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劍天上來 第十章 大道是聽山澗春水流

    師叔並不會想炬火的事。

    哪怕他真的知道,也只會說着你本來就是炬火啊陸小二。

    在嶺南的時候,師叔便一直否認着自己是嶺南的希望。

    師叔正在看着那個叫做葉逐流的道人擺弄着一些很是奇怪的東西。

    尤春山的那一份機括之心的圖紙,已經被送到了白月之鏡的底部,這是一個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解析事情。

    是以從槐都來的三人都有些閒。

    尤春山在學着感受自己心臟的跳動規律,以便到時候適應一個全新的自己。

    余朝雲在向着缺一門裏的道人請教修行之事。

    而師叔正撐着傘,站在某處斷崖之上,看着道人鼓搗某些玩意。

    那一個小木桶一樣的東西,只是在底部加了一些車軲轆一樣玩意,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竹管,連接在底部的基座之上。

    南島看了很久,也沒有看明白這是什麼東西。

    所以他很是誠懇地問道:「師兄這是在做什麼?」

    葉逐流嘆息了一聲,回頭看着這個方才從旁邊路過,被吸引了過來的少年,輕聲說道:「這是一個偉大的東西。」

    南島愣了一愣,又仔細地看着那玩意很久,只是看來看去,也沒有看出來這個奇怪的木桶偉大在那裏。

    不過好在南島也算是在天工司待了一些時日,看得出來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齒輪一樣的東西,是用來傳輸動力的。

    道人站了起來,將這個很是笨重的東西扛在了肩頭——少年其實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畫面,畢竟這看起來怎麼都不像道人能幹的事,尤其是葉逐流這樣的風度翩翩道袍飄飄的道人。

    但葉逐流確實便這樣,一把扛在了肩頭,而後沿着崖道走去。

    「師弟你不要不信,我有預感,這個東西,日後會和我先前做過的那個全自動化魚竿一樣,會是人間一個極富有突破性的發明。」

    葉逐流在前面一面走着,一面很是認真地說着。

    南島這才想起來了當初在湖上的時候,看見道人手裏的那一枝黝黑的魚竿。

    不得不承認,那是很是精巧的東西,和天工司的某些機括傘不相上下。

    「所以這到底是什麼?」

    葉逐流停在了崖道上,認真的想了想,說道:「這是用來洗衣服的。」

    「......」

    南島在這一刻,卻是突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果然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哪裏就會有動力。

    葉逐流一直扛着那玩意走到了白月之鏡的下層,將那個東西放在了水裏。

    而後在南島很是驚奇的目光里,那個木製的機括之物,卻是在底部伸出來了一些很是寬大的旋葉一樣的東西,隨着海水的推涌,大大小小的齒輪開始運轉了起來,可拆卸的木桶底部那些車軲轆一樣的東西,很是快速的旋轉了起來。

    南島很是驚嘆的站在那裏,卻看見葉逐流默默的走了出去,過了沒多久,便不知道從哪裏抱來了一大盆白衣。

    道人將那些衣裳全部倒進了那種木桶里,又給裏面灌上水,蓋上了蓋子。

    南島神色古怪的站在那裏,看着葉逐流說道:「這樣就可以了?」

    葉逐流神色凝重地說道:「也許可以了,也許我完了。」

    「?」

    南島有些不明所以。

    道人很是認真地說道:「洗應該是可以洗得乾淨,做這個東西之前,我翻閱了觀里一些數據模型的。只是我不知道,裏面的衣服拿出來的時候,是不是會被扯破了洞,要是真的破了,我大概就要被丟到海里餵魚了。」

    「......」

    葉逐流的一番話,弄得南島也變得緊張了起來。

    雖然他不是謝春雪的小男人。

    但是當初在竹林清潭邊,卻也是被那個九疊劍修蹂躪了一番。

    二人默默地站在那裏,呼吸沉重的等了一刻鐘。

    道人才走上前去,將最前方的某個齒輪拔了出來。

    於是木桶里咣當咣當的聲音便漸漸緩慢了下來。

    只是道人大概確實壓力過大了,站在那裏遲遲沒有將木桶打開,最後倒是求助般地看向了南島。

    「師弟,幫我個忙如何?」

    南島默然無語,走上前去,伸手揭開了那個蓋子。

    不得不承認,釣魚佬確實不適合穿白衣。

    明明放進去的衣服都是白色的,但是洗出來的水卻是黑色的。

    葉逐流倒是沒有管這麼多,黑的也好白的也好,只要能夠代替他將衣服洗了,就是好。

    道人走上前去,將裏面的衣服拿了出來,一件件地擰乾,又檢查着有沒有破了的。

    一直到看到了最後一件,這個道人才終於露出了很是欣慰的笑容。

    「師弟,我成了!」

    「......」

    南島確實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樣一個大道之修,會對於這樣一個東西這般興奮。

    葉逐流沒有在意南島在想什麼,又在那裏圍着那個木桶轉悠着。

    「但是還要自己擰乾,有些不方便啊,最好是能夠讓它自己洗干把水放了,再自己擰乾——這個倒不是什麼問題,畢竟速度夠快,確實可以甩干,所以大概只是需要加一個放水閥門?」

    葉逐流若有所思地研究了老半天,又扛着木桶向着斷崖之上而去。

    南島很是唏噓地站在那裏,看着葉逐流的背影,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才會讓一個曾經瀟灑地垂釣於大湖之上的道人,變成了現而今的模樣。

    少年撐着傘追了上去。

    感慨歸感慨,但是南島對這個東西確實比較感興趣。

    畢竟眾所周知,世人一般有兩隻手,而他南島只有一隻手,如果真的有一個可以讓自己洗衣服的玩意,大概確實很好。

    「這東西叫什麼名字?」

    少年跟了葉逐流的步伐,很是誠懇地問道。

    葉逐流很是平靜地說道:「長安不見月。」

    「?」

    南島有些摸不着頭腦。

    ......

    雖然葉逐流弄出了一個很是方便的東西。

    但是下午的時候,南島還是看見這個道人在那裏跪搓衣板。

    原因很簡單。

    衣服是洗了,但是道人有些忘乎所以,將它落在了白月之鏡的池邊,忘了去晾了。

    少年站在那片白花林的邊緣,很是惆悵地看着那個正在一臉愁苦地跪着搓衣板的道人。

    這樣的一幕,總讓南島覺得春日的時候,在竹林湖畔看見那個乘舟破雨而來的俊朗道人,其實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夢而已。

    哪有什麼隨波逐流的道人。

    只是一個活在了東海小島上,給某個喜歡釣魚的女子洗衣服的小男人而已。

    葉逐流一直跪到了暮色昏沉,白花鍍金的時候,才垂着頭從林子後面走了出來。

    少年撐着傘站在那裏,默默地看了葉逐流很久,而後輕聲說道:「師兄,我不能理解。」

    葉逐流愣了一愣,看着南島說道:「你不能理解什麼?」

    少年負劍執傘,十六歲的少年劍修很是出塵地站在白花林中,緩緩說道:「雖然師兄是道人,說不上男兒仗劍酬恩在,未肯徒然過一生。但總歸也不應該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葉逐流很是惆悵地站在那裏,看着暮色里的少年。

    大概滿心滿眼,都是曾經自己十六歲的模樣。

    葉逐流輕聲笑了笑,轉過身去,緩緩說道:「那你以為道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南島卻是有些默然無語。

    他見過的道人不多。

    大概印象最深的,便是槐都里的那個叫做梅溪雨的道人。

    只是那個道人,卻也是有着一朵自己的白花——穿着碎花小裙,撐着小白傘的許春花。

    葉逐流走了過來,拍了拍沉思着的少年的肩膀,說道:「師弟啊,在人間的道路上,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南島回頭古怪的看着葉逐流,說道:「這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葉逐流輕聲笑了笑,說道:「當然有。」

    「比如?」

    「比如我們會有一個孩子。」

    「?」

    「然後我們的孩子也會去找一個他\/她所愛慕的人,然後同樣生下孩子。」

    道人站在那裏輕聲笑着。

    「不要覺得繁衍是一個很羞恥的名詞。」

    事實上,對於修行界而言,繁衍,一直是一個意義重大的詞語。

    就像他們將妖族定義為化物生靈,而將世人定義為繁衍生靈一般。

    道人微微笑着。

    「千秋萬代,不是一句空口白話,你需要讓你的情慾像熱烈的春花一樣綻放,人間才能千秋萬代。」

    少年有些面紅耳赤。

    葉逐流看向人間,人間的北面。

    「所以你看,陛下在大風歷九百多年的時候,都選擇了一個愛人。」

    「你以為道人的順應大道,便是清修?」

    「當然不是的。」

    葉逐流輕聲的,很是感嘆地說着。

    「是聽山澗春水流啊師弟。」

    少年有些茫然,大概確實不知道葉逐流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是少年聽着道人絮絮叨叨的說着這些東西,仿佛想到了什麼,看着葉逐流有些吃吃的說道:「師姐與你說過我的事情?」

    葉逐流很是認真點點頭,說道:「當然。」

    剛剛跪完搓衣板的道人走路雖然還有些一瘸一拐,但是看起來卻是很是高興的樣子,踩着一地落花夕陽,向着白月之鏡走去。

    「尤春山的事還要很久去了,機括之心這樣的東西,缺一門過往沒有研究過,我們的研究,在於混沌命運推衍的設計與自動化之上。所以一時半會急不來的。」

    葉逐流說着,停了下來,回頭看着少年。

    「你也在東海,她也在東海,為什麼不去見一見呢?」

    南島沉默了下來。

    過了少許,輕聲說道:「我們的故事,是不一樣的,師兄。」

    葉逐流微微一笑,這一刻少年卻是真切的感覺到當初第一眼所見的葉逐流的模樣又回來了。

    「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一切難辦,難道就掀桌不辦了?」

    南島沉默少許,說道:「師兄為什麼要與我說這樣的事情?」

    葉逐流想了想,而後很是認真的反問道:「當初騎青牛的人,為什麼要把大道留給世人?」

    當然是見過了,覺得很好,想要人間也如此。

    少年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安靜的站在那片白花林中。

    也許是想起了大風歷一千零三三月的時候。

    偶然闖入的另一片人間的白花林。

    葉逐流也沒有再打擾南島,繼續回白月之鏡研究他的長安不見月去了。

    ......

    南島背着劍在林子裏站了許久,才發現謝春雪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不遠處的樹下,只是看起來神色有些古怪,臉有些紅,也不知道是東海的霞光映照所致,還是因為某個叫做葉逐流的道人口無遮攔的原因。

    總之她懷裏的劍出了三寸,其上劍意橫流。

    只是最後看着少年茫然的表情,還是默默的將劍推了回去。

    南島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為什麼我感覺師姐方才像是有些殺意的樣子?」

    謝春雪走出了那棵樹下,穿花走葉落下的霞光沒有再打落在臉上,卻是神色如常的樣子,很是平靜地說道:「你看錯了,師弟。」

    南島沉默不語。

    他很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只是看着謝春雪那般模樣,還是很謹慎的沒有作死的問下去。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轉回頭去,低聲說道:「師姐知道崖上的故事?」

    謝春雪走到了少年身旁,低頭看着傘下少年,十六歲的少年其實已經不算矮了,只是依舊比謝春雪低了一些。

    「沒有。」

    謝春雪看了少許,轉過頭去,一同看着暮色。

    「但有些東西,不是只有見到了,才能知道的。」

    「一個少年從嶺南一路跑去東海,最後卻匆匆離開了那裏。大概總歸是放棄了一些東西。」

    南島輕聲說道:「為什麼不能是我的境界太低了,走不上那座高崖呢?」

    謝春雪輕笑一聲,說道:「你如何會走不上那座高崖?你這樣的人,生來就應該在崖上的——我知道這樣一句話卻是讓人聽來不喜。當初我與陸小二說過,生命最大的樂趣,便在於一切未知,生時方知生,才能感受到生命的驚喜,死時方知死,才能擯棄畏懼。但天下之事,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沒有必要去欺騙自己。」

    「再說了,哪怕你走不上去,她難道走不下來?當初陛下與師父二人在東海僵持的時候,陛下曾經在崖下張望,在某一日,大概便是你快要到東海的那一日,崖上的人將劍階劍意化作一柄劍,逼得陛下退避而去。這樣一件事,東海小鎮裏有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謝春雪轉頭看着南島,緩緩說道:「所以你說有些故事,不見而知,是不是很合理?」

    南島嘆息了一聲,說道:「我以為師姐只會釣魚。」

    謝春雪微微一笑,「釣魚的人,有幾個是蠢貨呢?天下之事,只要靜心思之,總不會有什麼不能明白的。釣魚之人往往靜坐,這比道人的清修有用多了。」

    南島默然無語。

    謝春雪說的當然不無道理。

    只是最後一句,大概就是釣魚佬的自誇之語了。

    少年就當沒聽見。

    二人在白花林子站了很久,南島才開口說道:「所以師姐也覺得我應該去一趟高崖?」

    謝春雪笑着說道:「我可沒有這般說,葉逐流那是搓衣板跪多了,把腦子跪壞了。雖然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旁觀者的利益傾向,當然不能代替當局之人。」

    這個白衣女子抱着劍沿着白花浮島的小道緩緩走着。

    「有人一生虔誠於神鬼,有人一生求安寧,有人追求情慾,有人追求真理。天下的事,從來都不是以我看之該如何,便應該如何的。我是世人,卻也只是世人的千萬分之一。」

    「到底要如何,當然還是看你自己。」

    南島長久地看着這個人間劍宗兩百年前的弟子。

    「師姐呢?」

    謝春雪停了下來,抱着劍微微笑着,說道:「我當初不是說過了嗎?」

    南島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謝春雪說的是什麼。

    謝春雪站在東海暮色垂流的海島之上,低頭輕聲笑着。

    「我是人間有名的賢妻良母。」

    南島默然無語。

    過了許久,少年才無比誠懇地說道:「倘若不是來了這些時日,天天看着葉師兄跪搓衣板,大概我真的會信了師姐你的鬼話。」

    謝春雪只是微微笑着,回頭看着傘下少年,這一刻的謝春雪看起來,確實很是溫柔的模樣。

    「只是你不懂而已。」

    少年看着謝春雪眸中的那些很是奪目卻也柔和的光芒,一時之間確實有些茫然了起來,想了很久,誠懇地問道:「我不懂什麼?」

    謝春雪轉回頭去,看着那一面暮色里依舊不減清輝的白月之鏡。

    「倘若有一日,我不再讓他給我洗衣服,不再讓他跪搓衣板.....」

    謝春雪低下頭來,輕聲說道:「你也就看不見我眼睛裏的光芒了。」

    南島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裏。

    謝春雪卻是又輕聲笑了起來,說道:「再說了,你覺得這個日後極有可能會成為缺一門觀主的人,會不知道他有盆洗了的衣服沒晾?」

    南島怔怔地站在那裏,大概這確實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是的。

    葉逐流如何會不知道呢?

    就像當初三人剛剛來的時候,明明謝春雪已經在白花林中等着了。

    但是葉逐流卻還是撂下了那盆沒洗完的衣服跑了出來一樣。

    謝春雪是謝朝雨的太奶奶,在缺一門這裏,謝春雪來見,當然更勝過葉逐流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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