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桂花開得正香,顏嫣正站在案前提筆作畫。
她梳的依舊是垂鬟分肖髻,用紅色的頭繩結鬟,發尾自然垂在肩上,十分俏麗。
可她有些閨中好友已經把頭髮梳成了隨雲髻,她覺得那樣更有韻味。
薛白本是不宜來與她見面的,因將要遠行,才得以過來稍稍敘話。
「畫的什麼
「終南山。」顏嫣見是他來,氣鼓鼓地嘟囔道:「我只去過終南山,既不會畫驪山,也不會畫北邙山。
「惱我了?
「出門玩又不帶我,你說惱不惱。
薛白問道:「你想與我去洛陽嗎?
「才沒有。」
顏嫣其實說完也就不生氣了,抬眸一看,見薛白竟然真在考慮,她反而嚇了一跳,心說自己哪有名義隨去洛陽啊,除非早些成親。記住網址m.97xiaoshuo.cc
「我才不想去,我是沒故事看了。
「那我每月寫信寄回來便是。」薛白道:「等老師任職滿了,我便趕回長安,到時......
「你可別說了。」顏嫣示威地瞪了他一眼,轉而道:「我阿爺任醴泉縣尉時,有位殷先生為他幕僚,殷先生如今住在立政坊,你若要聘他,自去請吧。」
「好,師娘與我說過了。
「阿爺那時候還寫了縣尉的心得,你看嗎?」
「師娘整理出來了。
「那你還來找我請教?」
薛白道:「請教了才心安,畢竟狀元是你幫我考的。」
「虧你還記得。
隔了一陣子沒見,兩人反而不知說什麼,薛白有些好奇顏嫣成親以後會是哪般,遂說起薛運娘在婚後開始管束杜五郎之事
漸漸地,庭院中響起了歡笑聲.
免費領幣顏家幼子顏站在院門中撓了撓頭,見兩人聊得正開心,有些不忍打擾,但還是上前道:「阿兄,阿娘請你到堂上去。」
「好。」薛白看向顏嫣,道:「那我去了。」
「去唄。」
顏嫣擺擺手,渾不在意的樣子。
待薛白走過院門,她才踮起腳往那邊又看了一會,掀掉正在畫的終南山畫作,顯出下面那幅未畫好的人物來,對着畫中人不滿地嘟囔一句。
「還待阿爺任職滿了你就趕回來,喊,想得美。」
薛白牽着馬走出敦化坊,低下頭,還能回想起顏嫣明亮的眸,笑時淺淺的酒窩。
少女總是遮掩着心事,不像美婦人想要什麼都是直說,因此他也常常不懂她的心思。說來慚愧,他雖曾閱盡千帆,卻少有這種青梅竹馬的經歷,難免有些笨拙。
走了一段路,他回過神來,已錯過了昇平坊的東門,於是他四下一看,乾脆獨自逛了逛長安,算是與它的暫別。
這一帶是樂遊原,是他在長安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武周時,太平公主在此修築園林,後來聖人將園林賜給寧、申、岐、薛四王,四王大加興造,周圍景色宜人,遊人如織。
繞了一圈,回到昇平坊西門,薛白猶捨不得進去,乾脆往晉昌坊去買胡餅吃。
他更喜歡吃烤羊腿、水盆羊肉這樣的菜,胡餅則只喜歡吃晉昌坊北門那一家,此時過去,那個鬍子蓬鬆又花白的西域老攤販依舊在那裏忙活,像是永遠不走。
薛白遞了兩枚錢幣,老胡人默契地用蘆葦葉包過一個剛出爐的滾燙胡餅,笑道:
「郎君久不來了。」
「難為老伯還記得我,是出門了一趟
彼此也不熟,他不知他是狀元郎,他也不知他有怎麼樣的故事,但胡餅上芝麻很多,又香又脆。
再往前走,大慈恩寺北面不遠有家車馬行,店家是個回鶻人,遠遠看到薛白便趕上來打招呼。
「郎君的馬有兩個月沒修馬蹄了,讓小人來吧?
「也好,給它刷刷毛,我一會再來。」
「好咧!郎君這是出了趟遠門吧,馬毛上都是泥,要小人說,長安是天下最好的去處,還要去哪。作夢都想成為長安人咧。」
薛白聽了不由笑了笑,道:「我也覺得長安最好,但我不一定要待在最好的地方。」
大慈恩寺外忽然想起歡呼聲,有人在那邊表演,引起了轟動。
行人們紛紛過去,一些小攤也連忙收拾攤子,搬到那附近去叫賣。阿婆們佝僂着身子,提着籃子,腳步匆匆趕過去,有賣花的,有賣果子的。
薛白於是也過去看,也不往人群里擠,就站在外面感受着這種氣氛。
他聽了一會才知,原來是在看公孫大娘,她少女時期曾在附近謀生,如今暫辭了供奉之職還鄉,臨行前想要再表演一曲劍舞。
周圍的大部分看客只知看個熱鬧,偶爾也能聽到一些有見識者侃侃而談,說「草聖張旭看了公孫大娘舞劍,將舞姿融入書法;說「畫聖」吳道子看了公孫大娘舞劍,得其神韻,演化為獨特的用筆之道,其勢圓轉而飄舉,滿紙風動,為「吳帶當風」。
大唐的書畫歌舞,韻滿長安。
正湊熱鬧,有人拉了拉薛白,轉頭一看,卻是個小沙彌。
「法師何事?」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可想到高處觀賞表演?」
小沙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施主只要給我十錢,我便帶施主到大雁塔上。」
反正是閒逛,薛白遂遞了十個銅錢過去,由這小沙彌領着登上大雁塔。
「哎,那裏有薛狀元的題詩,還有抄本,施主可要買一份?」
「這就不必了,法師是賺些零花錢?」
小沙彌偷偷往四下一看,道:「我攢錢去豐味樓吃炒菜呢,味道最是正宗。」
大雁塔越往上登越陡,從最高處的窗子往外看,甚至能遠遠看到皇城的城牆,確可謂把半個長安都盡收於眼底。
薛白先上去看了看長安,打算到第四層看公孫大娘舞劍,在台階上看到小沙彌已又領了幾個年輕書生來,看來今日收入不錯。
人,薛白早見怪不怪了,他蠻願意與張繼一起喝一杯,今日對方卻有朋友在,他遂退回第五層。
其中有一個薛白還認識,是寫「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張繼大唐在哪裏都能遇到詩大雁塔視野雖好,可惜遠了些,先看公娘大娘舞了一曲《西河劍器》,之後看她
的弟子李十二娘舞了一曲《劍器渾脫》。
她們穿的是戎裝,束髮,身姿颯爽瀟灑,手持單劍,劍柄佩穗,剛柔相濟。舞姿如長虹游龍,氣魄浩壯,盡彰大唐之氣魄。
往後數百年,只怕沒有女子能再如此一舞劍器動四方。
看着這些,薛白不由在想,他對長安城的感情未必不如當世這些人們,其實他對長安城還更多了一份珍視。
「薛郎,出事了!
是夜,才牽着馬回到昇平坊,離杜宅還隔着百步遠,全瑞已匆匆跑來,該是一直就在這守着。
「不要着急,全叔慢慢說。」
「五郎在皇城被南衙巡衛扣押,現在還在金吾獄。
「他做什麼了?
「出門前什麼都沒說,老奴聽說他帶着一些沒資格借閱書籍的學子到東館去上書。」
薛白聽了便放心下來,安撫了全瑞,當先往書房走去。
書房外,盧豐娘正在哭鬧,好在不算驚慌;薛運娘這是婚後初次見丈夫被捉,是真的擔心,淚珠子不停往下掉。
阿兄,謄郎他......
「沒事的。
薛白搖搖手,帶着她們進了書房,只見杜有鄰坐在那捧着書卷,也不知看沒看。
「伯父放心便是,我昨日已與哥奴打過招呼了,保證他有驚無險。」
「老夫就沒擔心過。
杜有鄰擺出一家之主的氣勢,瞪了盧豐娘一眼,揮手讓她帶着兒媳出去,別在這聒噪了。接着,他喚薛白坐下說話。
「你若要離京,尤其是離開關中,務必要與李林甫先通過氣,免得他趁機對付你。
到時國舅與虢國夫人回護不及。
「伯父所言甚是。」薛白道,「要試探哥奴是否支持我到東都為官,從他肯不肯給伯父遷官便能知曉。」
杜有鄰沒能控制好表情,眉毛一挑,問道:「你是說?」
薛白點了點頭。
杜有鄰不由笑道:「這真是...老夫原本還想謀一個清閒的館職,豈能做得了這種實權差事?」
水陸轉運副使絕對是肥差,哪怕不打算貪墨,能得這肥差,代表的也是不一樣的前途.
次日,李林甫又是只睡了兩個時辰。
他明知自己該多睡一會,偏腦子裏裝的事太多,一點風吹草動驚醒過來便再也睡不着。
議事的間隙,有幕僚上前稟道:「右相,出了一樁小事那些學子鬧到後來,左相只好出面安撫,金吾衛將帶頭的幾個押在南衙。」
「杜譽?
李林甫還是初次念叨着這個名字,因他從未將這小子放在眼裏過,此時回想起來,甚至已記不清當初那個在薛白身邊唯唯喏喏的小子長什麼樣子了。
「去將他帶來,本相有話問他。
「右相?這當不至於吧?既無官職也無才智,他豈配得右相召見。」
「帶來吧。」李林甫嘆道:「偶爾見見這種小人物無妨。
遂有幕僚去金吾獄提人,過了小半個時辰,領着杜五郎回了右相府。
李林甫已處置了好幾份計賬的公文,百忙之中抽出空來處置這樁小事。
他不擔心杜五郎會刺殺他,未命人設置屏風,眼看着杜五郎縮頭縮腦地進來,本就不大的眼還半眯着,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見….見過右相。
杜五郎私下裏「哥奴」喊得歡,真到了右相府還是很害怕,控制不住地,腿肚子都在抖。
當時他全家差點成了杖下冤魂、發配嶺南,可就是這位宰相的手筆。
李林甫威嚴的目光掃視了他一眼,淡淡道:「一點精神也沒有,在金吾獄睡得不子懷用威廣的白兒掃視了他一眼,灰灰但.
好?可是想家了
「是,是,睡得沒有很好,我我戌時才睡下,天亮不多久,不多久就就被押出來了。」
「還困!」李林甫想到自己一天只睡兩個時辰,不由叱喝道,「你能做成何事?!」
「我...
杜五郎慚愧地低下了頭,想擦一擦鼻涕,卻又不敢。
李林甫不屑與這種人多說,自坐下,端起提神的茶湯抿了一口,道:「知道自己犯了何事?
「我們沒有犯事,不過就是,與那些官吏那個,理論了幾句。
薛白指使你的?
「那倒不是,我是國子監生,高中明經,在長安城也嗯,也算略有薄名吧?往日便常帶他們到東館借閱書籍。監生大部分都是不讀書的,倒不如這些學子上進。我就想着吧,與左相商量一下,看能否通融直接授他們一個資格。辦法也簡單,能寫會算的,填一張借閱書籍的文書嘛.….」
一番絮叨,李林甫竟是聽完了,問道:「為何找陳希烈?」
「左相與我有點交情。」杜五郎應道,「我在朝中最大的人脈就是左相。」
「是嗎?
「真的,左相來喝過我的喜酒,贈了賀禮。他還在我丈人過世之事上,出了力。
陳希烈出了力?」李林甫不悅,叱道:「薛白打着本相的名頭恫嚇李曇,何時輪到陳希烈出了力?!」
杜五郎嚇得膽顫心驚。
見他不答,李林甫習慣性地威壓道:「何時?!
「我我我….我聽左相那麼說的。我沒想鬧事,就是想着用朝中的人脈問一問,沒沒沒壓往場面,鬧起來了我我我一個人說話他們也也不聽.
「糊塗。」
杜五郎依舊不知自己糊塗在何處。
還是右相府的幕僚對他的愚蠢看不下去,提醒道:「你找左相?為天下學子出頭的擔當,他能有嗎?
那幕僚叉手行禮,鄭重其事道:「朝野上下,只有右相能有這份胸懷。」
李林甫淡淡點了點頭。
他想明白了,楊銛一直在收貧寒士子之心,他也不能全無動作。借閱書籍只是一樁小事,借着這由頭允了,反而可以彰右相府的威嚴。
另外,聖人要用薛白查王,此事他與薛白已有默契。
「右相?」杜五郎懵了好一會,問道:「那右相可是允了。」
「往後休再給本相添亂。
「是,是。
杜五郎大喜,一時恍惚竟覺得李林甫人還不錯,須臾反應過來,暗道可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有份文書,你帶回去給杜有鄰。」李林甫不耐地一揮手。
手捧着文書出了右相府,杜五郎猶覺此事像作夢一樣。
一昔之間,往金吾獄坐了一遭,往右相府走了一遭好像也習慣了,但這次可是他獨立辦成了一樁大事。
再一想,待官府發出公告、邸報,天下貧寒舉子歡呼雀躍,盡喊他的名字,但他才不去湊這熱鬧,當是時正啟程往洛陽,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多有境界。
「洛陽!
回了昇平坊,杜五郎用力說了一句,朝天揮了揮手。
他終於可以帶着妻子離開家,不必再被父母管教,自由自在。
只是想想都覺得開心,他遂大步跑回家中,正見薛運娘哭哭啼啼地在門口等她,忙上去一把抱住。
「運娘,你別擔心,我又不是第一次下獄了你可知道,我們馬上要去洛陽了,我帶你去看龍門山色,哎,你等一下,我先把這個給阿爺。」
拿着文書去書房,杜五郎知道少不了又要挨杜有鄰一頓教訓,但沒關係,馬上要離家了,忍一忍。
「阿爺,這是右相讓我帶回來的文書。」
「拿來。
向薛白。
杜有鄰狠狠瞪了兒子,板着臉接過文書,只掃一眼,臉上就浮起了笑意,轉頭看「看來,老夫也要往東都一行了啊。」
「啊?
杜五郎不由看向薛白,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幾句。
薛白卻不理會他,只想到如今長安諸事辦妥,可以準備啟程。
離別是大事,他也想過是否到玉真觀與李騰空、李季蘭當面說一聲,但思來想去,還是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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