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劍天上來 第十一章 囉嗦的名字與簡潔的名字

    尤春山在後來找了許久,才終於找到了在白花浮島邊看海的少年。

    這東海年輕人因為余朝雲在修行,沒人給他推輪椅,於是也懶得坐輪椅,直接拄着那根不知道在哪裏撿到的棍子,一瘸一拐的來了南島的身旁,在那裏張望了很久,只是大概什麼也看不見。

    缺一門在東海深處,這樣一處道觀能見的,也只有天,海,月這三樣長久的存在。

    尤春山看了很久,才開口不解地問道。

    「師叔你在看什麼?」

    話音才剛落下,尤春山便看見身旁的少年好像受驚一樣,很是突然地回過頭來。

    「......師叔你不會現在才看見我吧。」

    尤春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一直以為南島是知道自己來了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在這裏安靜的站着而已。

    卻沒有想過,少年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他過來了。

    南島默然地看了尤春山很久,而後轉回了頭去,輕聲說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尤春山拄拐站在那裏認真地想了想,而後伸手指着遠方的第二抹月色比劃着。

    「那輪月亮掛在海上這麼多的時候。」

    南島回頭,看見尤春山伸着大拇指和食指,在那裏認真地比劃着。

    只不過究竟比劃了多少,南島也不清楚,所以又轉回了頭去。

    尤春山放下手來,拄着拐又挪了挪位置,走到了南島身前,看了許久,才問道:「所以師叔方才是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

    南島撐着傘站在那裏,輕聲說道:「沒看什麼,只是發呆而已。」

    尤春山回頭看着南島那確實沒有什麼情緒的面容,也許是相信了,四下張望了一下,將手裏的木棍放在了一旁,而後在一旁的嶼石上坐了下來。

    這個早晚成仙的年輕人在那裏很是愁苦的嘆着氣。

    南島低頭看着尤春山的背影,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你嘆什麼氣?」

    尤春山抬頭笑了笑,說道:「其實我也沒想嘆氣,只不過從白月之鏡出來的時候,看見那些研究機括之心的道人們在嘆着氣,走到這裏又看見師叔在發呆,於是就下意識地想要嘆嘆氣。」

    南島若有所思的說道:「看來機括之心的事情,確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簡單。」

    尤春山很是唏噓地說道:「大概是的。」

    這個年輕人說着又笑了起來。

    「不過也很正常,畢竟我們對於這樣的東西,一竅不通,聽見天工司的人說缺一門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於是下意識的便會將這個道觀想得有些無所不能,只是想一想,其實大家都不過是世人而已。一口吃不成胖子,看一眼也不會真的可以將天工司的這種精巧的設計完美復刻。」

    南島輕聲說道:「是的。」

    尤春山看向了南島,說道:「所以師叔為什麼發呆?」

    南島沉默少許,輕聲說道:「師姐他們大概覺得我需要回東海高崖看一看。」

    尤春山聽到這句話,便轉過身去,坐在月色里掰着手指頭很是認真地數着。

    南島皺了皺眉,說道:「你在數什麼?」

    尤春山抬起頭來,誠懇地說道:「雖然但是,確實也已經快半年了,師叔也是該回去看看了。」

    「......」

    南島默然無語。

    尤春山想了想,問道:「師叔不想回去?」

    南島平靜地說道:「不想去看那座高崖。」

    尤春山神色古怪的看着南島,說道:「我也沒說磨劍崖啊。」

    南島淡淡的說道:「但我想說磨劍崖。」

    二人對視了許久,尤春山唇角帶着一些笑意轉過頭去,輕聲說道:「確實可以。」

    南島並未說什麼。

    二人在白花小島上安靜地看着月色。

    天上月確實不如海上月明亮。

    那處白月之鏡半沉於海中,月色皎潔,倒好似海天之間的故事是傾倒的一般。

    尤春山倒是突然覺得自己大概真的像是一個天上人了。

    於是很是滿足的嘆着氣。

    又抬頭看向了白月之鏡最上端坐着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那個叫做王小花的小道童,怎麼天天坐在那裏?」

    這個問題大概在尤春山心裏很久了。畢竟那天在白月之巔發生的故事,確實讓他有些看不明白。

    南島同樣看向了那裏,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因為她怕世人有求於她。」

    尤春山很是驚詫地問道:「什麼意思?」

    南島平靜地說道:「就和神女幽居巫山一樣的意思。」

    「她也是神女?」

    南島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撐着傘轉身走在了那條白花小道上。

    尤春山撓撓頭,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還是拄起了棍子,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少年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走,所以很是散漫地在林間落了許多白花的道上走着。

    尤春山在南島後面跟着走了許久,很是好奇地看着那個傘下少年在兩種月色之下的背影。

    「師叔今日在島上與前輩們說了些什麼?」

    南島平靜地說道:「沒什麼。」

    雖然說着沒什麼,只是少年卻又在道上停了下來,抬頭看着天上淡月,海里明月。

    一直過了很久,少年才很是突然地回頭,眸中有着很是茫然的光芒。

    「你說,世人有時候說着有緣再見......什麼才算是有緣再見?」

    尤春山嘆息一聲,心中暗道,果然該來的問題還是會來的。

    儘管這樣的問題,對於他而言,同樣是極為艱難的問題,只是看着那個少年眸中那種搖擺不定的光芒,尤春山還是認真的拄着棍子想着,像個勞作到一半,拄着鋤頭開始沉思的農人一般。

    一直過了很久,這個東海年輕人才輕聲說道:「師叔還記得當初在清角城裏,我在那條巷子裏假裝劍宗師叔的事嗎?」

    南島當然記得。

    而且記得很清楚。

    畢竟尤春山當時裝得確實太好了。

    哪怕是南島,都下意識的以為他真的是某個劍宗的大師叔。

    少年點了點頭。

    尤春山輕聲笑着,提着手裏的棍子,舉起來,敲着頭頂的某處枝椏,於是白花簌簌地落着。

    東海年輕人站在月色落花里,輕聲說道:「這便是有緣再見。」

    南島長久地站在那裏,看着尤春山。

    他當然明白尤春山的意思。

    想見落花的人,也許會站在那裏,安靜地等着風來,當然也會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來,敲擊着頭頂的枝椏。

    尤春山如果不是想見一見那個巷子裏已經嫁為人婦的女子,當然不會帶着小少年往那裏走。

    雖然有人才過了幾天,就忘記了人間的第三朵花叫啥名字了,但是想來尤春山肯定是不會忘記的。

    少年安靜地站了很久,而後認真地看着尤春山問道:「那我應該怎麼才能有緣?」

    尤春山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樣的問題,你問我的嗎?

    不過看着自家才十六歲的師叔,尤春山還是拄着棍子,很是認真地在那裏思索着。

    一直過了很久,尤春山才誠懇地說道:「高崖太高,師叔,我不敢去想。」

    哪怕神河陳雲溪他們都在說着高崖不復這樣的東西。

    只是對於天下絕大多數人而言,磨劍崖依舊是人間最高的地方。

    南島誠懇地拍了拍尤春山的肩膀。

    「沒關係。」

    少年這樣看輕的態度,大概讓尤春山有些不服氣。

    我當然可以誠懇地說着高崖太高,但師叔你怎麼也應該給我留一點面子吧。

    尤春山一瘸一拐地向着白月之鏡而去。

    南島神色古怪地看着說走就走的尤春山。

    「你去哪裏?」

    尤春山頭也不回地說道:「回去想想怎麼才能讓師叔有緣。」

    「......」

    南島默然無語地站在那裏。

    直到那個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白月之鏡與白花浮島間的那條好似雲煙一般的懸階之上,南島才回過頭來,抬頭看着方才尤春山用棍子敲落的那處枝椏。

    想見落花,當然可以將枝頭的花敲下來。

    南島想着尤春山的棍子,看着自己的傘。

    其實對於少年而言,他確實是可以將崖上白花敲落的。


    只可惜。

    少年覺得自己不是畜生。

    ......

    余朝雲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師叔還和磨劍崖上那位有着關係。

    雖然尤春山卻也只是說着南島想要回去拜訪一下自己的先生。

    只是哪有拜訪先生的事,需要這麼糾結的?

    這個青天道少女盤坐在斷崖上,看着那些幽冷的光芒里墜落下去的水滴,很是認真的思考着這個問題。

    尤春山坐在一旁的輪椅里,膝頭按着那根棍子,神色凝重。

    「師叔幫了我這麼多,我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師叔日後變成什麼便做春江都是淚,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樣。」

    「......」

    余朝雲默然無語地回頭看了一眼尤春山。

    「什麼叫做便做春江都是淚,為伊消得人憔悴?」

    尤春山愣了一愣,說道:「不是很順口嗎?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大概確實沒什麼不對的。

    余朝雲最後還是放棄了和尤春山爭辯的想法,只是說起了方才尤春山說過的東西。

    「先生不能下崖,學生又不肯上崖,你這要怎麼見?」

    尤春山嘆息了一聲,說道:「所以我才來問問你,看看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余朝雲默默地坐在那裏,抬頭看着那些從白月之鏡高處垂落下來的清冷的月色。

    二人在那裏坐了很久,最後大概依舊沒有找到什麼答案,余朝雲也沒有什麼心思修行了,很是惆悵地站了起來,回到了身後的小屋裏。

    尤春山還想滾着輪椅追上去問一問,只是木屋的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尤春山嘆息了一聲,默默地滾着輪椅去了另一邊。

    白月之鏡自然是極大的,諸多滴漏,萬千斷崖,雖然都不是什麼很高的斷崖,只是顯而易見的,這裏當然有着很多用來住人的地方。

    畢竟道人也是人,總不可能真的整天在那裏像是螞蟻一樣忙碌個不停。

    尤春山同樣回到了小屋之中,看着那些沒過窗欞貼着琉璃蕩漾的海水,窗外人間像極了一片幽邃的星空。

    海中承月,好似與天平齊。

    尤春山在那裏看了許久,也是有些困意來臨,打了個哈欠,爬下了輪椅,跑去睡覺去了。

    ......

    葉逐流一大早起來,便看見那個傘下少年手握着鸚鵡洲,在白花林中修行練劍。

    劍意橫流,劍光燦然,在清晨熹微的天色里,倒像是許多躍上了海面的細長的銀色小魚。

    於是一地的白花,就像一些魚鱗一般。

    葉逐流在那裏看了一陣,謝春雪卻也是走了過來,抱着劍站在了一旁安靜的看着。

    這個道人轉過頭,看着謝春雪頗有些驚嘆之意地說道:「今年春天見到他的時候,他應該才觀雨境?」

    謝春雪輕聲說道:「境界當然從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葉逐流笑了笑,說道:「天賦好的人才會這麼說。」

    謝春雪瞥了葉逐流一眼,說道:「難道你天賦很差?」

    道人的天賦當然不差。

    這個謝朝雨的弟子雖然很年輕,然而大道境界確實不低。

    只是因為缺一門遠在東海深處,世人從來不知不問而已。

    只不過哪怕是葉逐流,在面對着這個少年的時候,同樣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

    二人沒有再說什麼,少年似乎也沉浸在穿花之劍之中,沒有在意這兩個林邊的人。

    葉逐流轉身緩緩說着,輕聲說道:「師父前些日子,有道書傳回。」

    謝春雪抱着劍,平靜地說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葉逐流輕聲笑了笑,說道:「確實有些關係。」

    謝春雪停在那裏,靜靜的看着道人。

    葉逐流倒是沒有繼續笑下去,正色說道:「卿相被十三架大羿之弓鎮殺在山月城中,槐都要藉此機會,將懸薜院握在手中,按照陛下的意思,缺一門需要有人去與國子監一同對懸薜院進行監管。」

    謝春雪好像明白了什麼,冷笑一聲,說道:「好一個謝朝雨,居然將主意打到了他太奶奶身上來了。」

    葉逐流誠懇地說道:「倘若是我,大概也會這麼做。」

    畢竟。

    畢竟自己的弟子娶了自己的太奶奶。

    這樣的事情,謝朝雨哪怕再如何慣看秋月春風,也很難去平靜的面對。

    既然看不下去,那麼自然眼不見心不煩。

    只是葉逐流的話才始說完,便被謝春雪抄起手裏的劍砸在了腦袋上。

    「你別在這裏大言不慚地說着這樣的東西,這些事情還不都是你弄出來的。」

    葉逐流嘿嘿一笑。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葉逐流停了下來,說道:「當然,如果你不想去的話,當然也是可以不去的,畢竟師父也沒有說一定要我倆去,正好木師兄還沒回來,到時候倒是可以讓他過去。」

    謝春雪沉默少許,說道:「當然是可以去的。」

    葉逐流看着謝春雪有些猶豫的神色,緩緩說道:「你有什麼顧慮?」

    謝春雪輕聲說道:「我擔心這樣的事情,會不會耽誤我釣魚。」

    「......」

    葉逐流好一陣無奈,正想說什麼,卻是突然神色古怪的轉頭看向了那條通往白月之鏡的懸階。

    那個青天道少女很是興奮的推着輪椅上的年輕人向着這邊而來。

    葉逐流古怪的看着二人捲起落花,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小道上。

    「你們在做什麼?」

    余朝雲背着劍匣,鬆開了輪椅,向着二人行了一禮。

    「見過二位前輩,我們......」

    余朝雲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尤春山的咳嗽聲打斷了。

    後者同樣在輪椅上行了一禮,而後神秘地說道:「沒什麼,我們在趕花。」

    謝春雪看着被二人的轍痕掀起又落下的那些白花,嘆息了一聲,說道:「好一個趕花。」

    尤春山猶豫了少許,看着二人問道:「我師叔在林子裏嗎?」

    謝春雪並未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他在那裏練劍,你們去吧。」

    余朝雲與尤春山道過謝,又滾着輪椅,一片兵荒馬亂地向着那裏而去。

    葉逐流和謝春雪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二人的背影。

    謝春雪當然不會知道他們到底要做什麼,畢竟哪怕是要猜一些東西,也是要有前因和邏輯的。

    所以她看向了一旁葉逐流。

    道人輕聲笑了笑,說道:「看我做什麼?我也沒有那麼無聊,天天去算別人要做什麼。」

    謝春雪冷笑一聲,說道:「那你先前費了那麼老大的勁,去完善那樣一面鏡子的底層邏輯做什麼?」

    葉逐流輕聲說道:「命運可以不看,但是不能不知。」

    就像天上的雨水是如何變成雪,這樣一件事與絕大多數世人都是沒有關係的。

    但是其間的道理,自然還是要弄明白的。

    萬事萬物的意義,不止在於眼前而已。

    謝春雪倒是沒有繼續刁難葉逐流,有些好奇地問道:「所以那面鏡子的底層邏輯,是叫什麼來着?」

    葉逐流轉頭看向了那處沉浮於海上的白月之鏡,微微笑着,說道:「中央之帝。」

    謝春雪挑眉說道:「混沌?」

    葉逐流訝異地看着謝春雪,說道:「你居然也知道?」

    謝春雪平靜地說道:「劍修在最開始,當然都是道修。」

    葉逐流默然無語。

    ......

    而在白月之鏡的最底層。

    某一面大湖之上,卻是有着一面碩大的鏡子正在緩緩破水而出,懸浮在了那些幽冷的光芒之下,沐浴着那些諸多滴漏之水,濯洗着其上的塵泥。

    隨着一切污穢濯洗而去,那面映照着幽冷天光的鏡子之上,開始緩緩浮現着諸多星河光末一般的線條。

    線條最後都變成了一個個極為簡樸的道文。

    一行行的陳列而去。

    最末端是一行小字。

    ......

    道人輕聲說道:「準確的說起來,是它的全名是,二元機括集成:中央之帝三代系統。」

    謝春雪挑眉說道:「很囉嗦的名字。」

    葉逐流輕聲笑了笑,說道:「所以它也有一個很簡潔的名字,叫做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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