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七十三章 毒發

    八月初一,秋闈開考前。

    貢院門口,擠滿了準備入場考試的考生。

    梁朝的秋闈每兩年一次,適逢這兩年皇家納吉加恩科,今年也能下場。秋試一共三場,每場三天。且不提學問,對體力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

    馬車前,董夫人握着董麟的手,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嘴裏念着:「你這身衣服是不是薄了些?聽說號舍里冷得很,連個炭爐也沒得生,秋寒襲人,着涼了怎麼辦?」

    董麟自小嬌慣,冷不防要去號舍待上九天七夜,董夫人心裏總擔憂得很。

    「母親,兒子沒事。」董麟稍感不自在。貢院門口來來往往的考生如此多,就他一個家裏來了馬車和一大群奴僕,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為娘還不是擔心你,一旦進了貢院就得等考完才出來,你在裏邊要是餓了、冷了可怎麼了得。勝權,」董夫人招呼身邊侍衛,「你再替少爺瞧瞧考籃,可落下什麼沒有?」

    「是。」

    恰好此時有儒生走過,將他們這頭母子情深的畫面看在眼裏,一時有些出神。

    吳有才怔怔站在原地。

    過去那些年,每次下場,母親也是這般送他到貢院門口,絮絮囑咐。她從來不擔心他文章寫得好不好,能不能做官,嘴裏說的最多的,最操心的,也無非是號舍里冷不冷,衣服夠不夠穿,他會不會吃不飽。

    末了,再對他笑着道:「娘在家等着你考完!」

    而如今,家中已經沒有了等他歸家之人,貢院門前,也不會再有慈母的叮嚀。

    身側有人拍他肩膀:「有才!」

    吳有才回頭一看,原是個儒生打扮的老者,身穿開了縫的青布衣,頭戴方巾,鬍鬚花白,面黃肌瘦,手裏提着一方破舊考籃。他愣一愣:「荀老爹?」

    這人他認識,是住廟口那頭的一位老先生,今年已過古稀了,自成年起考了幾十年,一次也未中過,吳有才聽說他近年身子越發不好,走路也難,沒料到今年秋闈竟仍來了。

    「老遠就瞧見你,」荀老爹花白鬍子一翹一翹,滿是皺紋的臉上咧開一個笑,「我方才看見名簿上你的號舍了,與我相鄰。正好,起個吉兆,說不準我二人這次都能得中。」

    吳有才看着他那顫巍巍的步子,沒說話。

    荀老爹沒注意到他神情有異,只望着周圍來來往往的年輕考生,眼中流露出一絲憧憬的羨慕。

    時間已到,考官開始催促,眾考生一同進入貢院大門,由考官檢查過考籃中筆墨,依次進入號舍。

    號舍南向成排,一共六十六間,吳有才分到的號舍位於中間,相鄰那間號舍里的考生恰好是荀老爹。臨近門前,荀老爹對他神神秘秘道:「好好寫,我前日裏夢裏發兆,今年你我二人必定同榜!」

    吳有才只笑笑,提着考籃進了號舍。

    遠處,貢院大門關上了。

    號舍像隱在盛京的龐然巨獸,盤伏間不動聲色將千萬讀書人吞裹。

    秋闈一共三場,每場三日,第一場是四書五經,第二場考策問,第三場是詩賦。下場期間,考生吃喝拉撒都在號舍內,不得出門。

    吳有才坐在號舍內,看着面前攤開的考卷,他認真一一看過,如過去十二年那般,提起筆,伏身在案前作答起來。

    時日慢慢過去,貢院的天由白到黑,又由黑到白。

    中間要兩次換場,考完策問最後一次換場時,外頭下起了綿綿細雨。

    正是三更,吳有才隨考生們一起,等待主考叫換場的號舍。

    天色陰晦,濃墨一般的夜色里分不清誰是誰,號舍旁有班房,班房前雜木葳蕤,其中隱隱有人影晃動。許是吳有才這一日尚有精神,竟不知為何在這冷雨天裏視線出奇的好,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有人在其中換了行頭,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着。

    直到同考出來點名,點到之人卻沒有說話,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陰影里,這時又有人走出來,接了被點名之人的高帽與外衫,重新走了出去,成了那點名的人。

    那被點名之人原本身材痴肥,而後站出來的人卻是個矮瘦個兒.

    於是頃刻間,吳有才心知肚明。

    他張了張嘴,想要大喊,然而腦中卻兀的浮現起陸瞳的話來。

    「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後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

    他驟然沉默下來。

    喊了,說出去了,又怎麼樣呢?

    主持秋闈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調一人,巡考若干人。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發現有人替考一事嗎?

    貢院大門早已關閉,考完前不得再開,若無之前就有人准允,這些替考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就算他現在叫起來,主考隨意找個藉口將他抓住,縱然他的話可能會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試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疑惑放棄自己的前程。

    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考下去。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濕了他的袍角,吳有才站在原地,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他望向遠處,棚子裏,兩位錦衣華服的主考安然坐着,翹着腿,舒舒服服地呷着嘴裏的茶。

    暗色里,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遠處,對着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觸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緊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裏。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着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舍,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冢。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着狹小號舍里的銅燈。

    方才淋了一層雨,衣裳有些微濕。吳有才沒在意,這衣裳是母親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縫的,為了討個彩頭,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衣領和襟袖已被時光磨破,然而他卻不捨得重新拆開縫補,因為上頭有母親縫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舍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色既白,隱隱有雞鳴自遠處的鬧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面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情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處。

    號舍的窗外,天色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舍里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手中紙包。

    相鄰不遠的號舍里,荀老爹擱下筆,揉了揉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女,不曾婚娶,爹娘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里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嘗嘗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里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裏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着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着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飢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悽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裏的號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舍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着,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里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裏,一個穿朱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舍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悽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乾糧中下毒,乾糧中有毒——」

    乾糧有毒?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身影漸漸的動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嘴裏大口大口嘔出烏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絲寒意。

    貢院裏的乾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乾糧,但因號舍潮濕,有的考生帶的食物很快變質。後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乾糧。

    這人說乾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蠍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裏的糕餅「嘩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舍里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叫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悽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只覺氣喘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裏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古怪,那喊叫的聲音怎麼聽着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着,又顫巍巍地推開號舍的窗,大着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着,嘴角流出來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臉上,皮膚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着。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按着胸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後,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擦拭着櫃枱上的藥茶罐子,對面裁縫店裏的小夥計匆匆忙忙從外面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縫捧着碗漱口,聞言轉頭問:「怎麼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裏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舍里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亂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脫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絲鞋鋪里的宋嫂聽見動靜走出來,「那貢院裏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夥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麼情況。」

    銀箏臉色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僕在屋裏沒出來。

    院子裏,陸瞳正把曬乾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里。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瞳面前,顫抖着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裏死了個考生!」

    陸瞳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她神情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緊張:「怎麼變成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瞳放下木匾,眸中神色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官,也定不會殺別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

    她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官,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願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瞳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後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舍里的人心思也浮動不定,這消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動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成。只要惹出動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裏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裏,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麼辦?」

    陸瞳寬慰她:「別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瞳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瞳,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瞳眼睛也有些模糊。

    她仰頭,望着遠處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架空哦,秋闈制度調整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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