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院中音落的那一刻,在王守仁的身邊,一道身影於虛無中而現,正是季伯鷹。一筆閣 www.yibige.cc
心中對於正德朝的一切猜測,季伯鷹希望從王守仁這裏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畢竟猜測終究是猜測,事實需要親歷者來證明。
這位活着的聖人,以心學洞悉世界萬物,早已開悟。
然而,季伯鷹這一句話,並未引起王守仁的注意。
甚至於,王守仁連看都沒有看季伯鷹一眼,依舊是挺直着身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竹子。
『能這麼久不眨眼,聖人果然是聖人。』
季伯鷹心頭思索。
『就是奇怪了,這王陽明剛出道的時候就在沒日沒夜的格竹子,龍場悟道之後,心學應該已經大成了,怎麼還在格竹子,這竹子能格出什麼玩意?』
季伯鷹望着這片新竹,學着王陽明的模樣,專注盯着看了十幾秒,最後是啥玩意都看不出來。
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理解的學科是哲學,而最難以理解的學科,也是哲學。
至少,季伯鷹自問自己是個俗人,高山流水他可以。
哲學,悟不透。
『看來只能出大招了。』
深吸一口氣,季伯鷹再次開口了。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季伯鷹緩緩開口,念出這陽明四句教。
剎那。
原本正在努力格竹子的王陽明先生,若雷霆擊身一般,整個人突然渾身一顫,接着劇烈抖動了起來。
這一幕,把旁邊的季伯鷹給驚懵逼了。
wtf?!
這莫非是羊癲瘋犯了?!
史載這王陽明是肺不好,沒說有得了羊癲瘋啊!
正當季伯鷹猶豫着要不要給王陽明搞點抗生素的時候,王陽明身軀逐漸停止了顫動。
接着,他轉過身,面對着季伯鷹。
那雙充滿着紅血絲,充滿着哲學智慧的雙眼,平靜中透着激動,緊緊盯着季伯鷹。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將季伯鷹方才念出的這四句教,緩緩又是念了一遍。
王陽明深吸一口氣,朝着季伯鷹,深深鞠躬。
自從寧王之亂平定,他見完正德帝之後,就稱病隱退回了家,原因也簡單,政治漩渦已經到了最瘋狂的階段,他無心捲入其中。
告病歸養的這段時間,王陽明一直都在致力於做一件事,那就是又開始各種格,格天格地格竹子,力求將自己畢生所悟凝練成最簡單的一段話。
他深知一點,唯有最簡單精煉的語言,才能普及天下,才能開化民心。
「閣下之學,遠超於我。」
在心情激動澎湃的同時,王陽明又是感到有些失落。
他原本以為悟出這心學大法的只有自己,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比自己更前,而且還把這一門學問給凝練成了這般精粹的話語。
王陽明在心中反覆念了許多遍『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發現自己竟是一個字也改動不得。
完美!簡直是太完美了!
季伯鷹從王陽明雙眼中,大致猜到了王陽明心中所想,差點笑出豬叫聲。
這本來就是你自己總結的,能改動才怪。
王陽明於逝去的前一年,也就是五十六歲那一年,終得凝練出這冠絕當世,千古流傳,被無數心學子弟奉為畢生真言的陽明四句教。
而現在的王陽明,年歲還不到五十。
季伯鷹這一招叫做,說王陽明以後要說的話,讓王陽明無話可說。
「陽明先生客氣了。」
季伯鷹微笑着,心想讓你老小子一開始不理我,這會道心破了吧。
「我此番來此,是為了找陽明先生確認點事。」
不等王陽明開口言請,季伯鷹自己坐在了這竹林旁的石鑄茶桌便的石凳上。
痔瘡患者,坐着比站着舒服。
對此王陽明自然是絲毫不在意,心學講究的就是一個隨心而動,率意而為。
「閣下請問。」
王陽明落座之後,並沒有在意季伯鷹從何而來,又是怎麼突然出現在自家小院。
「喝茶。」
季伯鷹微點石桌之邊。
剎那,這石桌上出現兩盅熱茶。
王陽明望見這憑空出現的熱茶,眼眸微凝,略微詫異之後,笑着將這茶端起,輕抿一口。
「略澀,清香,不錯。」
季伯鷹沒有跟王陽明討論茶道,他也不懂,只知道喝貴的。
「陽明先生,我想請問你三件事。」
「伱可以答,也可以選擇不答。」
「第一件,你覺得當朝天子如何。」
「第二件,你覺得內閣諸班如何。」
「第三件,你覺得天子兩次落水,是否偶然。」
簡單直接,沒有繞彎。
與王陽明這等心學鼻祖論事,不需要拐彎抹角。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對於季伯鷹的這三個問題,王陽明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茶杯,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直接開口便答。
「天子聰慧,蘊有大志;看似虛浮,實則乾坤。」
簡短的十六個字,不需要多言,能從王陽明口中得到這十六字評價,可謂是極高。
「內閣諸臣,權私不分。」
這八個字,直接把正德朝的文臣碾在地上罵。
「至於第三個問題。」
王陽明站起身來,望向這天邊正在升起的金烏暖陽。
「且看這金烏東升,偶然否。」
一語出。
季伯鷹心中明了。
太陽打東邊升起,當然不是偶然。
「多謝陽明先生解惑。」
當話音落,王陽明折身望去,原先對坐的人影已經消失。
不過,在這石桌之上,放着一大堆他從未見過的東西,看起來似是藥丸。
與馬皇后不同,王陽明的肺病有着極為明確的記載。
王陽明自十七歲患上了慢性肺癆,自那之後,終其一生都被肺病困擾,尤其是以夏日最為嚴重,最後亦是因肺病而死。
季伯鷹給他留下的,都是一些抗生素之類的肺癆專用藥,足可讓王陽明多活上個幾年。
其中還有一盒安定,備註了死前服用。
這樣,至少不會走的那般痛苦。
「陽明先生,方才那四句,心學後人稱其為陽明四句教。」
「你也完成了你的一世夙願。」
陽明一世之願,那便是入聖。
殘餘之音,落在王陽明耳中,王守仁身軀又是一怔,接着笑了。
道心,穩了。
………………………………
順天府,紫禁城。
紫禁城並不全是皇宮,而是分皇城和宮城,就像一個『回』字。
正德二年,武宗皇帝於皇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開建豹宮,直到正德七年,豹宮才全部竣工,其內共有房屋二百餘間,耗費二十餘萬兩白銀。
所謂豹房,並不單純是養豹子的房屋,也不是一般意義上帝王游幸的別苑離宮,而是武宗居住和處理朝政之地。
因為武宗尚武,其內還有校場等軍營中才會存在的建築設施。
此時,豹房正宮。
清晨霧氣未散,一道纖瘦身影,靜靜坐在這正宮殿階之上,從這個角度和高度,能夠望見紫禁城中的文淵閣,那裏是內閣值班的地方。
「陛下,該喝藥了。」
在他的身後,一個弓着身子的太監說着。
「楊先生給了你多少銀子,朕給你雙倍。」
一語出。
這太監臉色驟變,撲通就是跪在了地上,全身瑟瑟發抖。
見此,朱厚照笑了。
他在前段時間頻繁更換身邊的太監,但後面發現,這樣做並無效果,這宮裏的太監,自從他培養的八虎被一個個幹掉之後,已經沒有幾個真正忠心於他的了。
「退下吧,朕想靜靜。」
這太監這才跪着後退,折身快速走遠,嚇得額頭冷汗直冒。
雖說這會的天子已經重病垂危,怎麼都都沒有幾天活頭,雖說這會天子的政令已經出不去紫禁城,天下政令皆出於內閣。
可要殺自己這麼一個太監,那依舊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風,呼呼吹起。
清晨的春日暖風,撲落在臉,格外的舒服。
朱厚照閉着眼感受着拂面純風,感受着清晨的第一縷暖光。
他的心,從未有現在這一刻平靜,從未有現在這一刻放鬆。
打他登基的那一日起,他就在折騰,很多折騰的法子看似荒誕,實則都是在和文臣鬥法。
在月前撐着最後一口心氣,將王瓊提拔為吏部尚書。
其實朱厚照也知道,這樣做沒什麼用,一個吏部尚書根本鬥不過大權在握的楊廷和,而且事實也證明如此,嘉靖元年,王瓊直接被楊廷和弄去充軍了,還是後面嘉靖把王瓊撈了回來。
現在的朱厚照,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現在什麼也沒法再做了,只能等着駕崩了,這也是文臣們一直在等待的結果。
當他重新睜開眼的剎那,神色一怔。
因為在他的面前,多了一個人。
下意識左右看了一眼,確認這個人的確是憑空變出來的。
「你……是上帝嗎?」
朱厚照望着季伯鷹,問出了一個讓季伯鷹蚌住的問題。
作為通曉五國外語的朱厚照,很是喜歡接見國外友人,自然也聽這些外國人描述過上帝的模樣。
因為季伯鷹這打扮,實在不像是道尊佛祖之類。
「不對啊,朕就算死了也是東方鬼,你是西邊的,我應該不歸你管吧。」
朱厚照很認真的在詢問,畢竟這關乎到他的身後去向。
『這小子病傻了麼,這都什麼跟什麼。』
季伯鷹眉頭微皺,仔細瞧了瞧這位武宗皇帝。
原本健碩的身材,經過幾個月的折騰,已然是消瘦不堪,顴骨都清晰可見,可見這幾個月的日子多麼難熬。
臉色虛浮,泛黑,一副精神不振之狀。
『落水後遺症。』
這五個字蹦入心間。
當然,這純粹是瞎瘠薄扯淡。
哪怕是以季伯鷹淺薄的醫學知識都能夠看出,朱厚照這是中毒了,而且大概率是慢性中毒。
「你知道你中毒了嗎?」
季伯鷹問出了一個問題。
「你覺得朕很傻嗎?」
朱厚照反問了一句。
從他目光中看得出來,他對季伯鷹很感興趣,那雙久來無趣的眼眸,透着新意。
正德帝與大明其他天子最大的一點不同就是,他對新事物的接受度很高,也十分願意去接觸新事物,這對一個王朝而言,往往代表着積極進取,代表着開疆拓土。
說到這裏,朱厚照笑了。
他往後一躺,長呼了口氣,如同十歲孩童一般,望着這惺忪天空笑了起來。
就算明知道這湯藥中有毒,那又能怎麼樣?
什麼也改變不了。
皇帝做到這份上,朱厚照覺得很丟人。
朱厚照曾經也嘗試過拒絕喝藥。
不論是接二連三的驅逐身邊太監的舉動,又或是下旨給內閣要求更換御醫,都是在努力掙扎,在抗爭。
只是現實給了朱厚照一個響亮的巴掌,這些都沒用,哪怕皇帝說話也不頂用。
而且,這可是自己一生中最為敬愛的楊先生安排的,身為學生,怎能拒絕。
『楊先生,既然你喜歡權力,那我給你,都給你。』
這是朱厚照這一刻真實的心聲,那是勝於身死的心死,他時常想起自己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楊廷和對自己的敦敦教誨。
朱厚照想做事,但是心又極為寬容,並且極為仗義念情,常站在他人立場思考問題。
有情有義,對於常人來說,這是品質。
可對於皇帝來說,這就是被人拿捏的弱點。
「你想不想成為一個有為之君,你想不想帶領大明走向萬世之盛,你想不想讓大明龍旗飄揚在這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
季伯鷹俯瞰着這位從肉體到身心都完全躺平等死的武宗皇帝,拋出了一個令帝王無法拒絕的誘餌。
躺平的朱厚照眼神瞬間一亮。
然而,頃刻又是灰暗了下去。
在他看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管你是上帝還是佛祖,反正我都已經快死了,哪裏還有心思去顧及什麼萬世之盛。」
再怎麼胸有志向,當命運死神降臨的時候,志向也會盪滅一空。
「吃了這個。」
季伯鷹伸出了手,在他掌心之中,在朱厚照的親眼注視之下,從無到有,掌心間出現了一枚通體雪白的丹丸。
沒錯,又是安宮牛黃丸。
安宮牛黃丸有退熱奇效,但殊不知,安宮牛黃丸的效用中,靠最前面的四個字:清熱解毒。
解毒,亦是奇效之一。
「這是?」
朱厚照坐了起來,愣愣看着這半個雞蛋大的藥丸。
「這麼大,怎麼吃啊?」
剛張開嘴。
季伯鷹趁機而動,直接一巴掌蓋了下去,半個雞蛋大的藥丸直接塞進了朱厚照嘴裏。
剎那,這位武宗皇帝瞪大了眼,雙手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脖子,那張本就泛黑的臉頰,這會更是極速躥紅,心想老子還沒被毒死,今天反被噎死了!
「唉,真是麻煩。」
季伯鷹看着捂着喉嚨,死活咽不下去的朱厚照,上前一把掐住朱厚照的下巴,另一手憑空抓住一瓶沒有瓶蓋的礦泉水,直接朝着朱厚照張開的嘴灌了下去。
半瓶水一衝,咕嚕。
朱厚照狠狠咽了下去,這才扯紅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氣。
「你到底是……?」
緩過勁來的朱厚照,再一次抬頭看向季伯鷹。
「神仙。」
季伯鷹微微抬腳,踩在朱厚照旁邊的階梯,隨後稍有俯身,盯着朱厚照的雙眼。
「我再問你一次,想不想?」
捂着喉嚨的朱厚照望着季伯鷹,心情略有起伏。
「你真是神仙?」
轟!
一道雷霆瞬息降臨,頃刻劈在不遠外的角落,一道小太監的身影,原地化作焦炭。
倒也怪不得季伯鷹,你說你搞竊聽工作就專心搞竊聽,為什麼要對我產生惡意,實在是令人想不通。
若說上一秒還在躺平的朱厚照,在得見雷霆降臨的一刻,心中已然徹底相信了季伯鷹的神仙身份,眼中精光大放。
而且,不信也沒法,他現在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就算是被誆了,他也願意拼一把!
「想!」
「老子做夢都想!」
朱厚照眼中閃爍着復仇的火焰。
眉頭皺了起來,朱厚照這會突然感覺身體內如同火燒一般。
雖然感覺起來有點難受,但是這幾個月來消失的精力,卻是隱隱有着復甦的跡象,心中對面前之人是神仙的可能性,又確信了幾分。
「讀過書沒有?」
季伯鷹瞥了眼朱厚照。
「讀過。」
朱厚照認真的點了點頭。
文臣黑武宗皇帝不學無術,真想給這些文臣一個大耳巴子,你們這群官話都說不明白的土鱉有什麼資格說一個精通五門外語的語言大師是文盲?!
「既然讀過書,那就應該知道你的太祖爺是怎麼做的了。」
一言語落,朱厚照瞳孔一縮。
那雙眼底深處,老朱家血脈中祖傳的殺戮之魂,正在覺醒!
甦醒了,獵殺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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