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劍天上來 第五十八章 你是飛鴻,還是雪泥

    狸笠很是不解的站在那裏,他不明白為什麼當自己問出了那句話之後,不止被自己拉住的那個人,便是圍在那裏的所有人都轉頭看了過來。

    這讓這個小妖很是費解。

    他仔細地看着每個人臉上的神色。

    但是他覺得他自己也許什麼都看不出來。

    直到有人看着他,大概猶豫了很久,才說道:「你找她做什麼?」

    狸笠想了想,從懷裏摸出了那封信,把信上的鼠鼠頭標誌給他們看了一下,說道:「她托人給我帶了封信,所以我想來看看她。」

    沉默的不止是暮色,也有大河,也有長街,然後才是那些心思複雜的站在那裏的行人們。

    於是有人覺得有些東西過於殘忍,與其見了不如不見,所以說她今早便出城去了,不知道去哪裏了。

    也有人覺得很多故事當然要有始有終,生老病死愛恨別離,生命總會遇見,所以說她就在這裏。

    人們說得七嘴八舌,又在聽到了旁人的答案後異常默契地沉默下來。

    狸笠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平靜很淡然,笑着看着那些人們,開口說道:「所以,我是該出城去找,還是,留下來呢?」

    只是聲音有些哽咽。

    笑着的眼角也有淚點。

    於是人們大概也明白了什麼,在沉默里,緩緩讓出了一條路來。

    當一個東西用謊言來掩飾,用沉默來修飾。

    其實故事的真相便已經很清楚了。

    鼠鼠的屍體已經被人們拖了上來,便安靜地躺在河岸護欄邊的雪中,少年的劍也已經被拔了出來。

    一地流淌的血跡,像是一朵冬日裏大紅色的鮮艷的花。

    鼠鼠便躺在上面,面目模糊,只是睜着雙眼。

    那些妖力正在緩緩散去,當妖力散盡的時候,這個故事也許便不會這麼殘忍。

    留在雪中的,只是一隻小老鼠而已。

    當人們讓開那條路的時候,狸笠便看見了躺在那裏的鼠鼠。

    他沒有哭沒有笑。

    沒有瘋狂,沒有歇斯底里。

    只是站在那裏,緊緊地握着手中的那封信,輕聲地感嘆地說道:「原來你在這裏啊!」

    於是一切都像是在等待着小妖的這一句話一般。

    當這句話落下的時候,暮色開始完全墜落,夜色傾頹一般倒向人間。

    人們帶着感嘆帶着哀傷在那裏抹着眼淚。

    狸笠卻依舊安靜地看着,安靜地想着。

    你是飛鴻,還是雪泥?

    你是千堆雪,還是長街?

    也許什麼都不是。

    只是一個在狸笠的生命里,寫了兩封信的小妖而已。

    從第一封信開始,到第二封信結束。

    中間只是漫長也枯燥的等待。

    於是故事匆匆結束。

    ......

    鼠鼠的死很快傳遍了南衣城。

    人們有時候想過,這個小鼠妖,天天遊蕩在南衣河上,也許某天睡覺了,一不小心就會翻下船去,說不定便會淹死在那裏面。

    只是誰也沒有想過,她最後會是死在人間劍宗的手裏。

    正在打牌的梅曲明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愣了很久,而後匆匆披了衣裳,在雪夜裏走出門去,走到劍宗門口的渡口處,解着纜繩——因為這場大雪,他已經有許久沒有在河上渡船,繫船的繩子還有竹篙那些東西,都已被凍在木樑和船邊。

    所以梅曲明還沒有將那些繩索解開的時候,便看見一臉血跡的胡蘆,拖着劍,在雪地里低着頭走了回來。

    梅曲明怔怔地停了下來,看着那個少年身上的血色,於是也相信了那些人們議論的話語。

    少年大概也聽見了劍宗渡口邊那個並不平靜的呼吸聲,抬起頭來,看着梅曲明,淚流滿面地叫了一句:「師兄......」

    梅曲明鬆開了手裏已經解開的纜繩,快步走到了胡蘆身旁,神色複雜地看着他許久,而後嘆息了一聲,抬手擦了擦少年臉上的血跡。

    「你為什麼要殺了她?」

    胡蘆低頭看着自己的劍,也看着自己垂着的手,劍上有血,指節上也是,那些血已經滲入了指縫裏,也許以後都擦不乾淨了。

    「我不知道。」胡蘆抬起手,擦着淚水,只是喃喃地說着。

    「我不知道,師兄。」

    「我該怎麼辦?」

    胡蘆在劍宗門口鬆開了劍,緊緊地抱住了梅曲明,嚎啕地哭着。

    梅曲明嘆息着,一手攬住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一手緩緩地拍着他的後背。

    那些門房裏打牌的師兄們也聽到了哭聲,都跑了出來,站在劍宗門口的檐下,怔怔地看着這裏。

    他們自然都聽到了南衣城的故事。

    但是都沒有當回事。

    在他們心裏,胡蘆還只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少年,打牌輸了也不耍賴,老老實實的去剃了個光頭的小少年,怎麼會去把鼠鼠殺了呢?

    他們自然不信。

    但是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看着一身鮮血的少年,他們都是沉默了下來。

    遠處雪中有不少的人都在看着這邊。

    這樣的一件事情,自然需要給南衣城一個交代。

    但是在這之前,便是劍宗這些師兄們,也需要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導致胡蘆走出了這樣的一步。

    於是一眾師兄手忙腳亂地把胡蘆帶回了劍宗之中,而另一位師兄姜葉走了出來,向着南衣城中事情發生的地方而去。

    大約這裏的動靜太大。

    梅曲明他們回到劍宗的時候,便是叢心都站在了園林小道上,歪着頭看着少年胡蘆。

    「發生了什麼?」

    胡蘆抱着劍坐在台階上,什麼也沒有說。

    梅曲明輕聲說道:「胡蘆把鼠鼠殺了。」

    叢心愣了一愣,看向那裏低着頭滿臉血污的少年胡蘆。

    叢心雖然很少離開劍宗,但是也是知道南衣河上的那隻小鼠妖的故事,大概便是因為當初陳懷風還沒有沒入人間的時候,曾經與鼠鼠關係還不錯的原因——陳懷風曾經委託過鼠鼠,記下每年的行善收入。

    一眾人都是不解的看着少年胡蘆。

    一直過了許久,少年的哭聲才緩緩低了下來,張着腿坐在台階上,沉默地看着劍宗里的雪,那些曾經覆滿了白雪的小道,凌亂地散落着許多腳印。

    於是少年輕聲的,說了他所知道的,某個夜晚的故事。

    那是人間大亂未起的南衣城某個尋常的夜晚。

    大澤里霧還沒有散。

    劍宗里的師兄們都還在沉迷於打牌。

    「懷風師兄殺了從大澤里回來的柳三月。」

    「這件事鼠鼠知道的。師兄們一直好奇,為什麼鼠鼠這些日子,一直都要與劍宗作對,也是因為柳三月的死。」

    「我以為她不會將那件事情告訴青天道的人。」

    胡蘆無比痛苦地說着。

    「但是懷風師兄下午的時候告訴我,青天道的人來了,就在嶺南。」

    「我大概是瘋了吧。」

    胡蘆垂下了頭來,趴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劍宗里一片沉寂。

    「柳三月是死在懷風師兄手裏?」

    梅曲明有些怔怔地說道。

    這件事情他們確實都不曾知道。

    便是連這些劍宗師兄們都不知道的事,胡蘆卻知道了。

    也許這正是這個悲劇發生的原因。

    「懷風師兄今日下午,確實離開了劍宗。但我不知道是因為這件事情,我以為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去人間暮色里轉一轉。」

    一直在門房打牌的江河海輕聲說道。

    「這樣的話,姜葉師兄那邊,也許確實會有些麻煩。」

    一眾師兄沉默地看着坐在台階上的少年胡蘆。

    事情至此,他們也明白了為什麼胡蘆會突然做出這樣的一件事情來。

    柳三月死在劍宗里的事,可以讓青天道知道,但是不能被世人知道。


    青天道自然知道與人間劍宗真正的糾纏下去,只會讓人間南北陷入動盪。

    所以哪怕知道了,也不會真的有什麼過激的舉動。

    就像當初秦初來在山河觀下小鎮裏打牌一樣。

    修行界的事,能夠按在修行界解決,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倘若世人知道了,人間大勢便會逼得青天道不得不站出來,站在明面上與人間劍宗在這件事情上進行對峙。

    人間劍宗自然理虧,但是倘若便這樣服軟,天下劍宗與道門之間,又會產生許多間隙。

    畢竟當今磨劍崖不出,人間劍宗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劍宗的臉面。

    他們也許可以服軟,但是劍宗心中難免會有怨言。

    柳三月的死,只能成為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故事。

    而不能昭之於天下,曉之於人間。

    陳懷風給劍宗留了一個大難題。

    而胡蘆也跟着留了一個——如何向南衣城解釋今日之事。

    梅曲明在胡蘆身旁坐了下來,看了胡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你知道鼠鼠是什麼時候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青天道的人嗎?」

    胡蘆沉默着搖搖頭。

    梅曲明皺起了眉頭,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拍了拍胡蘆的肩膀,看向不遠處的叢心說道:「叢心你先帶他去一池溪里洗一洗吧。」

    叢心點了點頭,將胡蘆帶去了一池那邊。

    梅曲明皺着眉頭,長久地看着胡蘆離開的背影。

    南德曲幾人便在一旁,看着梅曲明說道:「你覺得有問題?」

    梅曲明點了點頭,看向南德曲說道:「師兄當初應該也和鼠鼠打過交道的吧。」

    南德曲輕聲說道:「是的。」

    鼠鼠雖然看起來是個小少女的模樣,但是她是人間小妖,自然活得要久許久。

    就像當初她與南島所說的那樣,她已經在南衣河上漂流了二十年。

    鼠鼠只是妖族的少女,而不是世人的少女,劍宗的這些師兄們,自然都與那個小鼠妖打過交道。

    「倘若她真的想要報復劍宗,也不會從四月等到十一月。」

    梅曲明緩緩說道。

    「但我們對這個故事知道得太少了。」南德曲輕聲說道。

    一旁的曲莎明他們也是一臉茫然。

    劍宗園林里的雪積得很厚。

    有些故事也被埋得很深。

    梅曲明他們往日裏不聽風聲,便看不見那些過往落向人間的葉子,於是只能看着那些雪上的腳印,猜測着很多東西。

    「也許要等懷風師兄回來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江河海雖然倚在門房邊,但是也沒有了打牌的興致,看着通往一池那邊那條行跡稀疏的小道,「我主要擔心,胡蘆這小子,會因此受到很大的打擊,說到底,這是我們作為師兄的失職。」

    相比於梅曲明這些混跡人間的師兄,江河海這個經常在門房打牌的師兄,與胡蘆更熟悉一些。

    南德曲聽到這裏,倒是淡定地說道:「人活着總會做許多錯事的。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一輩子都能正確地走對每一步。能夠走出來,才能完成蛻變。」

    「只是這樣的蛻變也許過於殘忍。」

    一眾師兄都沉默了下來。

    「師弟出了事,師兄自然難辭其咎。」梅曲明輕聲說道,「這段時間,大家還是少打點牌吧。」

    「嗯。」

    ......

    姜葉背着劍穿過南衣城如血的夜色,走到那一處河岸邊的時候,人們依舊圍在那裏議論紛紛。

    鼠鼠的屍體已經不見了,聽說是被一個從嶺南來的小妖帶走了。

    妖力散盡之後,只是小小的一隻,自然不用再費什麼勁,那個小妖只是把它捧在手裏,便離開了這裏。

    於是河岸邊只剩下了一些在雪中暈染着凍結着的血色。

    姜葉伏在了河邊護欄上,向着下方不遠處看去,那裏停着一艘小舟,還有一個打翻了的爐子,被燒焦了的沒有吃的燒雞,酒水早就灑盡了的酒壺,然後便是大片地,從船頭傾灑向河邊冰層的血跡。

    而後便是那一處,血污遍地的冰層。

    姜葉想着胡蘆拳頭上的血,還有劍上的血,也許已經猜到了這個故事的走向。

    胡蘆應該曾經放下過劍。只是最後也許被激怒了,於是舉起了拳頭——那處血污之中,還有一處凹陷的龜裂的地方,應該便是在那裏,那個少年一拳拳地揮着拳頭。

    鼠鼠當時說了些什麼?

    姜葉也能猜到一些。

    他知道柳三月是死在陳懷風的手中。

    姜葉背着劍安靜地站在河邊,看着那邊的人們議論着今日之事。

    過了許久,大概終於有人注意到了那邊那個背着劍劍宗弟子,於是聲音漸漸地小了下來,看着姜葉,什麼也沒有再說。

    姜葉背着劍向着眾人走了過去,停在了河岸邊。低頭看着鼠鼠最後妖力散盡的地方。

    這裏也是血污,但是與下面的相比,這裏是寧靜的。

    那個遊行在南衣河上的小妖,便在這裏,安安靜靜地散盡了妖力,真正地結束了她的一生。

    姜葉沉默地看了很久。

    南衣城的人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一千道目光自然是有重量的,也是有力量的。

    所以姜葉背着劍站在那裏,覺得心頭很是沉重。

    倘若人間劍宗是個為所欲為,為非作歹的地方,那麼這樣一個故事,自然可以隨意掩蓋過去。

    但是人間劍宗不是。

    也許在修行界,他們確實沾了一些邊。

    但是在人間不是的。

    在人間,在世人眼中,人間劍宗是穩定,是寧和平靜的象徵。

    它應該代表着許多遮蔽風雨的正義。

    大約是姜葉沉默了太久,終於有人有些不安的問道:「師兄,今日之事?」

    滿口謊話的開端,便是從第一個謊言開始的。

    姜葉也想告訴世人,今日是因為鼠鼠發了瘋。

    但是話到了唇邊,卻也是沒有能夠說出來。

    這個曾經經常混跡在南衣城菜市中的師兄,嘴唇蠕動了許久,才終於輕聲說道:「劍宗有些變故,胡蘆他心神不定,也許看錯了一些東西——此事.......劍宗日後會給人間一個交待。」

    人們大概依舊相信人間劍宗。

    這處劍宗已經在人間,在南衣城存在了一千多年,幾乎橫跨了大半個大道的歷史。

    所以當姜葉背着劍,從劍宗走出來,從那個殺了人的少年手中接過了這個故事,給了一些解釋,南衣城的人們並沒有質疑什麼。

    只是想想以後南衣河上,便再也沒有那個撐着小舟,笑眯眯地看着來往愁苦的人們說着你看起來有些煩惱的少女小妖時,人們依舊有些嘆惋。

    身後的大河裏有些動靜。

    人們向着河中看去,那艘被河邊冰層攔住的小船,大概是被夜風吹動了,正在緩緩地向下漂去。

    帶着熄滅了的爐子,帶着燒焦了燒雞,帶着頹然滾着的酒壺,帶着艙中沉悶地響着的,依舊沒有花完的許多錢,向着南衣河下游緩緩漂去。

    「劍宗有時候確實是會做錯一些事情。」

    姜葉的聲音再度在河邊響了起來。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這個原本應該安安穩穩的混跡在人間直至再無人記得,就像曾經劍宗那些弟子一樣的姜葉,靜靜地看着那艘隨流而去的小船,眸中似乎有些光芒在閃動。

    人們看不大清楚,所以暫且將它叫做某種光芒。

    「這件事情,也許確實是劍宗做錯了。」

    姜葉的聲音很溫和,也很寧靜。

    南衣城的人們靜靜地聽着。

    「倘若有一日,你們發現,人間劍宗已經偏離應有之路途。」

    姜葉從身後取下了另一柄劍。

    他一直都帶着兩柄劍。

    一柄是自己的青菜劍。

    一柄是懷民的不眠劍。

    那柄不眠劍被取了下來,拔出鞘來,插在了河岸邊,插在鼠鼠死去的地方。

    在那陣清脆的劍鳴聲中,姜葉向着人間走去。

    「人間可以向我們拔劍。」

    滿河寂靜。

    劍上不眠二字在夜色里閃爍着光芒。

    今夜人間也許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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