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往芝加哥的65號洲際高速公路平坦而寬闊,在伊利諾伊州那些種植了全美國最多大豆的鄉野間,似乎永遠筆直地向前方延展。
這真是一條似乎看不到盡頭的旅途,路的兩邊堆滿積雪。
深褐色的邁巴赫咆哮着駛過,帶起巨大的雪塵,路明非把窗戶打開,凜冽的風灌進來,讓他精神了不少。
兩邊無數的風車矩陣向縱深排列開來,在狂烈橫掃荒野的風的推動下轉得跟馬達似的。
這不是一場卡塞爾到芝加哥的約會。
而是一場在伊利諾伊州隨處駐足的旅行。
龍血社的邁巴赫載着路明非和諾諾穿行在伊利諾伊州城市與城市之間的公路上。
他們打開車窗張開雙臂,感受迎面而來的風。
又或者登上嶙峋的石山在最高處眺望一望無際的荒野。
冬天已經結束了,氣溫在回暖,那些堆積起來的皚皚白雪正在緩緩的融化。這個世界好像正在重新變得生機勃勃。
當他們終於到了終點,是那座名為芝加哥的大城。
曾有一場世紀大火席捲這座風之城,那是芝加哥1871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一頭奶牛踢翻了放在草堆上的油燈,繼而造成了一場本世紀最大的火災。在1871年秋天到來後,芝加哥成為一代建築大師和藝術家發揮想像與記憶的樂土。
在當時經濟周期性大蕭條的背景下,芝加哥大火仿佛用一種極端的方式拉動了這座城市的內需和市郊土地的增值,它使人們搬離了市中心,開始向郊區發展,從而拉大了城市的框架。
現在,水泥森林在芝加哥城三面延展,一直到地平線的盡頭,怎麼眺望也只能見到與天相接。
芝加哥正在進入春天,城市忽然就展開了溫柔的面容。
密歇根大道上盛開着綺麗綽約的鬱金香,溫暖的太陽就在一片鱗次櫛比的水泥大樓上方,呈現出美麗的金黃色,溫和而無風。
芝加哥原本是極具盛名的風之城,但今天這裏沒有風,真暖和。
「師姐,我們接下來去哪兒?」路明非問。
邁巴赫沿着芝加哥河濱大道前行,他們的左手邊就是波光粼粼的芝加哥河,白色的遊輪載着百靈鳥般的女孩們在河的中央游弋。
她們在合唱一曲很悠揚的曲子,伴着那麼柔和的鋼琴聲和薩克斯聲。
路明非把自己的手從駕駛位旁邊的車窗伸出去,溫暖的陽光落在那隻手臂上,它的每一個毛孔都舒服的張開。
城裏和城外簡直是兩個世界。荒野上還是寒風凜冽,路邊依舊堆滿積雪,城市裏卻已經迎來了它的初春。
「先去步道咯,來都來了,當然要去那裏轉轉。」諾諾說,她的手裏抓着芝加哥熱狗,熱騰騰地冒着熱氣,裏面除了有香腸外還有黃瓜和洋蔥,一看就很開胃。
車停在步道外的停車場裏,諾諾下車的時候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說到底還是初春,雪都沒融完,她只穿了卡其色的風衣禦寒確實有點單薄。
路明非倒是穿得嚴嚴實實,在風衣里加了保暖服。
「師姐我們以前從沒單獨出來逛過。」路明非撓撓頭髮,他沒有多少和女孩出行的經驗,上一次與夏彌一起到芝加哥結果遇上了校長,還卷進了龍王復甦事件。
諾諾長腿一伸就蹦到了路明非身邊,白皙修長的手指伸進了路明非的衣領。
指尖的涼意觸碰溫暖的肌膚,路明非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這時候諾諾已經挽住了他的手臂。
「人嘛,總得有很多第一次啊。」諾諾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明媚的眼睛彎起來,讓人想起撒嬌的小貓,這麼說的時候她就往路明非的身邊靠得更緊了些,男孩的身上真是溫暖,就像一團出現在她身邊的篝火,讓人忍不住要去靠近,去觸碰。
路明非沒有說話,他縮了縮脖子,把自己整個藏進了風衣里。
一方面是禦寒,另一方面是因為芝加哥是北美混血種的總部,更是卡塞爾學院所在,這裏的混血種比例遠高於其他任何一個地方,今天他在混血種社會中也算是明星人物了,萬一給狗仔偷拍那可太操了。
「師姐你以前和老大來過這裏嗎?」路明非忽然問,他倒是沒有多想,可在諾諾看來這貨真是個不解風情的笨蛋。
哪有和女孩子約會和人家談論前男友的。
「沒有,我們以前來芝加哥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密歇根湖畔的一家酒吧,其實說我和他也不準確,主要是我喜歡去那裏,因為那家酒吧有個很帥的調酒師,他調出來的雞尾酒很好喝,那個調酒師的肩膀上蹲着一隻白鸚鵡,我們等酒的時候就可以和白鸚鵡聊天。」諾諾撅了撅嘴。
「那晚上我也陪你去啊。」路明非說,他倒是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着既然師姐喜歡那乾脆去玩玩咯。
可諾諾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她心想這小子也不完全是白痴嘛,還知道投女孩所好,有進步啊。
「說起來你還叫他老大啊,師弟伱可是龍血社的社長,麾下猛將如雲,真論起來以後不比學生會差。」諾諾挽着路明非的臂彎打趣。
路明非摸了摸鼻尖,頗有些尷尬,「師姐你知道我的,以前在學生會做主席的時候就是個甩手掌柜,所有事情都交給伊莎貝拉解決,現在鼓搗出個龍血社,說是社長其實也就是個吉祥物啦,平時不也是你和夏彌還有奇蘭他們在處理社團里的事情嗎。
而且」
路明非猶豫了一下,才又繼續說,「以前老大對我挺好的,幫我在aspasia包過場,在日本的時候賣身幫我弄錢哄女孩子開心,還把學生會和學生會的舞蹈團傳給我」
「你們這群狗男人,已經下作到連後宮也能互相贈送的地步了嗎?」諾諾哼哼着說。
她知道愷撒在日本做過牛郎,那不是什麼秘密,至少對他們這些關係好的人來說是這樣。
其實作為女朋友乃至於未婚妻,諾諾是該對愷撒有些生氣的,可怎麼說呢,她居然完全無感。
未婚夫在日本的那些風流韻事,紅髮巫女居然只感覺很有意思。
「其實我想說的是,師姐你知道嗎,另一個世界中楚子航對我很好我就在這個世界中對他好,另一個世界中愷撒對我好我也在這個世界對他好。只是我犯了很多錯,使命運發生了改變,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想」
這時候一隻手指豎起封住了路明非的嘴唇。
諾諾制止了路明非繼續說下去。
紅髮的女孩把手背在身後,她用另一隻手按在路明非的唇上,臉上的表情認真,紅色的眸子裏倒映出金色的陽光,這一刻她就像天上降下的天使。
「你沒做錯什麼,師弟,夏彌也好,我也好,我們認可如今的命運,我很開心在這個世界我能更早地知道原來那個在三峽水下對我大喊不要死、永遠藏在暗中保護我的人是你。我認為這是一種幸運,也認為這是神給我的恩賜,如果真有某個能書寫命運的神的話。」諾諾說,她的嘴角抿着,看上去便可以猜出這是個倔強的女孩。
路明非和那對深紅色的眸子對視,微風拂過,撩起他的心弦。
他比諾諾高了許多,能居高臨下地去看師姐的臉,乾淨白皙,是很好看的弧線。
他的心裏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東西。那是一束那麼耀眼的光,從荒野的盡頭滲出來。在黑暗中他蜷縮着瑟瑟發抖,可某個騎着紅馬的女騎士就從那道光里走出來,她向他伸出手說跟我走啊我帶你去上戰場。於是那個怯懦的路明非就真的伸出手牽住了女騎士,和她騎着同一匹馬上了戰場。
後來怯懦的男孩真的牛逼了,他慢慢長大成了真正的男人,西裝革履領子裏襯着黃金,遇見過很多遠比女騎士帶勁兒的妞兒,冰雪王國的王女、地下世界的女公爵、人類王國的公主可為什麼就是無法從那片黑暗寒冷的荒野中走出來呢。
因為是那個騎紅馬的女騎士把他從那裏帶出來的啊。
事隔經年,路明非還是會在某些燥熱的夏夜回到那一年的放映廳中,諾諾真的像刺破黑暗的天使向他伸出了手,那時候她說卡塞爾學院就是一扇門,你進了這扇門就關掉了其他的門。
其實門不門的路明非不在乎,他只是覺得這扇門的外面已經沒有人愛他了,沒有人在乎他了,或許門裏面會有,大概諾諾就是那個會在乎他的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就跟着諾諾走了。
這麼想來那個衰小孩原來真的是很缺愛的人。
路明非記得有人跟他說過一句話,這個世界上你愛的人固然很少,可愛你的人也絕對不多,所以別讓愛你的人失望。可他忘了是誰告訴他的了,只覺得這句話真讓人傷心,因為那些愛他的人都失望了。
說來說去還是回到師姐的身上,即使到了今天路明非也會因為諾諾的開心而開心因為她的難過而難過,可他覺得那大概已經不是愛了。其實他也不知道,可一個人的心只有那麼大,只能裝下一個人,他覺得他其實是愛繪梨衣的,那麼就應該是不愛師姐的吧。
說來是從什麼時候放下的呢?
路明非忽然停住了腳步,他的瞳孔居然在微微顫抖。
是學院在愷撒和師姐的結婚申請書上簽字同意的時候吧,那時候他正上大三,剛離開東京,那麼脆弱那麼悲傷,有個瓷白的女孩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那個女孩從不叫他的名字,她只會說Sakura、Sakura,你在哪裏Sakura,我很害怕,Sakura
可那時候師姐陪着他呢。
衰仔一度想或許自己還有戲呢,或許師姐最後會選他呢,
可沒有。
現實就是現實。
命運總是如高山,就那麼狠狠地壓在你的面前,你想把它碾碎卻無能為力,你想攀過它卻如此陡峭。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路明非才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俗稱PTSD。
這麼想的話,其實他還是愛師姐的,只是他得病了。
路明非忽然就轉過了頭不再去看師姐的眼睛,女孩的眼睛總是如貝加爾湖那樣深邃美麗,讓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他害怕自己又沉浸在那雙酒紅色的眼睛裏。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面對夏彌的時候。
可連路明非自己也有點不清楚了,他始終認定繪梨衣,他也始終選擇繪梨衣。
但歲月荏苒,陪在你身邊的女孩從不是她,而是諾諾和夏彌,她們的笑她們的哭她們的點點滴滴都烙在路明非的腦子裏。
「前面有一家中國人開的火鍋店,師姐想去試試嗎?」路明非嘗試轉移話題,前面也確實有家很不錯的火鍋店,不過畢竟是在美國,肯定和國內的沒法比。
路明非路明非,你得清醒點。
他在心裏告誡自己。
命運的交匯還在遙遠的未來,想想你究竟要做什麼,想想還有一隻和你一樣的小怪獸在井裏等着你去把她拉出來。
「來都來了芝加哥,你還想吃火鍋呀!當然得嘗試點新鮮玩意兒咯!」諾諾開心得像個小瘋子。
她會側寫,能看透人心。
路明非這種藏不住秘密的人,眼神剛躲開就被她察覺到了。
諾諾很開心師弟真的沒有徹底放棄她,這種感覺很好,讓她如釋重負。
「師姐你看過《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嗎,是毛姆寫的,蠻老了,很久很久以前我混文學社的時間看的。」路明非忽然說。
諾諾皺了皺好看的鼻子,露出一顆虎牙,做了呲牙咧嘴的表情,「沒有,你師姐我像是陳雯雯那種文藝少女嗎?」
路明非撓了撓頭髮,「不太像,不過這本寫的就是發生在芝加哥的故事,我記得裏面有一小段,『我在繁縟又陌生的街道和樓群里尋找,與記憶中的映像比對,茫然間不知哪個地方,哪個上空,還有一絲當年的住址和故人的痕跡?』,回到這段時空後我其實常有這樣的迷茫感,總感覺未來空泛而悲愴。」
路邊有賣便宜紅酒的流動商販,諾諾就從兜里掏出硬幣去買了兩杯。
他們一人端着一杯小口啜飲,從門前綠樹成蔭的河畔劇院走到水廣場的百年噴泉。
「那麼多人在你身邊,師弟,你大可以不必迷茫。」諾諾說,「故人還是故人,只是你已經長大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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