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高溫持續,太陽從早到晚超長在線。
板橋戰場陷入了僵持,兩邊都在瘋狂的修築工事,加固臨時大營,拒馬、柵欄、矮牆,層層疊疊。
相距6里,金鼓聲隱約可聞。
李郁坐在大帳內,汗珠不住的往下流。
忍不住抱怨道:
「這鬼天氣,也太熱了吧。」
林淮生也是一臉疲憊:
「是啊,我寧願在冬天打仗。」
二人巡視大營,見士兵們大多在陰涼處躲避陽光。
輜重隊搭起了許多的臨時遮陽處,頭頂支撐起大塊的油氈遮陽,四周空蕩蕩,方便透風。
「主公,病號的數量急速增加。」
「嗯?」
「短短兩日,病號已超500人,中暑、拉肚子、風熱症皆有。」
「組織人手將嚴重的病患往後送,送到最近的城池去,選在夜裏行軍。」
「遵命。」
伙房的人抬着大鍋,敲擊着鍋沿。
午飯時間到了!
李郁臨時起意,觀察了伙食情況。發現士兵們隨身攜帶的乾糧已經發霉了,長綠毛了。再盛了一碗肉,發現也有輕微的異味。
伙房的頭目,忐忑不安的解釋道:
「天氣太熱了,昨天殺的豬,那肉過了一夜就不咋新鮮了。」
李郁嘆了一口氣:
「提前抹鹽,或者放進附近村子的水井裏,盡力吧。是我的失誤,我早該想到的。」
轉頭吩咐一個親衛:
「打完這一仗,記得提醒我解決軍糧問題。」
沒有溫度計,但是李郁感覺氣溫已經接近40度。
天空無雲,太陽毒辣。
若是列隊打仗,半個時辰內,中暑者就不計其數。如果穿甲,不需要打仗,陽光下站半個時辰就全軍覆沒。
回到大帳,
李郁得知了一個好消息,劉武率領的水師戰船已經抵達了江寧城附近江面,並且開炮轟擊了城牆。
之後在江寧城西側的江心洲暫時停泊,基於相同的原因:暑熱。
江心洲位於長江當中,顧名思義,是長江中的一大塊島嶼。
每逢夏季水位上漲,低矮位置就會被淹沒,生存環境極度惡劣。
李侍堯派遣了500綠營兵駐守這一水上咽喉要道。結果劉武的水師一到,這些人就主動投降了。
一是覺得打不過,二是失去了江寧城的補給。
「拜見主公。」
「起來吧,喝點綠豆湯。」
劉武連忙接過,顧不得客氣,一飲而盡。他是真的熱壞了。
李郁嘆了一口氣:
「諸位,我們現在面臨一個大問題,天氣太熱,減員嚴重。都議一議吧?該怎麼辦?」
「主公,我軍應當和京師八旗儘快一戰,然後撤回常州府休整。」
「那江寧城呢?就這麼放棄了嗎?」
「好漢不吃眼前虧,天氣這麼熱,江寧城牆這麼厚,怎麼打?」
「繼續挖地道,爆破。」
眾軍官爭吵的厲害,更加加劇了帳內的燥熱。
林淮生想了一會,說道:
「我軍進退兩難,想必京旗也一樣。不如給他們下戰書,速速決戰。」
李郁擦着汗:
「你派人試試吧。」
射箭投書,清軍主帥富察.明亮看完了,一聲不吭的就撕了。
敵人所期待的,就是我要避免的。
既然你很想決戰,那咱就閉門不出,絕對不決戰。
拖!耗!
雖然這種天氣,京師來的旗丁們熱的無處躲藏,恨不得挖洞避暑。
但就不願意成全敵人,寧可全部熱死,也不決戰。
不得不說,明亮是個優秀的將官。他這種穩如泰山的做派,讓李郁焦慮了。
江寧將軍崇道麾下有2000馬隊,但是他不願出動。
副都統福長安,又一次登門了。
「下官有緊急軍情,求見崇大人。」
「福公子這邊請。」
管家表面恭順,卻是一路在翻白眼。
自家老爺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以大局為重,不得冒險。
這位富察氏的公子倒好,厚着臉皮為上次的魯莽認了錯,但是照舊請戰,只不過態度變好了。
會客廳,崇道一身素色袍子。左手握着書卷,右手端着一紫砂壺。
「賢侄來了,快快寬衣,上茶。」
福長安雖然滿臉汗,卻依舊衣甲整齊,腰間還掛着佩刀。
「老將軍,小侄覺得如今仍有機會。當和明亮副都統取得聯繫,約好南北同時夾擊,一舉擊潰賊兵主力,安靖江南。」
「賢侄雖年輕,卻深通兵法,不簡單,不簡單吶。」崇道說話和藹可親,如沐春風,「不愧是將門虎子,家學深厚。當年,令尊還在世的時候~」
崇道絮絮叨叨,好似一個親切的長輩。
回憶起了和福長安的爹,大學士傅恆一起共事的時光。
從京城小事,到南巡隨扈,再到征緬的那些事兒,娓娓道來。一講就是半個時辰,細節豐富,情感真摯,聞者催淚。
福長安黯然離開,他是真的服了崇道這個非典型旗官~
崇道呲溜一口熱茶,放下紫砂壺,自言自語道:
「年輕,還是太年輕吶。傅恆他自個兒就沒悟出為官的精髓,加上又死的太早,更加談不上教導他這兩個兒子了。」
管家站在一旁,沒敢出聲。
聽着自家老爺,繼續感慨:
「這做人吶,剛烈易折,就算是為朝廷也不能出十分力。你知道幾分力最合適嗎?」
管家哪兒敢接話,陪着笑說道:
「主子說笑了,奴才哪懂。」
崇道豎起三根指頭,晃了晃:
「3分,就3分,不能再多了。」
「出3分力,吹7分功勞,多出3分給同僚,再撥2分給下屬,如此最好。對上對下都好交代。一團和氣,大家都挺好。」
「主子睿智。」
「不不,老夫也是年過不惑才悟出來的。年輕的時候,我也曾意氣風發,利劍出鞘,恨不得為咱大清開疆拓土千萬里。」
「那後來?」
「後來我喜歡上了漢人的書,越讀越入迷,越讀越清醒,悟出~」
崇道突然止語,躥了出去,從安靜作妖的小孫子手裏奪過自己的紫砂壺。
「爺爺你的壺太髒了,我幫你洗。」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哎,這可是爺爺養了4年的壺,這可不是髒東西,這是茶垢喲。」
江寧城,
劉千坐着馬車路過米鋪,掀開帘子看了一眼。
米價又漲了5文每斤。
這是一個信號,說明江寧城開始緊張了。
之前一直平穩,是因為長江航線暢通,江北的糧船照樣開到江寧。
如今,城中都在瘋傳,賊兵的戰船密密麻麻,已經控制了長江。還炮擊了儀鳳門,炸死了十幾個兵丁和壯丁。
他花銀子打聽過了,是真的。
劉武的水師為了示威,見城牆上兵丁居然個個觀望,伸長了脖子,眼神天真又愚蠢。於是下令開炮,讓他們長長記性。
實際上這些兵丁如此散漫,是因為江寧防禦戰烈度太低。
僅有城南的聚寶門一帶是交戰區域,其餘的十幾個城門,都是來去自由。
李家軍數量太少,僅僅堵住了聚寶門周圍,其餘城門壓根沒放兵。
江寧城裏的守軍想出去,有一百種方式。
這也是福長安,對於龜縮戰術極度不滿的關鍵原因。
即使不直接衝擊賊兵大營,也可以用騎兵襲擊糧道,儘可能的給賊兵製造麻煩。
「不好意思,諸位,我來晚了,自罰三杯。」劉千走進酒樓,立馬拱手行了一圈禮。
「咋的,牛爺,路上不太平?」
「我瞧着一堆人搶米,江寧城守得住嗎?」
一胖子舉着酒杯笑道:
「固若金湯。」
眾人連忙舉杯,為固若金湯干一杯。
一老者抬手,示意安靜:
「在座的都是咱江寧有實力的商人,高某人倚老賣老,說兩句?」
「江寧是南方第一重鎮,外面又來了京師八旗援兵。這賊兵肯定是占不到便宜的,失敗只是時間問題,那麼問題就來了~」
老者故意賣了個關子,停頓了一會,才說道:
「如何,在這段時間內大賺狂賺一筆呢?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大家在商言商,有什麼建議暢所欲言吧?」
「高老爺,實在是高。」
眾人眼神興奮,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高老爺給劉千使了一個顏色,
劉千立馬起身:「諸位,按理說我是外鄉客商,不該先開口。可這些日子和諸位一見如故,覺得若是不坦誠,實在對不住各位。」
高老爺立馬接話:
「牛爺不必見外,咱都是自家人。」
「對對,甭管你是哪兒人,來了咱江寧,就是江寧人。」
劉千立馬做感激涕零狀:
「江寧是個好地方,就是吊天熱的一批。」
哈哈哈哈哈,眾人笑。
高老爺也撫須笑道:
「融入的很快嘛。若是再娶上一房本地妾,那就徹底算咱江寧人了嘛。」
這是一場典型的大清式飯局。
先談感情,喝酒,把氣氛烘托起來。至於說談事的環節,僅佔據很短的一會時間。
劉千僅僅是透露給在場眾人,他在軍中有一些人脈!可以保證貨物的進出暢通,不會被城門守軍刁難。
眾人肅然起敬,多敬了2杯。
有高老的背書,有特殊人脈,加上這些天的融入,劉千成功的打入了這個投機圈子。
高老爺收了他500兩銀子的孝敬,加上覺得他的建議很不錯,確實能掙錢,於是就做了這牽頭的發起人。
二十幾個商人約定了出資比例,又各自拉了一些小兄弟入伙,形成了一個聯盟。
當然了,吃獨食天打雷劈。
總督府那邊,得送一份。
高老爺上門拜訪了李侍堯的一位師爺,此人不置一字,但收下了禮物。
這個態度就已經足夠了。
師爺不可能代表總督府給任何承諾,但是只要不影響大局,不搞出亂子,這份銀子的分量又不輕,那他是可以代表李總督默認的。
李總督日理萬機,不可能管這些小事。他只需要知道有商人孝敬了一份厚禮,就夠了。
這世上的事,不可能人人皆贏。
有人贏,就有人輸!
這一局,輸的是江寧上百萬百姓。
米價,鹽價都開始飆升。
乾隆年間,江南地區的正常米價在一斤12文左右。如今江寧城中,米價已經突破了30文。而且看勢頭,40文指日可待。
而遍佈城中的大大小小上百家米鋪,上板打烊的時間卻越來越早。
恐慌情緒是會傳染的!
每天清晨就開始排隊購米,隊伍越來越長。
居住在城中的百姓,往往沒有什麼存米。許多人家的米僅夠三五日的吃用,乾柴也是如此。
幸虧李郁沒有斷了煤餅的渠道,照樣敞開賣。
用他的話說,打仗的目的未必全是仇恨,而是利潤!
滿載煤餅的船照樣在下關碼頭停靠,一手收錢,一手卸貨。
江寧綠營兵們如臨大敵,堅決不許人下船。監視着卸貨完畢,船離開才放心。
但他們也不敢對船動手,否則城中斷炊大家都沒的好。
劉武的水師,開始了定時巡航。
凡是去往江寧的船隻,全部扣留。不服從者,開炮擊沉。
江寧守軍也有部分水戰力量,但船偏小,船型老舊,僅能勉強日常巡航。對上李家軍的戰船,好似螳臂當車。
劉武調來了一艘2200料的紅單船,還有5艘嵇康號戰船,就牢牢控制了江面。
又在江心洲臨時修築營房。
砍伐木材,墊高地基,修築通風性能良好的屋子,供無需巡航的水手在裏面歇息。
夏季炎炎,甲板上曬死人。船艙內好似蒸籠,氣味令人作嘔。
長期在船上,水手的患病率特別高。
體力就是戰鬥力。
戰爭在很多時候,不是比強,而是比爛。
一場戰役下來,往往是病死累死的,比戰死的還多。
吃不好睡不好的軍隊是打不了仗的。熱騰騰的飯菜和黑火藥的地位同樣重要。
以上經驗有特例,但不多。
高老爺經營的生意很廣泛。
從藥材,到大米、布匹都有涉足。在江寧的繁華鬧市有半條街的產業,人送外號高半街。
他的胞弟在安徽巡撫衙門做幕僚,兒子又中了舉人。
儼然本府望族,商人堆里的主心骨。
在劉千的建議下,他先放風后囤積,一粒米不向外銷售,門口的掛牌價卻是天天換。
商人逐利,其餘小型米商紛紛跟進。今日你漲4文,明日我漲5文。
不過,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問題。
大部分米鋪的供貨渠道斷了,城中存米最多的就是高老爺名下的5家米鋪子。
「牛爺,你說我這批貨轉手一賣,倒是有4倍的利潤。可是往後呢?米倉賣空了咋辦?老夫這幾日打聽了,進城門倒不是難事。難的是從哪兒籌集如此大量的白米?」
劉千不露聲色,繼續追問:
「又是為何?」
「牛老弟伱沒做過這大米生意,大宗買賣必定走水運。陸運成本太大,最重要的是江寧城周邊全部淪陷,小批量的白米倒是好弄,大宗的只能從江北搞。」
「賊兵戰船封鎖了長江,過不來吧?」
「對嘍。」
高老爺遺憾的搖搖頭,本來可以賺一座銀山的。
現在~
他的夥計全部撒出城,在周邊收購白米再走太平門悄悄運進城。
正藍旗第3參領第2佐領多隆大人,就駐紮在太平門。
此門兩翼皆是依託山勢而建,位置重要。駐紮了5個佐領的八旗兵,還有200多號綠營兵,火炮32門。
劉千不露聲色,他和城外的主公一直有密信來往,知道當前的局勢進展以及主公的一些心思。
他暗自提醒自己,得繃住了。
火候沒到!
等主公的大軍全殲京師八旗援兵,江寧成為孤城,人心惶惶時,才是攛掇高老爺變本加厲瘋狂漲價之時。
主公想要的是一座主城相對完整的江寧城,還有東南第一大城百年積累下來的潑天財富!以及數十萬破產的居民!
這民心絕不能留給清廷。
圍城期間要狠下心來搞事,爭取一個窩頭50兩,才能把清廷在江寧的民心給砸個稀巴爛。
然後,主公進城。
宣佈將米價打到史上最低谷,敞開供應。並清算奸商,清算清廷舊官吏。
屆時,全城百姓都會熱淚盈眶,跪在道路兩側高呼萬歲。
秦淮河裏漂浮的都是民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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