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十三章 霜降(下)

    就這麼簡單地跟曹銀對話告別,她的車駕漸漸遠去,我摸了摸乾澀無淚的眼角,釋然笑罷,大踏步走進了府。曹丕不在,倒是碰見幾個面生的媵妾,在前院盪鞦韆。我拐了幾處幽徑,才在後園小池塘邊的亭子裏,找到任霜的纖瘦的身影。侍婢在遠處候着,獨她一人側坐在亭柱沿,蹙眉觀賞滿塘的浮萍。

    臨水照花人,何憐露與霜。是對任霜這樣的女子最好的詮釋。可惜這樣孤傲、敏感、卓爾不群的人,付出了愛,一生只被她愛慕權勢的丈夫捆綁。

    我捧起梅葉筐,正要笑着打招呼,任霜也扭過頭來,將我驚愕得說不出話!顧不得滑落於地的竹筐,我撲上去連抓住任霜的手,上下檢查一番。

    只見任霜眼睛哭得紅腫,雙頰泛紅,有指甲抓破的痕印,除了脖頸上輕微的勒痕,還有滿臂的刀痕,一條一條不深不淺,卻觸目驚心。胸臆結氣,我沉默了半晌,才沉下臉小心問道:

    「是他這樣待你的?」

    「不,是我自己,」任霜抽回手,輕飄飄地解釋,看不出任何說謊的意思,「他曹子桓還不至於對女人動手。」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他,人心是會變的,二嫂。」

    「這些都是因我愛他而遭受的報應。」

    「報應?連同數年前的巴掌也是麼?」我冷笑道,「那才是他對你真實的感情,多年來他再沒有動過手,可那樣的冷暴力才是最陰險的脅迫手段。若二嫂為他發瘋發狂,傷害自個兒的髮膚,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那才是真順了他的意呢!何苦來?」

    「」

    任霜噙着淚告訴我,這半年來,因三件事她與曹丕的關係急劇惡化。

    第一件是繡坊的生意不被曹丕支持。

    憑恃出色的繡工技藝和相府少夫人的身份,任霜的繡坊生意如日中天,早在鄴城扎穩了腳跟,城中仕宦女眷常以上等絹絲來易換。可女子操持家業到底惹外人眼紅,鄴城有不少遷居而至的譙沛丁氏族人,他們原是丁夫人的母族,丁夫人在時便曲意奉迎,隨着曹氏家業擴大,卞夫人當家,卞氏、甄氏的外族在相府待遇豐厚,譙縣丁氏早已是雞肋棄子,自然受了曹操冷落。可他們又不敢去招惹以酷法着稱的西曹掾丁儀,便纏上了丁夫人的外甥女任霜,每每扮乞求憐,欲分鄴地良田以置備產業。

    「二嫂原本為了孝心,繡坊所得,半數都拿去奉養了大夫人,大夫人卻散財以資府中用度,府中上下皆念着大夫人的好,哪知是二嫂的功?反迎着主君喜好在背地裏嚼舌根,二嫂竟一點都看不明白;如今又來了一群貪得無厭的吸血鬼,二嫂還要養着供起,縱我是二哥,也當與您爭辯個分明!」

    任霜抹淚道:「妹妹,你還是太年輕,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啊。」

    「那是怎樣啊?」

    「子桓所惜,非為數匹絹絲;我母族之人所求,亦遠不止錢帛,還欲逼我謀官於子桓,我不願行此勾連宗族之事,更不願給子桓帶來麻煩。可丁氏一族到底不同,我父親原是青州樂安人,在諸侯會盟酸棗時投效了丞相,後來又娶了我母親。

    「再後來,父親隨丞相征討黃巾,終為賊所害,任氏遂在譙沛族支零落,全仰仗我外祖家照應。母親早故,是我姨母在曹府將我帶大。我若分毫之利不讓與丁氏,倒顯得我薄恩寡意,也讓子桓留人口舌。」

    子桓,子桓,還是子桓,可那個子桓根本不收你的心!!儘是些沒眼見的破落戶,為什麼要他們不勞而獲?我憤憤不平地腹誹着,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的自己已經開始用「破落戶」來形容窮親戚。

    第二件是任氏宗親引出的價值觀對立。

    「青州樂安博昌任氏宗族勢弱,沒有中興之男,僅有我的一位堂兄,名喚任嘏,酸棗令賢人任旐之子,是塊蒙塵的珠玉,早惠博學,素以德行着稱鄉里。多年常有書信往來,可惜這十餘年來,我不曾為他在相府謀取一官半職,他也從未主動提及此事。原本憑靠自己被舉孝廉,在地方任職,不知怎的,被丞相得知了,非要征來鄴城為官。」

    「那不是好事麼?他是你兄長,若他能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也沒人敢輕視你了。」

    「不,你不了解他,更不了解曹家,」任霜滿臉寫着惶恐,直搖頭,「我堂兄怯而義勇,守貞葆節,可任地方郡守而難與朝中豪貴角爭。子桓是知道我伯父賢儒聲名在外,才起了心思要招攬我堂兄為他所用。月前他提起此事,我斷然拒絕,竟遭他譏誚,說我母族兄弟,個個平庸無能,而今有心抬舉任氏,還不識好歹,還說娶我這樣不能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有何用!?」

    說到心痛處,任霜已是潸然淚下,可還是掩帕藏住倔強的神容,咬牙繼續罵道:

    「當年,是我失了心智,貪戀那少年的才華與薄恩,非要嫁給他,是我背叛了我姨母,是我辜負了我自己的大好青春!」

    我扶住任霜顫抖的身軀,努力使她平靜。心跳得飛快,我明白,僅僅是這樣兩件事,還不足以摧毀任氏心中執念。

    第三件是無子和妾婢引起的夫妻猜忌。

    任霜告訴我,數日前她與曹丕起了最後一次衝突,是前所未有的爆發和爭吵。

    丁氏族人反覆磋磨,見任霜依舊冷若冰霜,不肯做違心之事,便也借無子無寵之事當眾來譏諷她,橫行撒野的小潑皮,被卞夫人當着甄家老夫人的面打出了府去,反像個狗皮膏藥似的,去夏侯府家認親去了。

    任霜反覆因無子之事受府中人和外人奚落,如今卞夫人也沒好語寬慰,見她只與甄氏生的孫女其樂融融,不免心灰意冷,夜間反覆自責自己沒有生育之能。

    「那不是你的錯。」

    皺眉聽完全部,我心愈發冰冷,雙目失神,只麻木地吐出幾個字,讓任霜倚靠在自己身側,讓夜幕寒風將亭中的我們裹緊。

    「不!就是我的錯!我花光了所有積蓄想要查明自己身體的原因,悄悄托人遍尋名醫可是」她的情緒忽而又異常激動起來,仿佛看見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面孔深深地凹陷下去,唇止不住地打顫,說出了那個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子桓,曹子桓!你二哥!他竟然是他在給我喝過的湯藥里,加了別的東西啊!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他真的從未想過要有我們的孩子譙縣丁氏,在他心裏,到底是怎樣的一根刺啊,令他要刺回在我心裏啊?」

    任霜淒涼地笑了兩聲,掩袖埋頭進了頭髮里,我緊緊抱住她,終於忍不住落下一滴濁淚。

    其實,我早就料到這樣的真相,或者說,府中明眼人都能猜得出一二,可唯有當事人任氏不願相信,也從來不去追究,直至逼到絕路。

    「那前日當面對質時,他否認了嗎?」

    「不,他承認了,哈哈。他只是笑了他說我姨母當年待他如何『惡毒』,他說他從未愛過我,說都是我非要貼上前的,而今再說失身嫁錯了人又怪得了誰呢?」

    「不,不,二嫂,不,阿姊,你還年輕,你才二十四歲啊!」

    「他說甄氏,樣樣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賢淑,比我聰慧,比我更討母親歡心,中山甄氏一族,也不像我們任丁二族一樣零落」

    「你被他思想控制了,你沒有錯,你很好真的別這樣,阿姊,求你了」

    天色終於徹底黑暗,月光慘澹地照在任霜的臉上。

    「昨日我沒吃藥,又犯病了,我親眼看見那甄氏身邊的近婢,倚仗着幾分姿色,對你二哥眉來眼去,便止不住地憤怒,生氣啊,動手打了她子桓就狠心罵我,說什麼『善妒之婦,何以善終』?

    「在世人看來,那婢女沒有錯,子桓是公子,她本來就有侍奉公子的權利,而我反倒是心胸狹隘、面目可憎了。這個世界,為什麼總是那麼顛倒黑白,對女子就這麼不公平?天可憐見,我任霜從未有害人之心,只是習慣了直爽地說話,何以落得如此結局?」

    任霜疲憊地合上了眼,青絲繚亂,睫毛還在輕輕打顫。

    「原本打算就如此了結的,可我怕疼,縊死後的容顏一定丑極了,我不能讓別人笑話我無能可是,活着真的好沒意思,我在世界上,早沒有親人了,也無人愛我,在乎我的死活就這樣吧,就順其自然吧,無所謂了。」


    無所謂麼?

    任氏,對你來說,真的已經無所謂了麼?

    那時我與任霜互相依靠着,彼此都疲憊極了。那時我只聽別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事,只是在心裏默念着:

    崔纓,你不能改變什麼,你當不了這個時代每一個可憐人的守護人,你也沒那麼多時間精力耗費在人情世故上,你只求自保,那你只要冷眼觀世界,不問天下是與非。

    其他的,無所謂了。

    結局確是順其自然,這一年冬,曹丕終以「性狷急,不婉順」且「無子」為由,一紙休書拋棄了任霜。舉府上下,只有甄氏為她求情。

    「少夫人既鄉黨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公子如何遣之?」

    「妾受公子敬遇之恩,眾人所知,今日若下此休書,必謂夫人之出,是妾之由也。上懼有見私之譏,下受專寵之罪,願公子三思啊!」

    她跪求曹丕,可是仍然不許。她環顧滿堂無動於衷的妾婢女,似乎見自己將來命運,這才驚慌失措,流涕不已。叡兒年紀小不懂事,也跟着哭起來。

    「阿翁,阿翁,求你,不要趕母親走」

    曹丕惻然,卻忍着咬牙切齒地,也不跟曹叡解釋,命傅母即刻抱叡兒出去。

    反觀任霜,猶若局外人似的,端坐在側,妝容精緻,她今日穿了件少女時的舊衣,可是神采奕奕,精神大好,早命人打包好了行李物件。拿了休書,作揖禮罷,就預備出府離去。

    那日我同樣在場冷觀,只為送別。只見曹丕命人端上一盤沉甸甸的金銀,上頭的紅蓋子還未掀去。

    原本任霜是毫無波瀾的,可是最後離別之際,見曹丕仍以金錢衡量他們間的感情,終於忍不住當眾哽咽起來。但她再不去看曹丕了,單收下了那鮮紅的蓋頭,緊緊揣在懷裏,依偎在甜美的臉龐。在我的攙扶下,任霜步履艱難,一步一步退出正堂,往庭下雪地里邁去。

    天公不作美,那日漫天飛雪,風刀霜劍嚴相逼,似風神飛廉在穹宇低吟:

    一出,「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二出,「與君媾新歡,托配於二儀。充列於紫微,升降焉可知。」

    三出,「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可忘。」

    四出,「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

    五出,「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六出,「音聲入君懷,悽愴傷人心。心傷安所念,但願恩情深。」

    七出,「惟離居之可悲,廓獨處於空床。愁耿耿而不寐,歷冬夜之悠長。」

    十年夫妻恩義,今日始斷絕。

    臨近登車了,任霜一邊扶着車衡,一邊將我手心抓得很緊,從厚厚的襖袖裏取出一串亮晶晶的東西,交給了我。

    是當年那串遺落在床縫裏的戰國水晶項鍊。

    「這是我最珍愛的,也許並不貴重,卻是我姨母留給我最後的念想。你留着它,我才能活着。」

    我並不解何意,見她心意已決便收下。可任霜轉身那一刻,有個死掉的小孩兒,在我心底唱起了那熟悉的童謠:

    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

    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

    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阿姊!你不是纓兒的二嫂——」眼角晶瑩的淚珠被寒風吹落,我在身後叫住了她,「請記住!你是鄉黨名族任氏、丁氏之女,你是任霜,你是你自己!」

    任氏點頭,連連說好,端坐在車廂中,自己給自己蓋上了紅蓋頭,僕夫也掀下了帷幕。

    朔風呼嘯,返鄉的車駕孤零零地遠去了,我抱着腿獨自坐在石獅子邊的青磚上,不知過了多久。

    「起來,雪地里冷。」

    我緩緩抬頭,被蠻橫拉起的那一刻,半身積雪都被一雙溫掌抖落。

    「是你。」我失神地推開夏侯尚的臂膀,轉身就要離開曹丕府。

    可走了數步,我突然發現不遠處的雪地里有着異樣的東西。定睛再看清時,已嚇得魂飛魄散,快步上前捧起那抔雪。

    「阿姊,阿姊——」

    車轍印已快被大雪掩埋,可猩紅的斑斑血跡,在皎潔如素衾的雪地里格外顯眼。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害怕得身軀直抖,我開始往車駕離開的方向狂奔而去。任憑夏侯尚在身後如何呼喚,也不回頭。

    那天飛雪漫天,那天梅樹枝被大雪壓折,那天至尊的丞相長公子府門前長街,大雪覆蓋出城十里,車轍印雪十里,鮮血塗地十里。

    我在童謠聲中,循着大雪掩蓋不淨的血跡,淚眼婆娑,恍惚走過鄴城最冷清也最富庶的青磚街巷。我以為那樣落淚、那樣悲觀倒是對得起自己了,卻在追上的剎那,憫惜地停下了墜崖的腳步。

    那個純潔善良卻命運悲苦的姑娘,那個被逼得在車駕中自殺的「新婦」任霜。她被時代抽乾了鮮血,將被埋葬在無人問津的烈女井中。帷幔徐徐拉開了,僕婢們跪地失聲哭泣,她卻藏着一張姣好的面容在紅蓋下,微笑安詳。我上前緊緊抱住她的手臂,她那時看不見也聽不見,可我知道,如果我不握緊她的手,她就會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她了。

    逝去的終將重來嗎?

    薄涼的貴公子忘記了花的美麗,抽刃向前,於是愛唱歌的女孩便被埋在了花下,連帶着她謎一樣的往事。可下一個春天,新生的花會開出孩子們的笑臉。她開始做一個美夢。期待在青梅子掛滿枝頭的時節,戰勝了自己的懦弱,在皎皎月色下重新捧起最真摯、最熱烈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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