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的時候,張培仁被滾石派往京城開唱片公司。
如今他已經來了好幾個月,基本摸清了京城搞搖滾的這批人的情況。
趁着楊葉在京城,他和楊葉見了一面。
張培仁是李宗盛的好基友,兩人從小一起長大。
李宗盛年輕的時候,每寫完一首歌,就先唱給張培仁聽。
李宗盛有首歌叫《和自己賽跑的人》中一句「親愛的landy,我的弟弟,你很少贏過別人,但是這一次你超越自己」,這個landy就是張培仁。
張培仁少時痴迷搖滾,是鮑勃·迪倫的腦殘粉,因為喜歡dylan,所以他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叫landy。
1980年約翰·列儂遇刺身亡,台灣許多搖滾青年表示哀悼。
張培仁覺得這不夠,他跑去找樂隊,拉贊助,轟轟烈烈地搞了一場記念演唱會。
這件事做成之後,他就被滾石招攬,然後就把好基友李宗盛介紹給了滾石。
不過張培仁並不是很喜歡台灣的流行音樂,他都覺都是些「靡靡之音」。
羅大右離開台灣後,張培仁覺得台灣樂壇真踏馬沒勁。
直到他聽到了海峽對岸的一聲怒吼。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是你卻笑我,一無所有!」
張培仁震驚了,臥槽,中國還有這麼牛逼的音樂?
他坐不住了,說什麼也要去京城看看。
不過那時候兩岸還是互不來往狀態,所以他只能等。
一直等到滾石決定去內地開唱片公司,他的機會來了。
張培仁掏出一張邀請函交給楊葉。
楊葉看了一眼,說道:「90現代音樂會,這什麼玩意兒?」
張培仁道:「搖滾演唱會,京城的六支搖滾樂隊一起在首都體育館搞的一次拼盤演出。」
楊葉明知故問:「那幹嘛叫現代音樂會?」
張培仁解釋道:「叫搖滾通不過審批,那幫人就很雞賊地換了個名字,叫現代音樂,就通過了。」
楊葉笑笑,說道:「說說你在這邊的情況吧!」
「我剛來京城的時候,按照你的介紹,先來了這家馬克西姆餐廳找宋春麗女士,然後就見到了唐朝樂隊。」
楊葉朝張培仁舉了舉杯,說道:「那幫孫子是不是瞧不起你?」
張培仁笑了笑,和楊葉碰了一下杯,說道:「是的,我給他們唱了一段rush(註:北美搖滾樂隊),他們才帶我見識京城各個地下樂隊。」
「現在京城的樂隊什麼情況?」
「亂,在京城,二十個樂手能組四十支樂隊,除了個別齊整的樂隊,樂手們都是流竄站崗,這些人覺得氣味相投,就抱團,哪天混不下去了,再分道揚鑣。」
「他們靠什麼生存?」
「主要是在馬克西姆餐廳,友誼賓館等幾個固定的據點辦『party』。晚上打樣之後就輪到他們,收門票的,不過也沒什麼人來聽,收一晚上門票,還不夠一星期飯錢。」
「他們沒工作?」
「能排上號的樂隊,樂手都是社會邊緣人。不是被單位辭退了,就是把單位辭退了,沒有固定收入。『party』賺不了錢,外面沒有市場,都在靠一腔熱血苦苦支撐。」
「你覺得他們的音樂怎麼樣?」
「怎麼說呢,比較粗糙,但是有很強的生命力,有一股勁兒,有發泄不完的情緒,能夠穿透人心。
我覺得他們不是在寫歌,不是一字一字,而是心口積壓了特別多東西,然後嘴巴一張,就飛出一把刀,就射過來了。
其實我真的不明白,這樣的作品,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楊葉知道張培仁說的什麼意思,香港、台灣,經濟發達,諮詢發達,卻沒有誕生出像樣的搖滾樂。
偏偏是相對落後,也不自由的內地,迸發出了這些富於生命激情的作品。
其實沒什麼不明白的,這種困境中的吶喊,往往更有力量。
楊葉沒有解釋,只是說道:「你想把他們都簽下來?」
「如果能簽下來自然最好。」
張培仁的意思是,把這些樂隊都簽下來,給他們發工資,提供最好的樂器,讓他們擁有一個良好的創作環境。
然後再為他們發行唱片,再開演唱會,巡演,商業化運營一條龍,把中國搖滾樂做大做強。
張培仁很興奮,向楊葉勾勒了一番宏偉藍圖。
楊葉卻不置可否,搖頭說道:「恕我直言,這都是一群牛鬼蛇神,忽然之間一夜暴富,恐怕歐美搖滾圈那些惡習都得來一遍。」
「這」張培仁一時語塞。
搖滾往往離不開性與毒,還常常伴隨着暴力和犯罪,張培仁怎麼會不知道。
「他們都挺正常的啊,都是一群有理想的人。」張培仁辯解了一句,但話語卻透着不自信。
楊葉撇撇嘴:「那是因為他們現在沒錢,有錢了你試試?操粉也就罷了,畢竟你情我願。嗑藥什麼的,指不定會惹出什麼亂子來。
這個國家已經窮得太久,現在首要任務就是發展經濟,想要經濟良好發展,社會穩定便要壓倒一切。如果這些人成為動亂之源,你想過後果嗎?」
楊葉可沒亂說,國內這幫玩搖滾的,全他麻痹是毒狗。
「指南針樂隊」的羅琦有一回演出之後,直接跳上一輛出租車,讓司機帶她去買粉,司機很負責任地把她送進了派出所。
這女人後來戒毒的時候又說出了一個名字,唐朝樂隊的貝斯手張炬。
一般認為張炬是騎摩托車出車禍死的,其實就是嗑嗨了。
張培仁聽得目瞪狗呆,好半天才道:「沒那麼嚴重吧?」
「那是你認為,國內一直認為搖滾和毒品、濫交、犯罪掛鈎,必須警惕。
否則的話,他們搞演唱會怎會通不過審批呢?
如果由着他們,你這公司指定開不下去,更別說什麼搖滾夢了。」
張培仁來京城已經好幾個月了,對這邊的環境多少也了解一些。
雖然覺得楊葉說的有些聳人聽聞,但也不無道理。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楊葉想了想,說道:「先去看看吧!」
首都體育館。
楊葉沒有跟那些搖滾樂隊見面,他帶着楊麗萍,和張培仁一起坐在貴賓區。
這段時間楊麗萍沒有演出任務,兩人天天膩在一起。
楊麗萍往後看了一眼,黑壓壓全是人,鬧哄哄的,好奇地道:「這是什麼音樂會啊,怎麼會這麼多人?」
楊葉說帶和她一起聽音樂會,她想都沒想就沒來了,現在這架勢卻不像。
一般音樂會什麼的,都是小廳,哪有這樣在大型體育館開搞的。
楊葉笑笑,說道:「搖滾!」
「啊?」
「開始啦!」
舞台上的燈光亮了起來,一個穿着黑裙,長發飛揚,打扮得特別洋氣的姑娘登上了舞台,開始致開場詞。
這姑娘個子不很高,皮膚不很白,聲音沙啞,聲線很低。
但是她站在舞台上,話筒一開,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致辭的時候,就彰顯出了她的專業水平。
「夠專業的啊!」楊葉說道。
張培仁介紹道:「她叫蔚華,是央視的主持人,之前還主持過春晚。」
「這演唱會還得到了央視的支持?」
一般來說,央視的主持人是不能隨便出來接私活的,尤其是這樣的大型場合。
張培仁笑道:「以前是,她已經辭職了。」
「為什麼?」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央視主持人可以說一生難以企及,需要仰視的高度了。
更何況她主持過春晚,那就是王牌主持人,是台柱子。
走到這一步並不容易,怎會隨便辭職?
「她喜歡搖滾,為了追逐理想,她辭職加入了京城的地下樂隊。」
「牛逼!」
央視的王牌主持人,多少人夢寐以求,這女人卻可以棄之如敝屣,這種勇氣的確是非常人可以擁有的,說一聲牛逼不為過。
楊麗萍恍然大悟:「她好久沒在電視上出現了,之前好多人都說她死了,原來是搞搖滾去了。」
蔚華已經說完開場詞,接下來介紹樂隊上場:「讓我們熱烈歡唐朝樂隊!」
唐朝樂隊的主唱丁武、結他老五、鼓手趙年、貝斯張炬一起登上舞台。
剎那之間,山崩地裂,排山倒海般的搖滾樂炸響了整個首都體育館。
現場上萬名觀眾發出山呼海嘯的吶喊,跟着音樂嗨翻了天。
「臥槽,夠牛逼的啊!」楊葉讚嘆了一句。
張培仁也被驚到了,他只有在國外看搖滾演唱會的時候,才見到過這種陣仗。
隨後,「寶貝兄弟樂隊」、「ado樂隊」、「眼鏡蛇樂隊」,「1989樂隊」、輪番登場,全場觀眾嗨翻了天。
唱到激情處,許多觀眾從座位上爬起來,站在椅子上,把衣服撕了,瘋狂地跟着節奏揮舞,大冬天的,也不怕凍死。
一個戴眼鏡的赤膊青年手持打火機,衝着台上大喊:「不要讓我們失望!不要讓我們失望!不要讓我們失望!」
「呼吸樂隊」壓軸登場,剛剛還是主持人的蔚華忽然間化身搖滾女王,霸氣側漏地站在了舞台中央,伴隨着雷動般的鼓點,甩動着頭髮,用盡渾身力氣嘶吼:
「別再試圖阻擋我,別用謊言欺騙我,別再試圖蒙蔽我,我會掙脫這繩索」
整個場子都跟着蔚華躁動起來,一起在那搖頭晃腦。
楊麗萍看呆了,好半天才道:「她好酷啊!」
蔚華連唱三首,訴說着,吶喊着,控訴着,似乎在宣洩壓抑已久的情緒。
台下的觀眾全都點亮了打火機,跟着蔚華的歌聲一起晃動,蔚華當場落下了眼淚。
辭去央視主持人的職務,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家庭的,社會的,但在這一刻,她覺得值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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