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臣這件事上,他只幹過一次。
那便是南巡之前,一百四十六位大臣跪於午門之外死諫,素來對臣子寬容的朱厚照終於是壓不住心中怒火,下旨但凡跪在午門外的大臣,一律廷杖三十。
其中有十一個身體不佳者,直接當場杖斃。
除卻這一次外,朱厚照雖然一直都在和文官們鬥來鬥去,並且經常不按常理出牌,但手段一直都很溫和,從不會亂下殺手,甚至連懲戒臣子的次數也很少。
比如他要出邊關,守將閉關不讓,明明只需要一道旨意殺了守將即可。
畢竟這守將已經是屬於抗旨不尊了,論罪當誅,天王老子來了都得承認這個邏輯。
可朱厚照卻是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繞了個大彎,面對後面追上來的群臣,也沒有降罪,甚至連呵斥都沒有,埋怨了幾句就當過去了。
總結朱厚照的一生,他想做事,所以他不得不與大臣斗,所以他搞出來了八虎來制衡文官集團,但是他又不夠狠。
並且從內心深處來看,朱厚照和嘉靖神仙不一樣,他重情重義,性格爽直,並不喜歡和大臣斗。
所以朱厚照的很多奇葩做法,從後世來看起來都很是荒誕,完全不像一個天子所為。
因為他希望憑藉自己的技巧去拿回屬於自己的權力,以一個相對溫和的方式。
這和他的堂弟朱厚熜完全不同。
嘉靖神仙那是熱衷於權斗,那鬼精鬼精,智商超群的腦子,加上那誰也不信的謹慎腹黑,在嚴嵩這老油子登場之前,採用臣子互相制衡的權術,再加上心夠狠,將一朝的大臣耍的團團轉。
如果單從御下這一點來比較,朱厚熜可以把朱厚照甩出十幾條街,開鬼火都追不上。
「仙人,我有個問題。」
心中火焰噼里啪啦的燃燒了幾秒,朱厚照緊皺起了眉頭。
「我現在沒有刀。」
這是朱厚照面臨的尷尬境地。
依照大明的制度,如果一個在朝的健康皇帝想干誰,不管是什麼宦奸還是內閣首輔,說干就干,動動嘴皮子的事。
但,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手裏有刀。
這把刀,就是錦衣衛和東廠。
曾經用來監僚百官的機構,已經逐漸演化成了守衛皇權的利刃。
這也是為什麼到了崇禎末年,東林黨在朝野上縱橫捭闔,可崇禎依舊是想廢誰就廢誰,想砍誰就砍誰。
因為我手裏有刀,你沒有,所以砍你沒商量。
可現在的錦衣衛和東廠提督,以及京城團營提督,都是那位威武副將軍江彬,換句話說,江彬其實就是朱厚照的刀。
顯然內閣早就提防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朱厚照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江彬調到了通州。
並且同時嚴密監控京師九門,斷絕江彬偷偷潛入京的可能。
只要江彬見不到皇帝,他那手中握着的錦衣衛和東廠,以及團營的精銳將士,就都將是擺設,一把無主的刀,只能當擺件。
因為江彬只是提督,並不擁有指揮權,倘若是沒有天子詔命,江彬如果敢用這手中的三把刀亂來,那就等於是謀逆,內閣摁死你沒商量。
廟堂上的那幫文臣,巴不得江彬搞事。
江彬自個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被調往通州後,一直到正德帝駕崩,江彬都沒敢亂動。
因為他很明白,動了就死。
至於落水前江彬要造反那茬事,從後事諸多史料佐證來看,大概率是文官們扯淡的,畢竟要活剮一個人,總得定點罪大惡極的名頭。
自古以來,謀逆這個罪,屢試不爽。
江彬雖然手中有兵,但並不是軍閥,與軍閥根本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他手中的權力架構更像是宦官,一分一毫都是源自於朱厚照。
如果朱厚照沒了,他的權力就如同擺設,無論是錦衣衛還是東廠亦或是團營,都將頃刻效忠新君,誰特麼會給江彬這麼一個二五仔賣命。
而且滿朝文臣都想把他活剮了,他唯一的依靠只有皇帝,造錘子的反。
這一點,江彬自己心裏應該很清楚。
所以他不僅不會造反,還會每天燒香拜佛,虔誠的向上天祈求朱厚照長命百歲,最好能夠再借五百年。
面對朱厚照的這一句話,季伯鷹微微一笑。
「刀,我可以幫伱取。」
「你需要的是決心。」
政治很複雜,但有時候政治,也很簡單。
對正德朝來說,對朱厚照來說,翻盤只需要一個人,足矣。
那就是,江彬。
只要江彬出現在京師,只要江彬見到朱厚照,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因為只有見到朱厚照,拿到聖旨,江彬才有那個膽子,他這把刀才能夠名正言順的砍人。
季伯鷹看着朱厚照,他從朱厚照眼中看到了猶豫遲疑。
這也怪不得這位武宗皇帝,朱厚照雖然貪玩,但有一點就連文官集團都無法抹黑,那就是朱厚照心性醇和,對臣子很是仁慈。
以及,大明這些年來養成的慣性。
自仁宣之後,尤其是土木堡之變,北平保衛戰以後,文官集團勢力便是開始飛速膨脹,而天子對文臣更是禮遇有加。
尤其是朱厚照的父親孝宗皇帝朱佑樘,主打的就是一個禮賢下士,差點都沒讓文官給賣了,還在幫着數錢。
這些,都深深影響着朱厚照的思維慣性。
「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
還不等朱厚照這句話問完,他已然發現周遭景物變了。
『這什麼地方?』
『怎麼這麼多穿龍袍的?!』
『我上天了?』
在定睛看清楚的那一刻,這是朱厚照心中的第一念頭。
洪武時空,醉仙樓。
當季伯鷹帶着朱厚照回到醉仙樓主堂的那一刻,老朱正坐在自個的太師椅上悠哉喝茶,阿標則是獨自在鑽研季伯鷹講解的白銀策略,緊皺着眉頭,似是在頓悟。
老朱棣和朱老四,這兩個異時空同體,再加上道衍和尚,三人圍成一個小圈,正在熱烈討論着大航海的計劃。
尤其是朱老四,完全是以一副學習的態度聽着老朱棣的講解,頻頻點頭。
畢竟老朱棣的時代,三寶太監已經六下西洋了,而且建立了成熟的當世最強海軍,這對於朱老四來說,那是有着無法取代的借鑑意義,能夠少走許多彎路。
而建文朱高熾,獨自一人趴在桌案上,湊近望去,可聽見鼾聲。
洪熙大胖和永樂大胖兩個氣色不佳的湊在了一起,兩人討論的課題也很簡單,那就是怎麼養生。
宣德帝和景泰帝,父與子的交談很是和諧有愛。
景泰帝剛從憐香那裏領到了一份資料,其上記錄的是前幾節課的內容,宣德帝正在為他一一講解。
而在主堂的最後一排,有着兩張桌子被挪動並在一起。
永樂朱瞻基正拽着小朱四,湊在上面鬥蛐蛐,洪熙朱瞻基則是環保雙手站在一旁看,時不時叫好幾聲。
而憐香惜玉,則是不斷的在眾人之間來回,為諸位天子儲君奉茶,提供糕點之類的下午茶。
「兄長回來了。」
老朱見到季伯鷹出現在講台,連忙是放下手中茶杯,笑呵呵的起身迎上。
「讓你們自由活動,你們就是這樣活動的?!」
季伯鷹眼眸厲色一掃,
一語出,其他人也都是瞬間反應了過來,立馬端正。
尤其是正在鬥蛐蛐的永樂朱瞻基和小朱四,一把將蛐蛐盒蓋住,飛速收了起來,站在原地,垂着頭莫敢言語。
這番模樣像極了下課時間,躲在教室角落裏玩手遊的調皮學生被班主任抓包。
「仙師,這位是?」
把思緒從白銀策略上收回的阿標,看向季伯鷹身邊的朱厚照,下意識問道。
「朱厚照,大明第十位天子,正德。」
季伯鷹淡淡一語。
隨後給朱厚照簡單介紹了老朱和老朱棣等人的身份。
任是玩鬧慣了,素來天地不懼的朱厚照,在聽說這些穿龍袍的是自己祖宗之時,都是心頭顫了起來。
打死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見到活祖宗。
尤其是老朱棣。
當『永樂帝』三字落入朱厚照耳中的時候,朱厚照眼中火熱神色,完全不加掩飾。
若說對太祖皇帝的是敬重,那對太宗皇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狂熱崇拜,從朱厚照的諡號就能看出,一生好武。
而帝王的武,並不是尋常人的拳腳功夫,乃是開疆拓土之意。
有明一朝,武功最甚者,莫過於永樂帝,北逐蒙古,南滅安南,東下西洋,西設哈密,這等蓋世功績,千古難尋。
朱厚照每每從書中讀到這些朱棣的過往,都為之神往。
深吸一口氣。
「不肖子孫朱厚照,拜見太祖皇帝。」
玩歸玩,鬧歸鬧,祖宗還是得拜,更何況是活着的祖宗。
「嗯。」
老朱沒有多說什麼,因為他並不了解這個正德帝究竟做過什麼,也不打算去猜,之前朱祁鎮的例子,已經讓老朱深深傷透了心。
「嗯?!」
老朱猛的一瞪眼。
因為,當朱厚照朝他鞠躬行完禮之後,竟是恭恭敬敬的朝着老朱棣跪了下去,結結實實的磕了個頭。
「拜見太宗皇帝!」
老朱:『?????』
站着給我鞠躬,跪着給老四磕頭?
你小子是不是搞反了!
任是心中怒浪滔天,表面卻是沒有絲毫變化。
畢竟如果在這種事情上發作,顯得自己這個老祖宗太過小氣了。
接着朱厚照又是起身,給其他的朱高熾和朱瞻基們行禮,按照輩分來算,連朱瞻基都能算是他祖爺爺。
唯獨對朱祁鈺的時候,稍微沉默了片刻,只是鞠了一躬。
他實在是不知道怎麼稱呼。
成化帝朱見深只是給朱祁鈺恢復了帝號,將朱祁鈺的陵墓恢復到了帝陵規格,並沒有給朱祁鈺屬於帝王的廟號。
朱祁鈺的廟號代宗,是南明小福王登基之後,想學嘉靖神仙把他爹給抬進太廟,南明大臣就和稀泥說那乾脆給懿文、建文和景泰也一起上個廟號得了。
小福王想了想,覺得這話很有道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就此,朱祁鈺成了代宗,朱標成了興宗,朱允炆成了惠宗。
廟號中的『代』,後世多理解為是『代替』的意思,實則不然,這個諡號最初源自於唐代宗。
而唐代宗之所以用『代』字,那是因為『世宗』的世字要避諱李二的名字,世代世代,既然避諱世字,那就索性用代字。
本質上說,唐代宗就是唐世宗,所以明代宗,本意就是明世宗。
南明小朝廷的那幫臣子,要麼是大家沒文化,要麼是集體揣着明白裝糊塗,認為嘉靖不配用世宗這個廟號。
不知道嘉靖神仙知道這個事,會不會暴雷。
「好了,廢話少說。」
「我之所以帶他來這裏,是為了讓你們這群祖宗給他點自信。」
季伯鷹掃過一眾天子儲君,接着三兩言語,快速將正德朝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在場的天子儲君,都是聽的一頭『?????』。
臣子毒害天子?!
「啪!」
老朱頓時拍案而起。
「反了天了!咱砍他全家!」
「朱厚照,你不要怕,有咱這個太祖在,你放心砍,給咱狠狠的砍!」
老朱棣亦是滿臉煞氣,他對待臣子比老朱要溫和許多,但那也只是相對而言。
「狗膽包天,必須誅十族!」
朱老四等一眾其他的天子儲君,也都是紛紛發聲,哪怕是最為仁慈的三位朱大胖,都是一致贊成這個『殺』字。
只不過他們仨建議誅十族就免了,族人充軍流放就行。
朱厚照看着這一個個力挺自己的祖宗,原本略微搖擺的殺心,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堅定了起來。
娘的,老子有這麼多祖宗撐腰,怕你個欒子!
深吸一口氣,朱厚照看向季伯鷹。
「仙師,我決定了。」
對季伯鷹的稱呼,已經是從仙人改成了仙師,畢竟剛才也聽到了阿標對季伯鷹的稱呼。
「嗯。」
季伯鷹點了點頭。
別看帶朱厚照來這一趟沒幹什麼,但其實至關重要。
內心的力量,在很多時候,往往才是決定一場戰役勝敗的核心關鍵。
目光,掃過這幫天子儲君。
「之前我講過怎麼制約宦官集團,但其實對應着還有另一個類似問題。」
「我本想下次來給你們講,但現在看來,正好趁着這個機會。」
「都別在這瞎晃悠,在我下次回來之前,將這個問題的答案思考好,一組回答一個,如果回答錯了,每個組員十個俯臥撐。」
季伯鷹抬手,憐香早已是呈上了斗筆。
折身,季伯鷹側站在這面板宣紙之前,龍飛鳳舞寫下了一行字。
「如何制約文官集團」
筆落,當交給憐香的那一刻,季伯鷹和朱厚照的身影,於原地消失。
主堂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凝聚在面板上的問題。
唯有三位朱高熾面如死灰:十個俯臥撐???
…………………………
正德時空。
通州,地處京師東面。
通州素有京師東大門之稱,更是有『通州安,則京師安』的戰略地位。
此時,通州府內,校場演武場。
一場比武已經來到了尾聲,只見左側的一彪形壯漢,赤着膀子,皮膚黢黑,將另一個體型與他無二的軍士,直接一個抱摔在地,周邊圍觀的將士都是齊聲喝彩。
「副將軍威武!」
比試結束之後,親信連忙是上前,給江彬遞上絲絹汗巾。
跟着武宗皇帝混了幾年,江彬頭上頂着很多官職稱號,還封了伯爵,但他最喜歡別人喊他的,還是副將軍這個不被文官集團承認的官職。
因為威武大將軍是朱厚照,他是威武副將軍。
這就等於是告訴別人,皇帝老大我老二。
不服?憋着!
「京師最近有什麼消息嗎?」
江彬眉頭緊皺,他之所以大清早的就來校場練武,並不是有多喜歡健身。
主要原因是因為心裏煩悶,實在是睡不着,一次性和三個小妾徹夜通宵都沒用。
幾個月前皇帝剛結束南巡迴到京師,內閣就以通州需要勞軍的名義,把他給調來了通州駐防。
離開京師前,江彬屢次要求見朱厚照,無一例外都被擋了回去,就差直接闖宮了。
「回副將軍的話,一點消息都沒有,整個皇城都被封鎖了,就連京師九門都日夜有着嚴密監視。」
聞言,江彬咯吱一咬牙。
「楊廷和這個老匹夫!他這是要造反弒君啊!」
江彬自問自己不是個好人,貪、掠、搶,可以說無惡不作,死後下地獄一點都不為過,但是他更看不起廟堂上那些道貌岸然之輩。
自己貪搶至少是明着來,可這些廟堂之巔的老匹夫,一個個貪了還得說自己清廉,隨手一勾就是萬千人遭難,為結黨營私,隨意一道政令就是百萬之民遭罪。
後世有着一道很有名的宅子,地處四川成都,新都的桂湖公園,這裏就是楊廷和老家的宅子改建。
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個城,特點有三。
第一是大,大到在家裏挖了一個人工湖,在家釣魚,不再是夢,這湖完全用圍牆封閉在自己家,湖中心亭台樓閣數不勝數,87版紅樓夢大觀園就是在這取景。
第二是豪,建築飛檐挑梁、精美絕倫,四周的圍牆竟然是城牆,上面竟然還有城樓、兵道、垛口,能夠把宅子圍牆做成城牆的,全國只有兩個,一個是桂湖公園,還有一個是紫禁城。
最後一點是人多,以這宅子的規模,保守估計,在楊廷和家裏打掃衛生的阿姨都得幾百個,再加上奴僕差役之類,少說也得有上千人。
發自靈魂的提問:這些錢,都是楊先生的工資嗎?
「副將軍,再這樣下去,陛下恐有危險啊。」
身側親信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說道。
「要你說。」
江彬煩躁的把手中汗巾一甩,徑直走向了演武場旁邊的閣樓。
這閣樓是專門給江彬建造的,用以練武之後的休息場所。
一入閣樓,便是檀香沁脾,沿着樓梯上二樓。
江彬下意識看向自己的寶座,發現上面竟然有着一個屁股。
霎時暴怒!
「大膽!」
一聲喝出。
「狂妄!」
一聲緊接而出。
『好熟悉的聲音!』
江彬心頭猛的一個咯噔,下意識朝自己寶座之側,聲音來源望去,只見自己日夜思念的皇帝陛下就站在旁邊,正凝視着他。
懵逼一愣,江彬幾乎是下意識撲通跪了下去。
「陛,陛下,您怎麼來了?!」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紫禁城都封了,您怎麼出來的,土遁嗎?
朱厚照凝視着江彬,凝視着自己養的這把刀。
眼中之殺意神色讓江彬心頭猛的一顫。
他只有在幾年前應州之戰的時候,才在朱厚照眼中看到過一次這般濃烈的殺意。
「朕來拔刀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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