦到了某種高度,已不能用隔行如隔山來形容其種種細微的分歧差異。高手顯技的時候,本行中水平略微欠缺一籌的都可能茫然不解,外行就更不可能有絲毫的興趣。

    陣道是一門很深奧的問,沒有名師指點,根本摸門不着。甘、徐二人沙盤演陣,經過早期試探、中期較力,到現在已經是各以看家絕技相爭,比的是極高深的陣法。我得過池早指導,也不過似懂非懂。這種陣法,外表十分枯燥乏味,這孩子怎麼看得入迷?

    我心中奇怪,起內力,氣化兩絲,分別逼入甘、徐二人耳中,道:「甘兄,今日你與徐兄演陣,乃是一大盛事,阿西他觀陣失職,情有可原。可否網開一面,饒他一命?」

    甘寧和徐庶都是一怔,一起抬頭,這才看到周遭事情。甘寧問了兩聲,明白了事情,正要說話,徐庶已笑道:「甘兄手下,人才濟濟,一個孩子也如此了得,徐某真是佩服。」

    甘寧布下天都火輪陣,見徐庶一直猶豫,自覺勝券在握,心情甚好,徐庶這麼一贊,更是高興,道:「既是飛帥講情,好了,帶他過來吧。」

    丁奉忙道:「阿西,還不謝過首領。」

    阿西磕頭道:「小人謝首領不殺之恩。」

    我道:「小兄弟,來,到我這廂來。」

    阿西微一遲疑,徐盛罵道:「飛帥讓你過來,你小子擱頓什麼?」心:「飛帥救你命呢,還這麼笨。」

    阿西應道:「是。」站起身,邁步走到我身後。我見他腳步雖然沉穩堅實,但顯是久在船上打熬鍛煉出來,卻沒有身負上乘武的跡象,心:「這孩子沒練過武功?」

    忽聽甘寧一聲長笑,道:「徐兄,這一陣,我又輸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沙盤中黑子東一粒,西一顆,毫無章法,心中疑惑,問阿西:「阿西兄弟,你可看出徐先生如何破的陣嗎?」

    我本來是誠心請教,因為確實沒看懂為什麼徐庶這麼一兒怎麼就下了決心,隨手把對方這麼一個惡陣給破解於無形。阿西卻以為我是考較他,忙道:「依小人看,徐先生布的是急風隨雲陣,以三十七隊人馬組成勾連曲直等九軍,各軍似連非連,似斷非斷,如急風隨雲之形,不論首領如何運陣變化,始終緊緊纏住首領,令首領中央伏兵難以發揮作用。」

    他站在我身後,說話聲音又是極低,甘寧卻似聽得清清楚楚,他目光電射般忽然盯住阿西:「你說說,我陣中伏兵為何不能發揮作用?」

    阿西嚇得一低頭,臉色頓白。我道:「甘兄,你積威之下,他怎麼敢講,還是我來問吧。」轉頭過來,道:「阿西兄弟,這一點我也沒通,你仔細跟我說說。」

    我說話中的柔和內力起了作用,阿西慢慢抬起頭,低聲道:「首領陣中,中央明為八隊伏兵,實則暗藏十二都天火靈官,若徐先生直取陣心,首領火器發出,內外夾擊,便可大獲全勝。今徐先生先驅外圍,敵我混雜,首領火攻之策便不靈了。」

    徐庶上下打量阿西,見他眉清目秀,看年紀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不禁大奇:「此人面藏錦繡,大是不凡,單以對都天火輪陣的了解,也不過略遜我一籌而已,怎的如此年輕?」一瞥甘寧,見他嘴角含笑,似是鬆了口氣。

    甘寧道:「你見識確是不錯,只是我並非不敢施用火攻,而是不能。兩軍相爭,本是極為殘酷之事,若是逼到急處,我自不顧一切,放出火器,與敵同歸於盡。」

    阿西臉色一變。

    甘寧瞧在眼裏,又道:「你可知道徐兄為何遲疑不攻?因為他不願與我偕亡。便耐心等候,待南風撲來,一鼓入陣。我面朝南方,如若施放火器,非但不能傷敵,反燒着自己。所以,我不能用火攻。你懂了麼?」他平日威嚴肅重,賞罰分明,部下無不凜服。但他說這幾句話,卻是十分平易近人,簡直可以說有些家長和自家孩子親昵時一般的語氣。

    阿西臉色更白,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謝首領教訓。阿西看了首領和徐先生較陣演道,已知自己乃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適才妄言論陣,小子實在慚愧之至。」

    徐庶笑道:「阿西不必過謙。徐某似你這樣年紀之時,本事不及你,傲氣卻遠勝於你了。哈哈。」

    甘寧大笑:「徐兄痛快。阿西,平日你見我施禮,只怕非出本心。今日這一禮,可是真的?」

    阿西一凜,臉上頓時紅了:「首領,小子是衷心拜服!」

    甘寧道:「好,那你告訴我,我下一場布何陣,如何勝過徐兄?你老老實實講來,不然,哼,殺你二罪歸一。」

    阿西急了:「首領,以此時形勢,您下一場必布下天地縱橫陣,此陣雖然極難控制,但也大有可勝之道。只是……只是……」

    旁觀眾人見他臉紅得像個大姑娘,都是暗暗發笑。惟有甘寧和徐庶對視兩眼,神情嚴肅。

    甘寧道:「只是什麼?」

    阿西道:「徐先生演陣變化多端,小人實在不知他以何種奇陣相應。另外,首領對天地縱橫陣的把握……阿西也不是很有信心。」

    甘寧微微一笑,道:「我對此陣研究雖然不夠精深,一般情況應該能應付了。」轉頭問徐庶:「徐兄,我說實話,天地縱橫陣是我甘家秘傳十代的陣法,我所知道的不過五成……」說到這裏忽然一頓,心:「阿西如何知道我家秘傳的絕陣?」

    徐庶心下大吃一驚:「我以為都天火輪陣是他最後的絕招,不到還有一陣。師傅也曾指點天下陣法,這天地縱橫陣卻沒有聽他老人家說過,若他真的布起,如何破之?」眼珠一轉,忽道:「天居兩端,地居中間,總為八陣。八陣本一也,分為八焉。四為正,四為奇,合而為一,離而為八。天有衡,地有軸,衡有重列,軸饒三隊。風附於天,居於四維,龍虎相從,故以圓。雲附於地,居於四角,鳥蛇雜隨,故以方。若天地者,本乎旗號;風雲者,本乎幡名;龍虎鳥蛇者,本乎隊伍之別。無他,八陣而已也!」

    我聽這幾句話,怎麼聽怎麼覺得耳熟。忽然起來,哦,是池早當時訓練劉綱、劉目他們陣法時說過的一些話,給徐庶亂七八糟地揉在一處,又加了些莫名其妙的玩藝而已。起劉綱等八人當日力拼五花拳陣的慘烈情景,心中不禁大慟。

    甘寧臉色沉凝,低頭了半天,問阿西:「你怎麼看?」

    阿西現出敬畏之色,道:「八陣,古陣道之源,阿西實在不敢妄加評論。」

    甘寧點一點頭,又了半天,神色逐漸開朗,笑道:「徐兄贏了。」

    徐庶暗道一聲僥倖,臉上紅了起來,道:「甘兄,徐某僥倖。」

    甘寧擺擺手:「我甘寧和人比試,贏就是贏,沒什麼僥倖運氣。徐兄贏我,那是真才實,我甘拜下風。嗯,我武功不及飛帥,陣法不及徐兄,所可差強人意說一說的,不過水性一項而已。三項中敗了兩項,按,自不能留難兩位。」

    徐庶早料他不偏不倚,恰在此時此地出現攔截自己船隻,而且二、三當家當先打頭陣,十分奇怪,必然有因。聞聽此言,心知不妙,緩緩道:「甘兄,我和飛兄都不水,你就只水性一項,也足以擒下我們了。」向我打個眼色,卻見我神情痛苦,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急:「生死關頭,阿飛怎麼了?」

    甘寧目中忽然射出冷冷光芒,盯他一眼,退後幾步,問我:「飛帥如何說?」徐盛、丁奉見情形不對,搶步移到他身前,手按兵器,看着我們倆,目含敵意。

    徐庶見了甘寧神色舉止,早知最佳的時機已然喪失,心中一橫,道:「如今我們都在甘兄掌握之下,甘兄意欲如何?」

    甘寧嘴角抽動一下:「徐兄能代表飛帥意見麼?」

    徐庶隨意地看我一眼,微笑道:「我與飛兄雖然結識不久,但情同兄弟,從來同甘共苦,患難相扶。」

    我咬咬牙,輕輕點一點頭。剛才略一失神,再出手時,發覺甘寧氣息有異,全身肌肉似乎都開始繃緊,知道他已運功戒備,等徐、丁二人過去,更不可能偷襲成功了,暗暗懊悔自責。卻不料在此生死關頭,徐庶不但毫不怪我,反而甘願與我同生共死,不禁心中感動。

    甘寧轉頭看看他,又再看看我,贊道:「果然義氣!」擺擺手,讓徐盛丁奉不要那麼緊張。慢慢踱了幾步,回到自己的大床前,一屁股坐下:「現在有三條路給兩位選擇。第一,你們加入我甘氏,我可讓向、承淵讓出位置,兩位以後就是我甘家的二當家,三當家,如何?」

    我哼了一聲,徐庶同時搖頭。

    甘寧嘆口氣,自我解嘲地笑了笑,道:「我原也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道:「我少年時曾遊歷北方,偶然遭遇黃巾趙槍王,受過他指點。這第二選擇,就是我把你們交給趙穎他們,一報昔日恩情,二賺黃金千鎰,以補我軍資不足。可謂兩全其美。」

    哦,原來你果然是為趙穎而來。

    徐庶急片刻,忽然一笑:「甘兄思慮全面,情利均沾,佩服啊佩服!」

    甘寧嘿嘿冷笑道:「沒奈何,我這手下千餘弟兄,都要吃飯啊!」

    徐庶道:「既然那趙穎開出如此條款,甘兄又為何猶豫不決,要為我等列出第三條路呢?」第一條路大家都知道不可能,猶可說是故意戲耍,這第三條路卻是什麼意思?

    甘寧哼了一聲,全身忽然放鬆下來,道:「我欲效法古人,與兩位結金蘭之好,從此互相扶助,共榮齊貴,一人有事,餘人皆來。縱使遠隔千里,相忘於江湖,亦不泯滅這份兄弟之義,手足之情。」說到後來,他手仰須張,眼中射出熱烈的火焰。

    我心中嘀咕:「這人可真是古怪,給我們的三個選擇,前兩項都是為了他自己,還可以解,這第三條路卻明明是否定了前面的,而且就這麼一股腦都說出來,處在我們這種情況下,再傻的人也不必去做什麼選擇了。」

    徐庶卻已完全洞察甘寧的法,心道:「此人果然是十分的聰明,什麼都不必欺瞞哄騙。」道:「如此,甘兄可有空閒隱蔽之地?」

    甘寧站起來,大笑道:「徐兄爽快!跟我來。」也不徐、丁二人,自引我們入艙而去。

    甘寧身後的主艙看來是個禁地,乾淨潔,靜寂無聲,只有兩個小童近前服侍,而且他不說話,外面徐盛丁奉都不敢跟進來。

    當下設擺香案,我們三人插香而盟。敘論年齒,甘寧26,徐庶28,三人中居然以我為長。隨即大家便改了稱呼,親熱許多。

    徐庶道:「三弟縱橫長江,名震荊揚,我真不到你居然連一個伺候的婢使女傭都沒有。」

    甘寧道:「唉,二哥,小弟亡命江湖,惡名遠揚,什麼樣的女人敢接近我啊?」指一指那倆小童:「其實有他們伺候,不也一樣?」

    徐庶差點吐了,心:「難道我這新結拜的兄弟居然有這種斷袖愛好?」

    我道:「我知三弟之意,要統帶這一眾兄弟,自己當然要以身作則,以為表率。」

    甘寧一豎大姆指:「哈哈,大哥不愧是漢軍鐵騎的督帥,一看就是良將啊!我在夏口城裏,當然和兄弟們一起花天酒地,不太拘束。但一旦上了戰船,自我一下,都不得沾染半分女色,以免軍紀漸壞,遭至敗亡。」

    徐庶哦了一聲,明白過來。

    我道:「嗯,三弟,你和我等結拜,難道不怕沒法向趙穎交待?」有恩不報,有諾不守,豈非自己敗壞自己的名聲?

    甘寧搖搖頭,道:「我的大哥呀,你看人家二哥,心裏多明白啊!唉,你怎麼就這麼執着呢?我欠了槍王的情分,日後我自然有所回報,可跟趙穎那小妮子有什麼關係?她以黃金珠寶收買我,那是明顯瞧我不起,我為什麼要給她幫忙,讓她心中竊笑,以為天下男人都在她掌握之下?」

    徐庶道:「三弟似乎很了解趙穎啊?」

    甘寧臉上一紅,道:「別了,小時候我遇到槍王時,她已經先我一年,認了槍王為義父,當時還有趙偉、趙椴兄弟,大家一起槍。那兒不懂事,看她美貌,又覺得平時感情不錯,還娶了來做老婆的,結果被她一頓挖苦,搞得我實在無顏在趙家立足,加上又不跟槍王去干黃巾,就跑了回來。」

    徐庶原來料定甘寧必是到了阿飛的朝廷背景,希望藉此機結下強大外援,以為後用。心:「原來是情愛吃癟這麼檔子事,難怪你要如此選擇,故意打擊趙穎。」

    甘寧道:「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識了無數有身份地位、有本事才華的人,能過得生死一關的,寥寥無幾。大哥二哥相互義氣深重,我佩服,我感動,我喜歡!」

    我激動地捏住他的手,用力相握,道:「興霸賢弟!」

    甘寧用力回握,道:「大哥,做兄弟的也有件不明白的事。剛才你本來有一舉制住我的機,為什麼不肯動手呢?」

    他一,我又起安陵那場血戰,輕嘆一聲,把前後原委全都說了。

    甘寧大怒,道:「原來趙穎這丫頭如此欺騙於我,竟然只說大哥射傷趙椴之恨,不大哥先饒趙椴之實。大哥以義氣為先,兩軍陣上饒了趙椴,這是多大的情面。她居然恩將仇報,不思己過,反而要顛倒是非,趕盡殺絕,實在太過卑鄙。」

    徐庶暗:「原來你不知道詳情啊!這樣就肯和我們結交,人品也未必很佳。」他跟我不同,對甘寧存了不好的先入之見,法就實際許多:「三弟,你是得到趙穎通報,專門在此等候我們的麼?」

    甘寧了,忽聽船艙外壁上輕響了三下扣擊,側頭看看艙外,道:「天大黑了,兩位哥哥應該也餓了,酒菜已備好,咱們邊吃邊聊。」命人擺上便筵,又讓徐盛、丁奉進來做陪,告知自己和我們倆結拜的事。徐、丁二人也很高興,徐盛頗有慕羨加入之意,但甘寧假做不知,岔開話題,不給他任何機。

    吃了一兒,肚子裏有了些底,大家的速度就放慢下來,聊些閒話,眾人相互探問,了解對方的身世來路。徐盛笑道:「原來飛大哥小時候是在東海邊長大的,可是怎麼卻好像不太識水性啊?」

    我心中一怔:「啊哦,這可真是個大破綻。」道:「啊,我……沒多大就被師傅抓了去,家師門規甚嚴,又對我期望很高,平日根本不許我出宅半步,一直到十年以後藝成,才得自由之身。不過那時已經過了泳的時刻,後來就再也不願意下水去了。」說到這兒,忽然起自己在守拙一族的那套藝之院和那個執着博的機械人,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徐盛咋舌道:「十年不出宅門?難怪飛大哥武藝如此厲害。」

    徐庶、甘寧、丁奉等人也沒聽出破漏,便又轉移話題。但甘寧身後卻有一道目光,凝視着我許久,乃是隨徐、丁二人一起進來的阿西。我做賊心虛,道:「難道他聽出什麼問題?」

    再聊一兒,便重起甘寧為何在此出現的問題。

    甘寧長嘆一聲:「我在夏口四年,安分守己,盡職盡責。部下雖然偶有偷盜搶掠之舉,但都是針對為富不仁之輩,一般士民,秋毫無犯。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黎庶,自以為良心、能力都已經很不錯了,滿以為可以因此積累軍功,慢慢遞升。唉,可我做得最錯的一點,就是從來不肯去拍長官的馬屁。那夏口太守黃祖,老朽昏憒,目不識人,只知道任用親信,中飽私囊。兄弟我實在是幹得心灰意冷,若不是我那好友蘇飛屢次相勸,我早走他娘的了。」

    徐盛道:「是啊,不但如此,黃祖還對甘大哥心懷猜疑,排斥嫉妒。他暗裏派人拉攏甘大哥的部下兄弟,要架空甘大哥。」

    丁奉一直很少說話,這時也忍不住直點頭:「我和向,他都偷偷派人來拉過,許官封願,真他媽噁心。我甘大哥是何等英雄人物,為何要受這老奴的骯髒氣?如今飛帥來了,咱們不如直接閃他娘的,跟飛帥到朝廷里去幹事,總比在這裏痛快。」

    徐盛哈哈大笑:「小丁說得對啊!甘大哥你說呢?」

    甘寧灌了一樽酒,對我道:「大哥,我這倆兄弟胸無點墨,說話粗魯,你別怪罪。不過,他們說的,正是小弟我的。我在此處等待大哥,固然是因為趙穎派人報訊,受她之託;另外也是早有離開夏口之心,和大哥見上一面,親眼看看大哥是何等樣人。大哥,我什麼都不瞞你,我和你,還有二哥結拜,也有為這千來號弟兄的未來着,找條好出路的意思。」

    我點一點頭,正要說話,徐庶道:「三弟說話實在,我和你大哥也就什麼都不隱瞞了。我們此次南來,懷有當今陛下的密詔,要在江南搜羅願意為朝廷效命的忠直人才,籌建朝廷禁軍的江南別營,幫助朝廷平定紛亂的荊襄、兩川和江東。大哥,請你請出密詔。」

    甘寧等三人臉色大變。甘寧身後的阿西更是驚呼出聲。

    我大吃一驚,轉念一:「當我中箭重傷之時,徐庶為我卸衣醫治包紮,自然看到那封密信。」於是從懷裏小心取出那密詔,展示給大家看。

    甘寧一雙三角眼瞪得大大的,精光亂閃,細讀一遍,心中震動不已,暗暗慶幸自己選擇無差。徐盛、丁奉大字不識,只是呆呆看着那大紅的封印,面露疑惑之色。

    甘寧掃了他二人一眼,沉聲道:「我給你們讀一遍吧:近天下紛亂,郡國弄權,結連黨伍,欺壓君父。朕夙夜憂思,恐天下將危。司隸校尉阿飛,國之干臣,朕之親近,宜付以重任。今封飛卿為定南侯,鎮軍大將軍,便宜江南軍務。糾合江南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臨筆欲淚,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建安五年九月詔。」

    徐庶心:「我也是看了許久才看出破綻,料你們三個,再看上一年也看不出皇帝之璽和皇帝行璽有什麼區別。不過只要這封詔書是陛下自己的意思,也就不算騙你們了。」

    原來他於我當日傷重之時,為我洗身療傷,意外發現這封密詔。他是內行人,仔細辨認之下,便發覺後面的印璽不對。

    秦漢時期,僅皇帝、皇后、太子三種人的印章稱璽。皇帝有璽無數,但具有實用價值的不過六枚: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皇帝之璽用於賜諸侯王書,天子之璽用於徵召大臣,這倆璽由皇帝自佩。其餘四璽則存符節台保管。

    按說這份密詔是封官之詔,應蓋上用於封命的皇帝行璽,可是上面的章印,卻是皇帝之璽,分明不是正式詔命。但卻也說明確是獻帝私人之舉,因為他不敢讓曹操黨羽看到這份詔書,便不能動用符節台保管的皇帝行璽,只能蓋個私章了事。

    甘寧當然看不出什麼問題,恭恭敬敬把密詔奉還給我,道:「大哥原來身負皇命,乃是欽差重臣。」

    徐庶笑道:「大家恐怕還不明白聖上到底封了飛兄什麼官職吧?」

    徐盛道:「聽倒是聽明白了,就是不明白這官是幹什麼的。」

    徐庶道:「我給你們解釋兩句,這個定南侯,是個虛銜,還沒有什麼,後面這句鎮軍大將軍,便宜江南軍務,卻是很牛xx的。我大漢的將軍,和三公身份相當的有四個:第一大將軍,次驃騎將軍,次車騎將軍,次衛將軍。這四將軍以下,便屬中、上、鎮、撫四大將軍了。飛兄這鎮軍大將軍可了不得,你們,劉表身為荊州牧,執掌荊襄數郡的軍政大權,也不過是個二品鎮南將軍,和飛帥平級。江東的孫策,哦,現在是碧眼兒孫權,更差,才是個雜號的五品討逆將軍。」

    丁奉忽然傻愣愣問了一句:「我聽說皇叔劉備似乎是左將軍,不知道比飛帥怎麼樣呢?」

    徐庶笑道:「目前漢室的大將軍是河北快死掉的袁紹袁本初,車騎將軍董承因為叛亂被曹丞相滅了族。沒有驃騎將軍、衛將軍、中軍大將軍和上軍大將軍,然後就輪到飛兄的鎮軍大將軍了,丁兄弟記性很好,劉玄德確是左將軍,三品,比飛兄還矮了一等。」

    眾人都呆住了。那飛帥現在不就算是大漢將軍里的第二把手了?劉備那是皇帝的叔父啊,居然還比不過飛帥?

    徐庶道:「還有呢,當了鎮軍大將軍,飛帥以後有必要的話就可以自開幕府,招攬各地的賢良人才。下面這句,便宜江南軍務更有問。呵呵,江南那是多大的地兒啊,在這裏隨便徵集各郡將士,討伐漢家叛逆,那種權力之大,實在比先斬後奏的欽差還要強勝十倍。」

    「嘩」的一聲,這次連甘寧都昏了,心皇帝這不是把江南的半壁江山都託付給飛帥了?

    我看看徐庶,心:「你別吹過了頭,我們不過是倆逃兵,有什麼啊?」

    徐庶橫了我一眼,意思是,這幫渾人,不吹厲害些能震住他們嗎?

    徐盛和丁奉互看一眼,都現出歡喜無比之色。以後可有盼頭了!

    我收好密詔,道:「苟富貴,不相忘。不管日後如何,總之我們兄弟同生死,共患難便是。」

    徐盛和丁奉連連點頭稱是。

    甘寧定了定神,倒身下拜,道:「大哥,這些年來,小弟我一直像個沒頭蒼蠅一樣,這裏沾沾,那裏靠靠,廬江幫三位長老嫉妒我,夏口的黃祖卻是看不起我。日裏只得在這長江之上遊蕩。今日有幸得逢大哥,實在是老天爺仗義開眼。我們都是粗人,也沒什麼漂亮話說,以後就跟着大哥,大哥說如何,便如何。」

    徐盛和丁奉也隨之倒身下拜。

    我急忙去扶,卻怎麼也扶不起來,又不好運功強行拉拽。徐庶在後面踢了我一腳,伸指頭在我後背上寫了兩個字。他寫的是繁體,我拼完了才發現是「封官」二字,不禁啼笑皆非。一個在逃的難民,還能封別人當官?不過徐庶的頭腦我一直很信得過,又拉不動甘寧,心:「那就試試看吧。封他們什麼官好呢?」

    在許都當了幾個月官,朝廷里的官僚機構還算明白一些,了,假裝咳嗽一聲,道:「嗯,江南多水,而三弟善統水軍,號令嚴,正是得其所哉,日後大哥定有大大的借用之處。就請三弟暫時屈就樓船將軍,官居五品,統一指揮我大漢禁軍鎮軍大將軍府轄下的江南別營水軍,徐盛、丁奉為你的左、右軍司馬。」

    甘寧大喜,心這一下就當上將軍了,跟孫權一般品秩。而且在江南打仗主要靠水軍,我能做大哥的樓船將軍,那就是水軍將領中的頭把交椅,以後水上作戰,就我說了算。忙道:「謝鎮軍大將軍!」

    徐盛、丁奉也道:「多謝飛帥!」

    幾人起身,重新落座。甘寧急不可待地問道:「大哥,那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我道:「哦,三弟你說我們該如何行事?」

    甘寧命侍童取來荊州地圖,再添巨燭,照得艙內亮如白晝。他一邊指着圖中各地,一邊道:「以我之見,不如趁長沙叛亂,江陵空虛之際,先襲殺了黃祖那老混蛋,取了夏口(今湖北武漢)為基。然後集合江夏吏民將士,全力去搶江陵,那裏屯着荊州的大半軍資錢糧,是荊襄八郡最重要的戰略之地。奪得江陵,就等於把襄陽和江南數郡完全分割開來,然後抄了蔡瑁的後路,切斷他的糧草應,只需二十天,就可使他的大軍不戰而自行崩潰。那時,我軍便可乘勝北進,揮擊襄陽,一戰而定荊襄。至於長沙、桂陽、武陵、零陵這些地方,除了長沙太守張羨以外,再沒有什麼出色的守將了,以朝廷的旨意,大哥的威名,不難征服。然後逐步吞併江東,西取兩川。」

    我看着那張古圖,心中大動,暗道:「甘寧果然韜略不凡,這麼玩倒也新鮮。」

    徐庶笑道:「樓船將軍果然準備周全,初次論兵,已令飛帥動顏。」

    甘寧臉上一紅,道:「二哥取笑了,小弟只不過性好演兵排陣,胡言亂語罷了。」

    徐庶道:「我沒有取笑之意。三弟所言,大都是金石之論,頗為可行。不過三弟,你偏居夏口之地,消息閉塞,有時不免小看了荊襄的豪傑。」

    甘寧道:「請二哥指教。」

    徐庶知他不服,道:「數月前,我從長沙前往許都求援,途經襄陽,曾見到劉荊州的主要智囊,襄陽別駕蒯良蒯子柔先生。其時我就聽他起江陵鎮守之事。他說,因為蔡瑁屢攻長沙不下,大軍久在敵國他郡,已造成事實上的江陵虛弱,這是荊州軍的最大弱點。我料他既然看出這個問題,肯定奏知劉景升,重點防禦此地。所以現在去攻江陵,必然勢難如願。」

    甘寧道:「荊州一眾武將,除聘外沒有善於守城的,聘現在長沙城外,不是三弟我自吹,劉表派其他任何人去守江陵,我只要有一萬人馬,都能在十天內攻陷。」

    徐庶微微一笑,道:「倘若是蒯越出鎮呢?」

    蒯越?

    東漢時,襄陽地區有許多著名的豪族,如龐家、黃家、蔡家、馬家、習家、楊家等,其勢力之強,僅次於劉秀的家鄉南陽蔡陽(今湖北棗陽)。到東漢末,蔡陽沒,襄陽興。襄陽各大家族日益壯大,族中主要成,如龐德公、龐統、黃承彥、蔡瑁、馬良、習禎、楊慮等,都是當地有名有勢的人物。

    蒯家是這些家族中舉足輕重的著姓,與劉表的關係極為密切。劉表在荊州開創局面站穩腳跟,蒯良、蒯越兄弟出了很大力氣。蒯良暗中操縱,由蒯越出面幫忙,這二人勇謀兼備,不到一年,便幫助劉表平定了荊州全境。

    甘寧聽說是他,也不禁一愣,道:「不吧?他可是荊州軍的副貳,現在荊州大軍在外,襄陽就他一大將,劉表怎麼可能讓他離開?」

    徐庶道:「江陵乃長江南北通衡之所,無江陵則無襄陽。蒯良既然明白,肯定要求派最得力的人選去鎮守的。劉表一向信任他,也肯定聽從的。」

    甘寧皺眉,低頭不語。

    我道:「三弟勿要性急,我既秉御命來到江南,自當竭力盡忠盡職,掃平割據,還我大漢一統中興氣象。」看看艙里眾人,道:「所以,以後仗有大家打的,官也有大家升的。哈哈,都不用着急。」

    徐盛、丁奉轟然而笑,甘寧也笑了,抬起頭道:「是小弟過於急躁了,大哥,二哥,我們自然都聽你們的吩咐。」

    徐庶心:「你不光是急着升官發財,還老惦記着要殺你的仇人黃祖吧。」道:「這樣吧,三弟先護送我們去襄陽,到地方之後便返回夏口駐地,暫時忍耐,等候我和你大哥的消息。」

    甘寧應諾,拉開艙壁的棉簾一角,看看外面天色,對我和徐庶道:「天已晚了,鬧了大半天,二位哥哥該休息了,小弟的睡艙還算寬敞,請大哥二哥別怪簡陋。這兩個童子,伺候我多年,也很得力,一併留下來服侍哥哥。」

    我正要道聲不用了,徐庶道:「如此也好,不過我很喜歡阿西這孩子,你讓他留下來跟我們說兒話吧。」

    甘寧一回頭,阿西急忙拜倒:「小子願意。」

    甘寧哈哈一笑,起身帶着徐盛、丁奉走了。

    主走客安,我鬆了口氣,阿西過來伺候我們洗漱,等一切都完畢了,我道:「阿西啊,你忙了一天,也很累了,去歇息吧。」

    阿西遲遲疑疑,看看我,又看看徐庶,似乎不太走。

    我奇怪道:「怎麼了,阿西?」

    阿西嘴一張,說什麼,卻又搖搖頭,咽回去了。

    我皺起眉。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如此精通陣法,已經令我吃驚非小,今晚在艙內,數次失態,更使我非常問他:「你到底看出我什麼破綻了?」

    看看徐庶。徐庶卻只是冷笑。

    阿西回頭看看,厚厚的艙簾紋絲不動,看來外面的艙門關得很嚴實,冷風沒法灌進來。那兩個童子,已經各自回自己的小艙屋去睡了,除了我們三個,艙里再無旁人。

    阿西了,忽然側臉看到下午徐庶和甘寧演陣的那個大沙盤,順手推了過來,抹平裏面的細沙,拿起一根木棍,疾快地在上面寫了兩行字,放下木棍,看着我們。

    我和徐庶都看到了,我點點頭,道:「好吧。」

    阿西面露喜色,抹去沙上字跡,把盤推回原地,然後向我們倆施了一禮,轉身自去。



第八章錦帆甘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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