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臘月月底,嬴政忙着會見地方諸將、封侯,還有郡守、監,扶蘇悄悄拜會了同樣忙的不可開交的一個人。
彼時大秦帝國的丞相――馮去疾。
扶蘇便衣微服私訪,坐在妻子的馬車裏,不讓外人知曉他親自來了。
到了府里,馮綰綰引見,硬是把忙碌的不可開交的父親請到了自己過去的房間裏說話。
在見到扶蘇後,馮去疾頓時滿頭大汗。
這幾天,他的日子可不好過。
須知接見太子這得是多麼隆重的大事,起碼要用一天接待。而且馬上就要年祭了,一般女兒都是要在政月回來見父母的。
扶蘇和馮綰綰不顧禮數,趕在這個時候悄悄來。
把門關上後,翁婿兩個人立刻坐下來面對面說起話來。
馮去疾今日頗為心虛。
「太子私下來訪,如此掩人耳目,不知所謂何事?」
扶蘇現在也不是小年輕了,上來就和老丈人先和老丈人賣個關子。他看得出,老丈人這幾天很疲憊。
趕在年底前最忙的時候來見秦國丞相,多少有些嫌馮去疾日子過得太清閒了。
「張蒼出獄了。」
「我已經聽說了。」馮去疾一頓,他眉頭緊鎖,語重心長地勸扶蘇說,「太子這般明目張胆和陛下過不去,是在給自己惹麻煩。」
扶蘇輕輕笑笑,他拿起提壺,給馮去疾倒了一碗。這是馮府,裏面的茶算做是參湯吧。
「我倒是沒惹上什麼麻煩,我做的事情天經地義、合情合理。就是擔心外舅這邊因為我而麻煩不斷。」
【岳父:外舅。】
馮去疾,一貫很溫和中正的人。
他本來就異常憤怒,兩手緊握成拳。聽到扶蘇說的兩句,頓時狠狠捶了案,湯碗被震得晃動,茶湯漫了出來。
「太子既然知道,就不該這麼做。太子知道,現在朝中有多少老臣等着對付太子嗎?」
扶蘇沒有說話。他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也很清楚,朝中的老臣是如何一點點幫着嬴政慢性腐蝕這帝國。
面對馮去疾的不給顏面,扶蘇仍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似乎這一切他來之前就料定了。
扶蘇慢慢端着茶碗,輕輕啜飲。
「他告訴我一件事。」
「陛下游梁山宮,看到丞相在山下車駕騎從甚多,浩浩湯湯,排面幾乎要蓋過陛下了。」
「當時父皇說,『丞相的車騎可真是多啊』。也不知道是看到了哪個丞相,反正這件事很快就傳了出去。」
「聽說從那以後,每個丞相的車騎都減少了。」
馮去疾靜靜聽着,臉色慢慢變得蒼白。
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馮去疾,他其實不怕扶蘇的。
第一,他是扶蘇的幫手,可謂扶蘇的政治基石;第二他是扶蘇的岳父,扶蘇和甘棠夫人感情好,這是馮去疾驕傲的底氣。
如果政治之中只有利益,那這個遊戲恐怕就和戰爭一樣,何況戰爭本就是政治的外延。但是真正的政治之所以複雜,就是因為裏面摻雜了人情世故。
情感,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
可是當他聽到扶蘇說的這些事情時,馮去疾開始害怕了。
馮去疾不怕扶蘇,可是他怕始皇帝啊。
「聽說在這之後,父皇大怒,說「這是有人泄露了我的話!」
「父皇把所有人挨個審問,還是沒人承認,於是在場的人都被殺了。」
扶蘇直直望着馮去疾,「父皇為什麼不當面告訴丞相這件事,而只是私下說一句呢。為什麼父皇寧可殺了那麼多人,也不去直接殺了當時看到的丞相呢?」
馮去疾一時間眼珠亂閃。
「父皇只是隨便一句牢騷都能傳到丞相的耳中,想想這得是多麼可怕。我就很理解父皇,父皇非常生氣完全是情有可原。」
「外舅認為呢?」
扶蘇再次給馮去疾碗裏添茶。
二人靜靜對坐,彼此心裏各自盤算。
這件事的發生,很多人的第一想法是丞相在贏政身邊安排了人,但是贏政並沒有去找丞相的麻煩,而只是先審問身邊的人,沒有審問出來就把他們都殺了。
贏政為什麼沒有找丞相的麻煩,這才是關鍵的。
在宮裏,奴僕的生命,比草還要輕賤。嬴政會佈置溫室,在冬天養育名貴的花朵、草木;可是對人,卻是極其無情的。
犯了原則性的錯誤,他們沒有改正的機會,只會當場人頭落地。
扶蘇徐徐道,「一種可能是,有人借用這個事,去故意栽髒陷害丞相。因為就算丞相真的在贏政旁邊安插了人,這也是非常有風險的一件事情,沒有哪個皇帝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被發現了絕對不會有好結果。」
「而且如果丞相真的要安插眼線,那必然也是絕對的機密,不到萬不得已怎麼會讓人輕易發現。」
「丞相怎麼會傻到就因為這麼一件小事,就暴露出自己在父皇身邊安插了眼線呢?」
「一個人能當到秦國的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麼可能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馮去疾沒有說話。車騎很多的人就是他,安插眼線的人也是他。
經歷了王綰、隗狀那樣為民請命的丞相起起伏伏,馮去疾已經不再相信什麼了。
也許嬴政有着他自身的魅力,曾經吸引過他對他絕對的忠誠。
但是當馮去疾發現,嬴政把自己看作神,把其他人都看作是不如他的工具之後,嬴政在馮去疾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再崇高了。
而在扶蘇指明娶了他的女兒之後,馮去疾就對未來更加感到擔心。
太子為了他的皇位,做了一個極其明智的選擇,但是這個選擇,卻影響着馮氏一家兩千多人口的命運。
馮去疾夾在太子和皇帝之間,一直在擔心太子和皇帝起矛盾衝突。
安插眼線,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
「太子到底想要說什麼呢?」馮去疾也不害怕,他對於嬴政來說還有巨大的利用價值。比如嬴政可以聯合他或者利用廢黜他的丞相之位來打擊扶蘇。
即便扶蘇說了這些攻心之花,他仍舊底氣十足。
「我覺得,這更有可能是有人想要陷害丞相,所以父皇就把重點放在審問這些身邊的人身上,看能不能把背後的人找出來。」
扶蘇搖頭苦笑,「可是結果還是審不出來,就只能全部殺了,這樣不但能把這個眼線給清除掉,對於丞相或者是對想陷害丞相的人,也能起來很大的震攝。」
馮去疾沒有說話。
「猜的不錯。」
「這並不是猜的,我就住在宮中。宮中發生什麼事情,我還能不知道。」
馮去疾臉色漲得通紅。
現在,他知道太子過來幹嘛的了。
「您是父皇的丞相,可我是父皇的兒子。出了事,總歸是您要多擔待一些。」
馮去疾心裏暗罵,你還有臉說。
你們父子不合,為什麼要拉我下水。
就算沒有這件事,嬴政也照樣會對馮去疾發火的。就因為扶蘇和馮去疾之間的翁婿關係。
馮去疾撫着額頭。
「太子,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就是政治。人人都說火很危險,實際上火在明,火多大多小,在哪裏燒起來,燒了多高,都是能讓人看得到的。可是哪裏有水危險。」
「一個人能夠看到火有多高,可是他很難通過觀察看到水有多深。水才是險啊!」
「太子,你要知道,玩政治是涉水,而非玩火。太子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是生還是死。太子,您還年輕,即便聰慧,可是有時候您敵不過經驗。」
「太子收手吧,這樣對誰都好。去往百越監軍,對陛下、對太子、對綰綰、對百越將士、對這個天下的庶民、對朝中的臣子,都是最好的選擇。」
「您是太子,未來要肩負起保護國家的責任。」
扶蘇卻搖頭,「不。我是太子,從我成為太子那一天起,我就要肩負起保護這個國家的責任。」
「太子的意思是,您還要繼續前進?」馮去疾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冤有頭、債有主。丞相是不是忘記了,您為什麼能今日坐在丞相的位置上。」
扶蘇也不和馮去疾繞彎子了。
他已經用嬴政殺了身邊所有侍從的事情和馮去疾挑明了情況,眼下,他們兩個都很危險。
當然,這是因為扶蘇把嬴政架在一個危險的地方。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奧妙之處。只要你爭奪、只要你鬥爭,雙方必定都有所失去。除非你們合作,你們才能共贏。
馮去疾鬍鬚抖了兩下,「聽太子的口氣,難不成我是因為太子才坐上了這個位置。」
「您還記得,我當初第一次攻打楚國嗎?」
記憶奔涌而來,馮去疾頓時面色一紅。他為自己今日的傲慢感到羞愧,曾幾何時,是他勸扶蘇說,退出楚國的戰場,回到秦國去的。
雖然這件事確實幫助扶蘇和嬴政鞏固了父子關係,讓他們曾經有着長達十二年的『父子關係甜蜜期』,可是代價仍舊是巨大的。
「若非我聽從您的話離開,李信攻楚那件事就不會發生。」
「若非我當時聽從您的話離開楚國戰場,您是否認為,我在軍中的威信只有今天這點嗎?」
「若非我聽從您的話離開長葛,試問我的父皇怎麼會信任您呢。您可是我的外舅。」
這件事馮去疾確實有負扶蘇,他當初為了做丞相,讓扶蘇退讓。那時候扶蘇推讓了,就是那一次,馮去疾覺得扶蘇很軟弱,是個看重情義大過看重利益的人。
直到今天,馮去疾才知道他當初錯了。
「太子當日之所以答應我,莫不是就為了今天。」
「我倒沒有那麼多的算計。」
其實這個事,主要是當時扶蘇力量太過弱小,軍中影響力不大,馮去疾也只是少府。嬴政要拿掉他的話太容易,扶蘇必須要做個乖寶寶。
如果當時不退,後續嬴政不會再給他機會讓他出去打仗的,也就不會有那次四十萬大軍和楚國大戰了。
那才是最關鍵的一次。奠定了扶蘇在大秦帝國的地位真正戰役。
事實證明,扶蘇當時做的是對的。
只是現在,局勢變了,扶蘇要拉攏馮去疾,他必須要先聲奪人。
他自然要提這件舊事。
「總不能,一直都讓我這個女婿吃虧啊。外舅如何忍心啊?」扶蘇微笑望着馮去疾。
馮去疾面色堅毅,還是不為所動。
投靠扶蘇,這風險太大了。
而且這意味着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恐怕要被萬古唾罵。
這就是馮去疾的弱點了,這哥們非常注重氣節,注重名聲。
扶蘇望着馮去疾,心裏琢磨。要不我在他懷裏哭一哭,就像父皇當初趴在王翦懷裏那樣。
就在扶蘇琢磨的時候,馮去疾一本正經對扶蘇說,「那件事,是我欠了太子一回。太子今日來討,我馮去疾無話可說。」
「不過,人情不討,人情永遠在。人情一旦討,咱們可就要明算賬。太子今日來找我,必然也是對我有所要求。」
「只要太子要求的不過分,我馮去疾全力以赴。但是此事之後,咱們之間,再無相欠。」
馮去疾知道今天是躲不過去了,乾脆把話說明白。
「好。」
「好。」
「好。」
扶蘇用三個語氣說了三遍好。
「我殺了趙高,父皇勢必滿腹怒火。」
馮去疾聽了這句,頓時眼睛瞪得極大,「太子,您還知道啊!?知不知道,因為您的這樁事,現在御史台都瘋了一般,什麼陳年舊賬都翻出來了,這讓陛下一度威嚴掃地。」
扶蘇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總之,這件事發生之後,父皇勢必惱火。我打算按照你們的意思,去往百越。」
馮去疾一聽,頓時懸着的心放下來了。
「太子,您終於清醒了。」
「但是,外舅您得答應我一件事。」
「說罷。」馮去疾覺得,只要扶蘇離開了,自己的丞相之位還有一家老小的命都能保住。
「我這次一走,父皇勢必打擊我多年來在咸陽的苦心經營。我提拔的臣子,恩蔭於我的朝臣,恐怕都是父皇要剪除的對象。」
「我想請丞相在朝堂上作為內應。」
馮去疾聽罷,並不願意答應。
他很為難。
他覺得扶蘇順位繼承是最好的方式。他不敢想像太子造反這種可怕的事情。
「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讓扶蘇沒了手臂,其實對所有人都好的選擇。難道說,馮去疾和一些大臣不知道扶蘇走了之後,嬴政會對恆陽宮和他提拔的臣子做什麼嗎。
當然不是,他們心知肚明,只是默許這些事的發生。
他們只想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犧牲扶蘇的暫時利益完全正當。再說了,扶蘇提拔、挑選的,並非權臣之子,十之有九都是庶民,扶蘇看起來並不會代表他們的利益。
在這種情況下,大家自然都是期盼着嬴政動手打擊太子,剪除太子的羽翼了。
當一個人弱小時,需要依仗別人才能生存,這時候大家都看它很順眼,隨後三不五時會欺辱它。
但是當一個人強大了,他不需要依仗其他人了,能隨時解決掉其他人,這樣的人又會成為大家的眼中釘、肉中刺。
「外舅會答應的。」
馮去疾笑了,「太子,得罪了太多人。我沒有辦法幫你。」
「我聽說,父皇想要廢了丞相。也就是說,父皇想要剪除我的羽翼,其中包括廢除您的丞相之位。」
扶蘇永遠記得那一天馮去疾的臉色。
他低下了高傲的頭顱,侷促、懼怕、不安、恐慌,最後可憐巴巴地抬起頭,像只無家可歸的老貓用眼神哀求扶蘇。
「那我要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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