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十四章 谷風

    郭嘉胃不太好,每頓膳後必吃一小杯燙酒暖胃,都是歸我負責的。那日酉時,他正在堂上謄錄司空府新晉文員的籍簿。我一走近,他便從銅油燈下抬起頭來了,卻並非打量我,而是放下竹簡,疲憊地攥着兔毫筆揉摁醒穴。

    那晚,我穿着一身嶄新的帶格子咖啡色裙,手裏還捏着一頂褐色貝雷帽,於是我在屏風前站定,提着百褶裙擺繞了兩圈,歪頭笑着問他:「奉孝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呀?」

    郭嘉笑而不答。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他只是一邊說着一邊向我點頭,還微微起身。

    「午後不是剛來過嗎?怎會好久不見呢?就算是奉孝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不記得了嗎?」

    郭嘉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在開玩笑,於是揚袖坐在蒲蓆上,笑得說不出話來,髭鬚一抖一抖的。

    赤壁回南天,前後又是雨季,很少有晴天,於是某日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騎馬到奉孝先生府中去了,跑上閣樓時還喘着氣。奉孝先生說:

    「來啦!」

    我說:「來啦!」

    我喘着連茶也喝不下。奉孝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奉孝先生和他夫人都笑了,那是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這時,小郭奕一看到我,就非拉我到前院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髮和長袖。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郭嘉分析道:「他看你梳着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郭夫人於是問小郭奕:「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着就又蹦蹦跳跳來拉我的頭髮。

    又一日,我坐在妝案前梳着長發,正想盤個漢代最流行的倭墮髻去赴宴,郭嘉見我沒有綢帶束髮,便從漆匣里取出一條純白的,一條綠邊紋花的,讓我選一件。

    「我可以都要嘛?奉孝先生?」我仰起頭,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其他的都依你,但這個不行哦。」郭嘉又笑了,像個慈祥的老前輩似的拍拍我肩膀。

    於是我只好喪氣地垂下頭。

    「是去見子建公子嗎?」他補充問道,笑呵呵的,「那還是綠邊的罷?他會喜歡的。」

    「可是,純白的才跟褐色裙子搭色呀,他喜歡青春的顏色,卻並不代表會喜歡我」

    郭嘉莞爾,卻又嘆氣,安靜地不說話了。

    沒關係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我在心裏聽到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話。

    「阿姊,你說,沖兒長大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識獄斷案的廷尉?舉孝廉的尚書郎?明是非承禮教的教書先生?總歸是仁孝機警,忠義雙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吧!誰知道呢天神保佑每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孩,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帶你來我的世界呢。你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得很高很高!你一定會擁有很多興趣愛好,二次元、寵物貓、遊戲、繪畫、鋼琴、西裝、賽車一個都不會少。多美好啊」

    「那你相信人有來世嗎?阿姊。」

    「怎麼沒有呢?」

    「那邊會很恐怖很嚇人嗎?」

    「不會的,你別怕。有我在。」

    「那沖兒走了噢阿姊,你好好保重。」

    「嗯」

    我掩袖止不住地啜泣。

    在那樣幽閉狹小的山谷里,我聽不見,也看不見。可在疾病的作用下,我與朝思暮想的親故重逢了。前世的,今生的,都在夢中邶國的黑暗山林里交融了。

    「一彎新月升起了,我們藉助淡淡的月光,在忽明忽暗的梨樹林裏走着。山間的夜風吹得人臉上涼涼的,梨花的白色花瓣輕輕飄落在我們身上。」「白色梨花開滿枝頭,多麼美麗的一片梨樹林啊!」那是中學課堂孩童在誦讀。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那是大學課堂我在手捧《詩經˙邶風》咬牙切齒。

    常年處於高度精神緊繃的狀態,間歇性的無名啜泣與言語辯論是唯一緩解的方法。她很愛她自己,其實。她什麼都明白,但什麼都咬牙忍着,裝糊塗賣瘋。

    人類竟然要活着忍受深不見底的孤獨。

    真是一場噩夢啊。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呢?就此結束還是繼續戴着孩童的面具苟活?痛快宿醉後,在暴雪的傍晚時分驚醒,分不清時間和地點,只是迷濛的腦海中,始終徘徊着一個個熟悉的背影,他們轉過身對着我笑,都是我最愛的人。任氏的哭聲使我耳不忍聞,恍若就在昨夜,死神親切地擁抱我,一邊使我渾身冰冷麻木,一邊試圖掐斷我的脖子。

    那麼多年過去了,怎麼可以還是像個死掉的衰小孩一樣。幸福與快樂怎麼撈也撈不住,全賴文明時代培育的理性強支撐着心智,不許哭,會得胃病淒涼地凋零在華麗的屋子裏,不許難過,要相信鋪滿陽光的幸福花路。說,多說一些,缺少什麼就說什麼吧。至少,還有活着的念頭。總不至於絕望。

    眾生朝拜神明,卻讓俗人享受了香火。神明庇佑不了弱者,閻羅殿也不分貴賤。

    被裹挾着站在那悲哀的山巔,我只得到了凜冽的寒風。

    「你醒了。」

    「」

    「節哀。」

    「」

    「人都被拉走了,某人卻坐在雪地半晌,還把腿凍傷了,這就是你的反抗?呵,愚蠢。」

    「你不該是溫情脈脈的模樣,伯仁公子。我很不習慣。」我垂着眼帘,費力支起身,靠在榻梁。

    「上回的事,考慮得怎樣?」

    「抱歉了,我這蕙蘭院太小,容不下你的野心與抱負,請自便吧!」

    夏侯尚皺眉不語,單是半隻手擰着我額頭,令我與他雙目相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軍士意氣,皮膚有些乾裂,耳垂還留着凍瘡,裘披在肩,甲片寒光爍爍,雖看着比曹丕年紀還大,卻總在我面前像個嘴毒心狠的無賴。


    「曹子建明年便能開府成家,你以為,憑你能當上相府公子婦?」

    我淡淡撥開他的手,平靜地凝視道:「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這些事,又不費你的心,何必多說呢?」

    夏侯尚微笑,湊身靠近:「你有丞相的寵愛,我有子桓的信任,你我聯手,可保兩族無虞。」

    「總算說出實話了?」我冷笑之餘,莫名泛出點點難過,「比之子建,夏侯伯仁,你還差得很遠,很遠」

    「論文與武,皆有所建樹,我差他什麼?」

    「差一顆真心。」我用食指抵住他胸部鎧甲,霍然起身,一瘸一拐,扶着案幾艱難地直朝外走去。

    夏侯尚在身後叫住了我:「可你的子建,此刻仍在外府悠遊。天已將黑了,今日這雪下得如此緊,他怕是不會回府了。」

    「誰說我要去尋他呢?」

    夏侯尚踱步近前:「那任氏並無親族,丁家人又不在意她死亡與否,卞夫人念她可憐,已打發人去做那治喪掩人耳目之事了。此刻你去,也不過徒增傷感耳。」

    回憶起白日發生的樁樁件件,我愈發悲憤,轉身扎進書架群中,翻箱倒櫃,將往昔抄錄的曹丕詩賦手稿通通抽出,跺上兩腳還不解氣,連帶着把曹植送的許多書籍也一併推倒在地。

    「那個人並未給你任何承諾。」

    「」我捂住雙耳。

    「他是丞相愛子,娶誰為妻自己都做不了主。」

    「不要說了。」

    「封侯封王,妻妾成群,難保他也是喜新厭舊的貴公子,你也想入曹家的局,跟任氏一樣的下場嗎?」

    「閉嘴!」

    「」夏侯尚莞爾,俯身關切地說道,「公子婦孫瑛之父,也就是豫章太守孫賁,數日前卒歿了,此刻在任氏屍前,怕屬她淚流最多。你要去見見你那位三嫂並寬慰她麼?」

    我滿面悽愴悲色,仰望着他,拉住他的鎧袖反問他:「王侯將相之地,煙柳繁華溫柔鄉,錢權利勢狩獵場,似此這般,你夏侯府就一定能倖免於殃麼?你又能給你的妻妾什麼一生平安無憂的承諾呢?那個人與你推心置腹,在人前天天誇耀你是他的手足至交,當真又把你放心上了麼?」

    夏侯尚表情凝重起來,我借勢站直身子,將一摞摞曹丕的詩文都裝進了囊袋裏,快步出門離去。

    夏侯尚不再阻攔我了,只在身後柔聲呢喃:

    「我們是一樣的。」

    是,一樣的孤獨。我在心裏默聲回應他道。

    暮雲鍾聚,街巷販夫走卒還歸各家。冒雪騎馬到曹丕府,我不顧甄氏阻攔,硬闖進堂,知道任氏死訊的曹丕,此刻倒像是個受害者,喝得爛醉,面懷歉疚,表情木滯,早消散了白日那股休妻的狠勁。見他這副模樣,我怒氣消減了大半,悲涼卻更加入骨三分。

    你在後悔嗎?你還在猜忌任氏用死亡向你證明的「愛」麼?還是說,你曹丕只是在思考:

    怎樣才能擁有絕色美貌且聽話的妻妾呢?

    或許只有站得更高一些,才能遇事無所凝滯罷?

    一路上聽到不少人在議論曹丕休妻致死事,儘管迫於曹氏權威,大多數人選擇緘口,可「十里」長街延綿流淌的鮮血,卻是眾目睽睽且難以清刷的!曹丕此刻憂心的,只怕更是數月來守城的威望人心付之一炬!至於將來曹操歸鄴後的問責,反倒因得了卞夫人的默許而無關緊要了。

    褰起衣裙躡步上前,很守禮教地行禮問安罷,我怪笑道:「二哥你瞧,這是前日纓兒為二嫂作的《代為陳阿嬌歌》,幫我看看寫得可好?明日我還要去子建那兒請教一番呢怎麼,二哥並無興致麼?還是喝醉了,燈火暗淡了,看不清了?那就讓纓兒念給你聽吧——」

    漢世有佳麗,娉娉嫋嫋自回顧。

    畫屏花鳥月,丹墀金履步。

    珠簾隨風轉,輕捻暗香浮。

    紫殿生野草,荊蔓未央宮。

    不見上林鳥,但睹長門暮。

    與君生別離,適意日益遠。

    昔為君子帚,長信貞自持。

    何虞人事異,旦暮故恩疏。

    掩閨棄團扇,退居詠蘼蕪。

    「如何?纓兒仿寫的樂府,比之二哥才秀藻朗的佳作,有幾分相似呢。噢,妹妹倒是忘了,二哥還是擅寫七言,那便來對比賦作吧你瞧,這是不久前在子建那兒抄錄的《離居賦》,子建說這是二哥在譙居時所作。怎麼,有這樣的好東西,不早告知纓兒呢?」

    「惟離居之可悲,塊獨處於空床。愁耿耿而不寐,歷終夜之悠長」

    「別念了。」曹丕閉眼。

    「驚風厲於閨闥,忽增激於中房」

    「別念了!」曹丕握拳。

    「動帷裳之晻曖,對明燭而無光」

    「哐當——」曹丕揮袖將滿漆盤的「遣金」連同侍婢新端上的湯飲都掃落在地!那股掃落的勁,與白日將他自己的髮妻掃地出門的勁,一模一樣。

    堂外掃雪的僕婢們聞聲,紛紛伸頸探望,議論不休,開始私語譴責起甄氏來,都說是甄氏獲寵才導致任氏被休棄。曹丕苦惱無比,窘態頻出,堂下站着的甄氏牽着叡兒,同樣無奈,掩帕啜泣。

    「二哥的故事裏,女主人公的丈夫出征在外,她獨守空房,嘆息終夜,悵然寂寞。可我最討厭這類情詩,明明是你們男人的愁緒,施諸女子身上是為何故呢?」

    看着如珠玉般精巧美致的文字,讀着便娟婉約、婉孌細秀的文章,觸摸着風雅蘊藉的墨跡,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對曹丕的最後信任在搖頭中一點點瓦解,我的眼神逐漸堅定起來。

    「『子桓慕通達,天下賤守節』,二哥既然無情,又何須作此情態?哈哈哈,經此事後,我崔纓便與二哥真的再非同路之人了!」

    我將寫滿詩賦的麻紙揉皺成團,用力才撕了個粉碎,飛揚在曹丕面前,就要洒然離去。可卻迎面撞上前來探望的曹真,被他橫亘伸直的臂膀攔住。

    「與我陌路?」

    曹丕忽而扶案起身,恢復了往日冷峻神態,泰然踩過遣金旁血跡斑斑的紅蓋巾,走出堂門,獨對滿庭積雪空明,任憑遙遠的邶國山谷中吹來的寒風將他背影吹得孤高寂寥,吹得冰冷絕情。

    「今日走出了這門,你以為便走得出曹家了嗎?」

    我渾身哆嗦,寒噤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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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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