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谷良到底收了銀票,李惟儉又盤桓須臾,這才起身告辭而去。那鄭谷良親自將李惟儉送出府邸,待李惟儉回返家中,已然是申時末。
一眾姬妾將其迎進東路正房裏,說了會子話便各自散去。紫鵑伺候着李惟儉略略洗去塵土,黛玉便問道:「事兒可辦妥當了?」
李惟儉笑而不語,自袖籠里抽出文契,隨手丟在桌案上。
黛玉便吐了口濁氣,說道:「如此邢姑娘也不必為此犯愁了。」
李惟儉道:「這才哪兒到哪兒?不將她那不靠譜的爹媽遠遠打發了,只怕來日還有麻煩。」
黛玉便道:「左右家中產業頗多,四哥尋個輕省的差事遠遠打發了就是。」
李惟儉欲言又止,黛玉觀量其一眼,一語點破道:「四哥可是尋思何時納邢姐姐過門兒?」
「是,正要與妹妹商議呢。」
黛玉便道:「邢姐姐不比尋常,四哥自己個兒尋欽天監挑個好日子就是了。」
李惟儉頓時心下熨帖,湊過來膩歪得黛玉嗔怪不已,又趕上紅玉來了,二人這才分開。
紅玉進得房裏便道:「四爺、太太,方才門子傳了信兒,說是瞧見尤老安人與尤三姐兒一道進榮國府去了。」
黛玉猛地轉頭看向李惟儉,便見李惟儉略略蹙眉。他心下暗忖,那尤二姐死的不明不白,暗中下絆子的是鳳姐兒,尋人動手的是秋桐,以尤三姐兒的性子,只怕此事善罷甘休不了!
他便說道:「且看着吧,往後有的鬧呢。」
黛玉蹙眉道:「旁的我都不怕,就怕那尤家鬧了外祖母外祖母到底上了年歲,經不得這等煩心事兒。」
李惟儉知曉黛玉與賈母祖孫情誼非比尋常,黛玉又只剩下賈母這個親近的,可不就要掛心?因是道:「妹妹這幾日得空多去瞧瞧老太太便是,左右隔着一道牆,抬腳就到了。」
黛玉頷首應下,眼看到了飯口,便讓紫鵑張羅着擺飯。待食不知味的吃過一口,趕忙起身道:「我這會子就去瞧瞧去。」
李惟儉道:「妹妹可要我一道兒陪着?」
黛玉搖頭笑道:「四哥勞累一日,還是在家歇息吧。我去瞧外祖母,又沒什麼險惡的。」
李惟儉放心不下,便道:「我看還是讓琇瑩陪你一道兒吧,若果然有事,有琇瑩在也好遮擋一二。」
黛玉嗔笑着瞥了李惟儉一眼,心下既怪李惟儉多事,又熨帖不已。當下只得依言尋了琇瑩一道兒往榮國府而去。
自會芳園進得大觀園裏,遙遙便見四姑娘惜春自己個兒蹙眉停在花叢旁,手中擎着個柳枝四下胡亂抽打着。
黛玉上前便道:「四妹妹這是不高興了?」
惜春就道:「珍大嫂子家中來了人,說話很是不中聽。呵,自己個兒心甘情願做了外室,險些害了賈家不說,回頭兒又巴巴兒進了家裏。自己想不開吞了金,偏這會子怪上了旁人。」
李惟儉雖不曾與黛玉說過內情,黛玉冰雪聰明,卻隱約猜到了一二。因是也不接茬,轉而說道:「你四哥又尋了一些西洋畫,好似還有個西夷畫師的手札,他尋人轉譯去了,待翻成了,正好兒趕上四妹妹生辰。」
惜春眨眨眼,頓時大喜過望,連連道謝:「多謝林姐姐。」
黛玉笑道:「你四哥尋的,又跟我有什麼干係?」
惜春卻知自己個兒在李惟儉面前就是個小透明,全然不如二姐姐、三姐姐那般得四哥看重。每次生兒,儉四哥所送的賀禮要麼尋常,要麼便莫名其妙,總不如二姐姐、三姐姐所得的那般合心意。
是以她便暗忖,若非林姐姐想着,只怕事到臨頭儉四哥又會尋一份尋常賀禮湊合了。
黛玉連連搖頭:「這你卻謝錯了人,你四哥聽聞你近來沉迷西洋畫兒,為着生兒賀禮可是費了好些心思呢。」
惜春笑道:「總之先謝過林姐姐,待回頭兒碰見儉四哥我再謝過就是了。」
姊妹倆略略說過幾句,黛玉便往榮慶堂而去,惜春則嫌內中憋悶,自己個兒便在園子裏遊逛。
黛玉領着紫鵑、雪雁與琇瑩自大觀園出來,方才到得粉油大影壁前,遙遙便見尤氏與個年輕男子扶着尤老娘往這邊廂而來。待定睛仔細觀量,才瞧清楚敢情是尤三姐穿了一身男裝,腰間還別了一把鐵簫,頭上不曾戴帽子,只以網巾束了,瞧着分外颯爽。
兩幫人迎頭撞見,那尤氏與黛玉略略寒暄,便扶着悲痛欲絕的尤老娘往小院兒而去。錯身而過時,黛玉瞧了眼粉面寒霜的尤三姐,三姐兒同樣回看一眼,隨即交錯而過。
待進得榮慶堂後身,紫鵑就道:「太太,那三姐兒瞧着倒有些江南豪俠女子的做派。」
黛玉低聲道:「那不過是表面做派,真箇兒論起豪俠來,四哥倒是說過三妹妹探春有幾分巾幗不輸鬚眉的氣概。」
雪雁便贊道:「只可惜三姑娘是個女兒身,不然來日說不得考進士、為官作宰的呢。」
黛玉乜斜其一眼道:「這話往後少說,傳出去三妹妹要還不要嫁人了?」
雪雁嬉笑道:「也就是在太太跟前兒嚼舌,我哪兒敢在外頭說?」
說話間轉過榮慶堂,大丫鬟琥珀正在抱廈里,趕忙迎了黛玉入內。黛玉入得內中,遙遙便見賈母歪在軟榻上,這會子正與邢夫人、探春說着話兒。
琥珀稟報一聲兒,賈母瞥將過來,蹙着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笑道:「玉兒來了?今兒一早鴛鴦還說了,瞧日子玉兒今兒不來,明兒也准到。」
黛玉笑着應了幾句,邢夫人面上訕訕。她前頭牽線搭橋,又拍着胸脯保證邢岫煙的婚事絕不會落在保寧侯府上,後腳兒邢忠就與其姐弟反目。這會子見了黛玉有些尷尬,說過兩句話,只推說乏了,便起身離去。
此時賈母瞧見琇瑩也來了,就笑道:「你怎麼也來了?」
憨丫頭琇瑩心思不多,實話實說道:「老太太好啊。我們老爺不放心這邊廂,生怕鬧將起來,想着榮國府後宅里都是婦人,只怕真動起手來都不中用,便打發我護着太太過來瞧瞧。」
賈母笑道:「那我可承你的情了,鴛鴦,將我那盞玫瑰露給這丫頭吃。」
琇瑩舔了舔嘴角,大大方方道謝:「早知老太太這兒有好吃的,早前我就一道兒跟着太太來了。」
「哈哈哈」賈母歡笑不已。這上了年歲的人,偏喜歡這等嬌憨的女子。如今王熙鳳躲去外城莊子裏,這每日就少了許多歡聲笑語。
當下琇瑩捧着玫瑰露到一旁解饞,祖孫兩個則說着小話兒。
黛玉問過方才情形,賈母就道:「早知這般,就不該接了那二姐兒進門。好生生的自己個兒吞了金不說,還給家中惹了麻煩。」
尤三姐兒自告奮勇往江南推銷罐頭,仗着豁得出去,很是大賺了一筆。其後江南也起了罐頭廠子,尤三姐卻結識了不少閨中蜜友與江南才俊,當下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缺了銀錢自有那江南毫商奉將上來,日子過得無比快哉,逐漸便將薛家的差事給拋諸腦後。
尤老娘眼見三姐兒花名在外,鬧得實在不像話,便一心要回返京師,說總要給三姐兒說一門妥帖的親事。
三姐兒被纏磨不過,只得二月里啟行往京師回返。昨兒到得京師,今兒一早進了賈府。本道來瞧瞧大姐、二姐,結果方一見面便遭了迎頭一棒——二姐竟死了!
親姐姐死的不明不白,以三姐兒的性子又怎會罷休?當下也不顧尤氏阻攔,徑直扯着失魂落魄的尤老娘來尋賈母問緣由。
方才在榮慶堂里,尤三姐陰陽怪氣,自是惹得賈母老大的不痛快。
黛玉情知此事插不上手,安撫幾句便轉而說起了旁的。這榮慶堂里暫且不提,卻說尤氏小院兒里。
甫一進門兒,尤三姐便冷聲道:「大姐快說清楚,二姐是怎麼沒的?」
尤氏趕忙將丫鬟、婆子打發了出去,內中只餘下尤家母女三人,這才低聲道:「二姐兒進了門,自是惹了那母老虎不痛快,私底下沒少磋磨二姐兒。那時二姐兒生了病,尋了太醫問診,結果一副藥下去當晚二姐兒就叫肚子疼。等尋了旁的太醫來,腹中的孩兒已經掉了去。」
唏噓一聲,又道:「我去瞧了眼,也沒說上幾句話,誰知夜裏就沒了」
三姐兒惱道:「二姐兒方才滑了胎,身邊兒就沒個人看着嗎?」
尤氏道:「二姐兒哪兒是那母老虎的對手?進來不過月余,身邊兒的丫鬟便被其尋了由頭都打發了,只派了個善姐兒照看着。那善姐兒又慣會偷奸耍滑,夜裏跑去耍頑,等一早兒回來時才發現二姐兒已然沒了。」
三姐兒怒道:「這仇須得算在王熙鳳頭上!她在何處?我這就去尋她!」
尤氏道:「家中出了事兒,她這會子在外頭莊子上住着呢。」
眼見尤氏面上為難,三姐兒氣惱道:「二姐就這般沒了,大姐怎地不尋思為二姐報仇雪恨?」
尤氏有口難言。她本是寧府的奶奶,寧府沒了,如今寄居在榮府,凡事自然要瞧人眼色。先前謀算的好好的,二姐兒只消逆來順受的忍着,遲早有一日會有轉機。誰料那鳳姐兒竟這般辣手!
此時尤老娘好似方才緩過神來,哭嚎道:「我的二姐兒啊!」
尤老娘推己及人,一心想將女兒都嫁入富貴人家,總好過在尋常百姓家裏吃苦。誰料竟會害了二女兒!
一時間尤老娘悲從心來,哭得悲痛欲絕。尤三姐兒也顧不得與尤氏吵嚷,趕忙過來勸慰尤老娘。不過她那性子,勸過幾句便沒了耐心,惱道:「哭哭哭,哭又何用?媽媽若真想為二姐報仇,咱們明兒就去衙門遞狀子去!」
尤老娘哭道:「賈家這般奢遮,哪兒是咱們一干婦孺惹得起的?」
三姐兒來了狠勁兒,咬牙道:「怕什麼?老話兒說的好,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媽媽既沒那骨氣,那二姐兒的仇就由我來復。我便是死了,也要濺賈家一身血!」
尤氏張口語言,卻不知如何說起。他與賈璉私底下過從甚密,前兩日方才廝混過,不想轉頭兒賈璉就得了髒病。到底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尤氏念及此事,哪裏還肯理會二姐兒之死?
過得好半晌,尤老娘哭累了,便只剩下發怔。尤三姐此時看向尤氏,問道:「大姐,給二姐兒報仇雪恨之事伱怎麼說?」
「我——」
等了半晌,尤三姐冷笑道:「我知道了,大姐捨不得榮國府的富貴。既如此,往後咱們這親戚還是斷了吧!媽媽,咱們走,我就不信這天下沒有說理的地方了!」
當下尤三姐扶着尤老娘離去,尤氏送了一遭,回得房裏又覺下頭奇癢難耐,偏她還不敢張揚。胡亂抓了幾把,尤氏愁眉不展,實在不知該當如何是好。
當下又點了個小丫鬟道:「你去瞧瞧,二爺如今可還在書房裏?」
那丫鬟便道:「一準兒在的,自打二爺得額,就一直關在書房裏。許是悶着了,這幾日氣性愈發的大,興兒、隆兒都挨了大嘴巴呢。」
尤氏點點頭,轉頭寫了張紙箋,便打發那小丫鬟往賈璉書房送。少一時,小丫鬟將紙箋送到,賈璉當面展開看過就算,只說:「知道了。」
他本就是沒擔當的性子,素來視女子為玩物,刻下自己個兒都顧不得呢,哪裏還管得了尤氏如何?
外城,瓜子胡同兒。
邢岫煙在廂房裏拾掇着自己的物件兒,那窗子敞開着,外間的說話聲便飄將進來。
「胡奶奶,這房子可跟先前說的不一樣。當家的可是瞧過了,眼下還好,到了雨季一準兒漏雨。這修葺的銀錢算誰的?就算我們出,這賃錢是不是合該減免一些?再說你這兒連自來水都沒有,還得往巷口去接水,早知如此我就不租了。」
陌生的沙啞女聲道:「呵,這位奶奶,您若是想要住好宅子,那便要出好宅子的銀錢。我這小院兒每月才幾個錢?內城如今家家都通了自來水,那可是好着呢,您怎麼不在內城賃房子?」
「你——」
嘰嘰喳喳,聽得人生厭。篆兒將衣裳疊放齊整了,癟着嘴與邢岫煙道:「姐姐,咱們什麼時候搬回去啊?」
邢岫煙回過神來,笑道:「搬回哪兒?榮國府本就不是咱們的家啊。」
篆兒氣惱道:「既如此,老爺為何非要與大太太鬧?留在榮國府多好,吃得好,每月還有月例銀子呢。」
她在榮國府算是二等丫鬟,每月有一吊錢,如今銅價漸漲,便改成了每月一塊銀元。
頓了頓,篆兒又腹誹道:「如今搬出來吃的都是青菜豆腐,奶奶早上還與我說,說是往後月例就三百錢打發叫花子一樣!」
邢岫煙瞪了其一眼道:「你那月例我給你,往後少說那些有的沒的。」
篆兒有心問問何時進伯府,可見邢岫煙冷了臉兒,頓時憋悶了回去。
少一時,外間忽而有人叫門。
「家中可有人在?」
「來人了!」篆兒趕忙去迎,待開了門,卻見是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
來者自稱姓鄭,此番來尋邢忠。
篆兒便道:「老爺不在,主母倒是在。」
當下叫嚷一聲,喊了邢忠妻過來。篆兒傳了話兒也不走,躲在一旁豎起賊耳朵來偷聽。
便見那人拱手道:「這位太太,我家太太打發在下來給太太說一聲,我家大公子染了病,實在不好再娶邢姑娘。」
邢忠妻怔了怔,趕忙道:「不是怎麼說不娶就不娶了?我家都沒嫌鄭家的公子有病,怎麼反倒你們家先悔了婚?」
那管事兒的冷着臉道:「在下就是傳個話兒,這位太太若有異議,不妨來保寧侯府尋我家太太說話兒。」
那高門大戶的門檻,哪兒是邢忠妻這等婦人隨意踏足的?因是她面上便有些訕訕,又有些不甘,轉而又道:「那借據——」
管事兒的道:「昨日李伯爺登門,已然將那借據贖了去,往後你家與我保寧侯府再無瓜葛,告辭。」
「誒?誒?莫走,把話說清楚啊——」
邢忠妻還糊塗着呢,追着那管事兒的問東問西。一旁偷聽的篆兒卻等不得了,歡天喜地往廂房裏跑。
進得內中便道:「姐姐,姐姐!李伯爺果然出手了!」
邢岫煙方才聽了隻言片語的,心下正忐忑着,待篆兒轉述了,頓時心下安定下來——他果然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己個兒落入虎口。只是爹爹那一關不怕其不應承,就怕往後糟心事太多。
過得半晌,邢忠妻也喜滋滋快步尋將過來,還在院兒中遙遙便嚷道:「我的兒,李伯爺將借據贖了,他果然瞧中了你,說不得過些時日就要接你過門呢。」
邢岫煙心下雖歡喜,卻板着臉計較道:「媽媽莫要嚷,讓左鄰四舍聽了去不太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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