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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冗長的聖旨被兩個小黃門拉開,馮保甩了甩拂塵,暗自慶幸,得虧陛下有句讀,否則他連這聖旨都不知道該如何斷句,他吊着嗓子大聲的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天地人恆變,萬物恆變。」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商湯伐夏桀,諸侯畢服,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欲遷其社,北辰自紫微右垣一右樞移紫微右垣二少尉,不可,作夏社。」
「商紂昏亂暴虐滋甚,文王受茲大命,唯武王唯甲子朝,歲鼎,克昏夙有商,則廷告於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之乂民,北辰自紫微右垣二少尉移北極二帝星,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三國淘盡英雄氣,兩晉儘是鼠輩出,榜楚參並,五毒備至;三馬同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逼曹魏禪讓而無道守天下,天下疲憊凋零四百載,北辰自北極二帝星移北極五天樞,始有唐宋,萬象更新。」
「徒把金戈挽落暉,南冠無奈北風吹,胡元入主,華夏陸沉,屍骸路,生靈塗炭,血千里,多少冤魂長嘆,北辰自北極五天樞移勾陳一,幸祖宗開闢,胡虜盡天下再復。」
「北辰移,天下變,斗轉星移,無窮萬物皆變,先生觀月風樹影,得悟無窮萬物變化之道,矛盾相繼以釋萬理,誠如是。」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北辰謂之北極,眾星拱而環繞,何故北辰多變哉?朕知變而不知其所以變,如管中窺豹,知有心而不知有性,是猶知二五,而不知十也。」
「今得異寶,特賜先生,期以解朕之疑惑。」
「欽此。」
馮保念完了這大段的聖旨,將調校好的六分儀,賜給了張居正,而後垂手而立,等待着小皇帝和張居正奏對,至於皇帝陛下到底說了點啥,馮保表示,這麼複雜的事兒,還是讓元輔去頭疼吧!
什麼無窮萬物變化之道,什麼矛盾相繼釋萬理,什麼北辰,什麼北極,什麼右樞、少尉、北極二帝星、北極五天樞、勾陳一。
不懂!根本不知道那些都是個什麼玩意兒!
朱翊鈞開口說道:「先生,朕有惑。」
「陛下,臣亦有惑…」張居正有點懵,他看着自己手中的聖旨,再看看小皇帝日益英朗的儀態,第一次考慮,是不是退休比較好?還能多活幾年,反正小皇帝也能管事兒,還政給皇帝就是。
再這麼下去,他怕是沒被天下事累死,先被小皇帝直接給問痴傻了!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他當然能聽得懂聖旨的里的每一個字,合起來,他多數都能聽的懂,但是有些地方,他沒聽明白,題面都沒聽明白,怎麼給小皇帝解惑?
陛下不務正業,從哪裏學了觀星術前來賣弄?
朱翊鈞一愣問道:「先生不是已經不惑了,怎麼還有惑?」
為什麼還有惑,作為罪魁禍首的皇帝陛下,不應該是最清楚不過了嗎?當他張居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通曉古今的聖人不成?什麼問題都來問!
再問以後上自習課!
「臣能找欽天監丞詢問一二?」張居正決定了,場外求助,不懂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不懂裝懂還要硬解釋,那是欺君。
朱翊鈞驚訝的說道:「天下還有先生不知道的事兒嗎?還需要欽天監丞過來嗎?緹帥,前往宣來。」
馮保低聲說道:「陛下,緹帥趙夢祐收到了消息母親病喪,請命回鄉丁憂,今日並未殿前聽用,有提刑千戶在側。」
「朕昨日已知此事,不是下詔奪情了嗎?」朱翊鈞知道此消息,也下詔奪情,轉念一想,就是奪情起復,那也要回去看一眼,下葬卒哭,周禮還是要遵守的。三個月最少了。
朱翊鈞這就是典型的給點陽光就燦爛,蹬鼻子上臉,朝臣們不反對梁夢龍奪情起復是吧,就一個孫雞毛跳出來是吧,現在是緹帥趙夢祐奪情!
什麼叫上嘴臉,臣權退一步,朱翊鈞就要進三步,不僅僅是文官們會玩倍之這種把戲,當小皇帝得寸進尺的功夫是白練的嗎?
小皇帝的帝師可是得寸進尺張居正。
張居正心神一凜,果然和自己想的那樣,小皇帝的每一步都不是多餘的。
「那張大伴,你跑一趟吧。」朱翊鈞看着張宏說道。
張宏立刻前往欽天監把欽天監丞周相拉來了文化殿偏殿,張居正和欽天監丞折騰了小一個時辰,互相翻譯之下,才算是把皇帝的話搞懂了。
欽天監丞周相不太懂皇帝說的那些話啥意思,張居正需要搞清楚那幾顆星星到底是什麼星!
北極,不是單純的地極,而是地軸的北極和地軸所對應的北天極,天上的星星都圍着北天極而旋轉。
北辰不是專門指天上的哪個星星,而是指位於離北天極的那顆星星。
北天極的星辰,就是北辰。
張居正知道北辰的具體定義,但是他還不知道這玩意兒會變,而且從有記載以來,一直在變,最開始的時候,北辰是天乙,後來是太乙,也就是現在大明欽天監星圖上所標註的紫微右垣一右樞星。
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商代夏後,離北天極最近的那顆星星就變成了紫微右垣二少尉星。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武王伐紂後,離北天極最近的那顆星星就變成了北極二,也就是帝星。
魏晉南北朝的時候,天下大亂,北天極的那顆星星,從北極二帝星,變成了北極五天樞星(非北斗天樞)。
而到了胡虜南下,南宋滅亡的時候,北天極的那顆星星,從北極五,變成了勾陳一。
之所以會變,是因為歲差。
張居正回到了正殿端着手說道:「陛下,是因為歲差,北辰有變。」
「因為歲差啊。」朱翊鈞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看着張居正問道:「那什麼是歲差呢?」
張居正斟酌了一番說道:「歲自為歲,天自為天,地年和天年不同,天年地年,每歲之間的差別,就是歲差,這個很複雜,要解釋起來很麻煩,欽天監丞周相和臣說了好久,臣才領悟些許,陛下要聽嗎?」
「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朱翊鈞非常肯定的說道。
張居正斟酌了許久,這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作為神童聞名遐邇的他,還是能回答陛下的一些問題。
他端着手說道:「地年很好理解,就是地上一年,歷經春夏秋冬,周而復始,簡單來說,就是夏至又夏至,冬至又冬至。」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就像朕的生辰一樣,一年又一年。」
張居正接着說道:「天年,只有天文生才用,常人所不知,天文星的天年,就是太陽在黃道上的某一恆星出發,再回到這一恆星的時間,就是天年,陛下,這個常人用不到,所以不好理解。」
朱翊鈞卻擺了擺小手說道:「很好理解,不就是相對變化嗎?先生不是講過矛盾、陰陽、天地這些對舉互言嗎?朕很認真學習的!」
「地年是太陽相對於大地的變化一周天,天年就是太陽相對於天宮恆星變化一個周天。」
朱翊鈞當然懂,他要是不懂,就不會測勾陳一相對於大地水平面的角度了。
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又是放大物象,又是水平儀,又是旋轉微分鼓,他要是連一個相對運動都理解不了,那他為什麼要精準?和紅毛番一樣,搞兩根木條就是,大概測出北極出地角度40°,不就行了?
那樣就是弘而不毅,和他天天罵的儒學士沒什麼區別,夫子也說了: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天生知道的,學習知道的,困惑知道的,都是認知的過程。
張居正都上了快兩年課了,矛盾說可是張居正的悟道之作,作為弟子,連這個相對都聽不懂,他就白上課了。
張居正臉上勾出一絲笑容很快化開,而後笑容凝固,大明籠罩着兩片烏雲,一片是皇帝不務正業,一片是皇帝讀書極好。
張居正這麼些年來,也是第一次因為學生太過聰慧而感到困擾。
張居正這才接着說道:「地年短而天年長,這就產生了歲差,歲差造成了一種現象,叫恆星東行,節氣西移,黃道不變,則恆星向東而去;若是恆星不變,則黃道向西而移。」
「尚書曰: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就是堯的時候,日頭最短那天就是冬至,天上象徵着冬至的昴宿星官,會出現在中天,告訴所有人,冬至來了,天氣最是寒冷。」
「東晉時星官虞喜,查遍古書,發現冬至的星宿也在變化,分別為胃宿星官、婁宿星官、奎宿星官,這一下子讓虞喜產生了困惑,困而知之,虞喜用了數年確定了那時冬至星官為壁宿。」
「兩千七百多年,從昴宿到壁宿,如果把天球分為三百六十度,則節氣星官,一共西移了五十多度,所以虞喜確定了,節氣西移,歲差值為四十多年西移一度。」
張居正能夠理解,但是他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理解。
「朕聽明白了,就是虞喜之前,沒人發現太陽過一年並不是回到天球原來的位置上,虞喜發現了這種現象,並且確定了恆星四十多年會在天球上向東一度,出來報節氣的星官,向東移動一度,移動着移動着,就換了報節氣的星官,是這樣嗎?」朱翊鈞認真的理解了張居正的話,以問代答。
古人總是把天上的星星看做是天上做官的神仙,報節氣的星官一直在變化,讓虞喜產生困惑,而後思考觀察,最後就得到歲差的概念,天年減地年,恆星向東,節氣向西,四十多年移動一度。
根本難不倒小皇帝。
張居正頗為誠懇的說道:「陛下天縱睿哲。」
欽天監丞可是費了老半天的勁兒,連比劃帶解釋,才把事情徹底解釋清楚,也得虧張居正被皇帝賜下了千里鏡,也經常仰望星空,否則欽天監說的內容,他也聽不明白。
朱翊鈞面露疑惑的說道:「先生啊,朕有惑。」
張居正立刻感覺小皇帝從陽光開朗的人主,變成了不可名狀的大怪物,哪來的那麼多疑惑,你有疑惑,弄的他也是一頭霧水。
「陛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臣不事觀星,不能為陛下解惑。」張居正義正言辭表示,他不會!
他就知道這麼點內容,還是現學現賣的。不要再問了。
朱翊鈞頗為遺憾的說道:「先生啊,困而知之,是先生教給朕的道理,有了疑惑就要解開,才能獲得更新的認知;先生也講矛盾相繼釋萬理,知行合一,知行相繼,才能致良知;先生也講弘毅為士人,不弘不毅餒弱,懦夫也;先生總是說身體力行,言傳身教。朕不解,先生為帝師,為何不為朕解惑?」
「先生連天下權豪都不怕,為何會怕小小的困惑。」
「先生?先生?」
張居正真的麻了,全都是他講的道理,現在小皇帝用他講的道理作為火藥和鉛子上了膛,全都打向了他張居正!
張居正真的被迴旋鏢給打的有些暈頭轉向,俯首說道:「臣在。」
朱翊鈞看張居正答話,才繼續說道:「先生,前年五月,先帝龍馭上賓詔先生入乾清宮,將天下、社稷和朕都託付給了先生,先生為帝師,孜孜不倦,先生亦言: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也。先生怎忍心見朕有惑而不解惑?」
「朕德涼幼沖,先生怎忍心棄朕去也?是朕不認真就學,惹怒了先生嗎?」
「朕一定會認真學習的。」
悔不該,悔不該!
張居正俯首說道:「臣為陛下解惑。」
朱翊鈞立刻說道:「那歲差,又為什麼會出現呢?為什麼天年比地年要長?這很奇怪,而且這四十多年走一度,是四十幾年?太陽在天球的相對位置,這麼繞下去還會繞回來嗎?」
「陛下容臣緩思。」張居正沉默了許久許久,才開口說道:「臣只能解答其中一個問題,其他的臣得去慢慢尋找答案。」
「歲差,四十多年太陽在天宮的相對位置會東行一度,這是不準確,堯距東晉究竟有多少年,因為歷代其曆法多有更變,已不可考證,所以虞喜也是大致測算,四十多年,乃是虛數。」
「祖沖之在《大明曆》中,測算為五十年,至隋唐,李淳風撰寫天文、曆法,不採信歲差,議論紛紛,吵了一百多年,最終確定確有歲差。」
「至元時,郭守敬在《授時曆》測算,歲差為六十六年又八個月差一度。」
朱翊鈞聞言,笑着說道:「越來越准了,咱大明呢,測算幾何?」
「大明…無算。」張居正像是噎住了一樣,無奈說道。大明在歲差這件事上的表現為零,這件事,張居正也是無可奈何。
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無算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吐了口濁氣,雖然不想承認,但他還是打算把這件事解釋清楚:「無算,就是沒有測算過。」
「後世法常勝於古法,而屢改益密,惟曆法最為顯著,黃帝迄秦,歷凡六改;漢凡四改;魏迄隋,十五改;唐迄五代,十五改;宋十七改;金迄元,五改。惟我皇明之《大統歷》,實胡元之《授時》舊曆,承用二百餘八年,未嘗改憲。」
「何也?」朱翊鈞再問。
張居正閉口不談,一言不發,他知道答案,但是他真的不能說,那不是臣子應該談論的問題。
朱翊鈞其實知道答案,張居正總是如此的小心謹慎,這是一個作為臣子不能涉及的領域,他笑着說道:「《道德經》曰:大音希聲,大象希形。」
「先生沉默如雷,震耳欲聾。」
大音希聲,大象希形,最大的聲,卻往往聽不見,最大的道,卻往往看不見。
張居正沉默如此震耳欲聾。
張居正敢說先帝的不是,因為先帝讓他照看小皇帝,因為先帝也是張居正的君主,責難陳善為恭敬,張居正要照看好小皇帝,過去的舊弊需要消除,所以他能說,也會說。
但是張居正不能說,明太祖朱元璋的不是,那代表着張居正要搞個大新聞,那是對大明法理的質疑,那是要搞僭越,才會有的路數。
張居正不想僭越,所以他一言不發。
大明不改禮法的原因很簡單,祖宗成法,敬天法祖,大統曆法通軌,去其歲實消長,大統歷,恆久長。
其實自從永樂年間就有人奏聞大統歷不準確,請改曆法。
而到了景泰帝的時候,景泰帝做了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改了冬至和夏至時間,直接導致監正許惇差點被砍掉腦袋,景泰帝是明英宗被俘後登基,朝中風力輿論愈演愈烈,景泰帝也爭不過朝臣,只好下詔,此後造歷,仍用洪、永舊制。
成化十年童軒、十七年俞正己、十九年,天文生張升;正德十三年漏刻博士朱裕、十五年禮部員外郎鄭善夫、十六年南京戶科給事中樂頀;嘉靖二年工部主事華湘、隆慶三年,掌監事順天府丞周相。
這麼多天文生,前赴後繼的請求改歷,雖然有如俞正己、冷守中這種狂悖之徒胡亂畫策,但是其他人歷歷有據,可是繞來繞去,最後都困頓於一個問題,祖宗之法不可變。
朱翊鈞深吸了口氣說道:「水滴石穿,雖其數甚微,積久始顯,此乃先生所言量變引發質變的道理,一日若差九刻,處夜半之際,所錯便隔一日;節氣差天一日,則置閏錯一月;閏差一月,則時錯一季;時差一季,則歲錯一年。」
「先生,大明大統歷二百零八年未變,今日先生變法,萬象更新,何不修歷?」
「朕知此事極難。」
「朕聽農戶常言,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誤一日則一年皆誤,一年之獲在於秋,秋收誤一日則全家饑饉,百姓困於藁稅、谷租、鄉部私求,苦不堪言,月食日食朕不懼天威,可農時不准,天下疲憊,朕於心何忍?」
「此非常之功,宜非常之事,先生以為當如何才能做?」
張居正的右手無意識的敲打了兩下握在拳心的拇指,朱翊鈞立刻就知道,張居正這個動作表示猶豫,是心裏有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
張居正思考過這個問題!
顯然張居正對這個事兒有想法,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所以從未提及。
「先生有何計較?」朱翊鈞有些奇怪的問道,是什麼勇士張居正這般猶豫不決?
張居正猶猶豫豫的說道:「不是臣有什麼猶豫的地方,臣一直留心此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大明百姓困於兼併,臣誠知其苦楚,陛下親事農桑,乃社稷之福,輔弼之臣理應盡忠竭能為陛下分憂一二,天下曆法舊未改,臣焦急萬分而無良方,不善此道,不能為陛下匡扶。」
「臣倒是知道了一人,就是這個人身份有點特殊。」
朱翊鈞則搖頭說道:「若是死囚有佐天下之功,仍可寬宥一二,先生重循吏,朕亦重循吏,有之過而無不及,先生不喜殷部堂,朕喜其善戰能任事,何人,舉薦來看。」
論重用循吏,張居正還不如朱翊鈞,張居正還要看過程,小皇帝幾乎就是唯結果論的代表,管你清流濁流英雄匪寇,能任事,就是忠臣良臣,不能任事,就回家賣紅薯。
張居正這才俯首說道:「此人是宗親,鄭王府鄭王長子朱載堉。」
「有何不妥?端清世子,朕素聞其賢,詔入京師常伴左右,為朕天文教習,以彰顯親親之誼。」朱翊鈞還真知道,大科學家、大音樂家朱載堉。
禮法這東西,不就是這個時候用的嗎?
前段時間,侯於趙上奏把宗室貶低的一無是處,讓郡王以下全都自謀生路去,朱翊鈞直接大手一揮蓋了章,朝中可是一股反對的風力輿論在醞釀,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許多臣子連章上奏,說恐失親親之誼。
正好,把鄭王府端清世子朱載堉詔入京師,誰還敢說,沒有親親之誼?
禮法這塊,朱翊鈞拿捏的死死的。
鄭王府自宣德年間世傳,鄭王朱瞻埈是明仁宗庶二子,明宣宗朱瞻基都得叫一聲二弟,雖然已經不那麼親厚了,但朱翊鈞也沒啥親戚可言,都挺遠的,詔誰不是詔?
張居正有些唏噓的說道:「這裏有段故事,嘉靖二十七年,端清世子父親鄭王上奏四箴言書,規勸世廟主上不要迷戀異端,崇信道學,世廟主上大怒,申斥。嘉靖二十九年,鄭王受誣告,被貶為庶民,囚禁於鳳陽。」
「自此端清世子朱載堉,築土室於鄭王府宮門外,如此十九年席藁獨處,布衣蔬食,直到隆慶元年,其父鄭王昭雪回鄭王府,朱載堉才回宮與父團聚。」
朱翊鈞眉頭一皺問道:「果真宮外獨處十九年而不入宮門?」
張居正最初聽聞此事也要問一句果真如此?十九年放着宮室不住,就在外面節衣縮食?
「隆慶元年,先帝遣使者詔復鄭王親王爵位,入宮,宮俱毀而塌,鄭王府半數已毀如同鬼蜮。」
「先帝再遣中官言修王府之事,鄭王上三疏堅辭不受,先帝增祿四百石,鄭王仍不受,先帝再賜朱載堉世子冠帶,朱載堉七疏陳情亦不受。」張居正把其中故事講清楚明白。
朱翊鈞極其認真的回憶了一番說道:「不對啊,先生所修穆廟實錄,朱載堉不是受了世子冠帶,所以先生才說他是端清世子嗎?」
「曲筆未詳。」張居正解釋道:「朱載堉不受世子冠帶,可是先帝所賜,這冠帶還是留在了王府里,算是賜了世子,但是朱載堉未曾穿戴,禮未成。」
站在朝廷的立場上,世子冠帶的確授予了朱載堉,那就是賜了,但是站在鄭王府的立場上,朱載堉未曾穿過一天世子冠帶,又怎麼說得上接受了世子的恩封呢?
算是各自立場的表述,張居正的意思是,這個世子冠帶,其實不算完全授予了。
朱翊鈞斟酌了一番問道:「鄭王、端清世子到底要怎樣?訴求為何?」
「的確,當年爺爺不肯良言嘉納,輕信蠱惑讒言,遭奸人蒙蔽,讓鄭王受了委屈,可是父親不是給他們恢復親王爵位,並且還要給他們翻修王府、增祿嗎?他們要做什麼?」
「如果不是很過分,也可以補償一二。」
十九年的委屈,朱翊鈞這話說的再漂亮,那也是嘉靖皇帝這個老道士給的委屈,子孫們給他們一點補償,倒也說得過去,再說了,當年的事兒,也是他們鄭王一係為了搶王位內訌,才彼此誣告。
嘉靖老道士負主要責任,鄭王一系負次要責任。
鄭王府難,皇帝家就不難了?嘉靖自己都兩次差點喪命,不是陸炳、朱希忠一力回護,指不定撐不到嘉靖二十九年,大家都是出自燕府,大家也都難,勉為其難就是。
「朱載堉自號狂生,中使賜冠帶時,朱載堉曾狂言…」張居正說到這裏,終於是說不下去了。
朱翊鈞想了想回答道:「何言?十九年的怨懟,有些埋怨也是正常,儘管說便是,朕不計較。」
張居正真的是咬牙才說道:「朱載堉說,只恨自己是朱家人。陛下容稟,狂生初蒙大赦,父親歸家,喜不自禁,言語自然有一二偏頗激憤,也屬人之常情。」
朱翊鈞聽聞說道:「先生在重新定義喜不自禁嗎?」
「倒是符合他狂生的模樣,正好他不認世子冠帶,那就讓他入京來,既然精通曆法,為國效命,君王有命,他應當遵從。」
這就是張居正一直猶豫的根本原因。
伱皇帝覺得自己說話管用,但是你旨意傳到了鄭王府,這個打不開的死結,鄭王府聽不聽宣都是模稜兩可,給你面子叫你一聲大侄子皇帝,不給你面子,寧願入土也不肯奉詔。
皇帝恢復親王爵位,授予世子冠帶,鄭王府怎麼做的?布衣蔬食。魏晉南北朝那群吃喝玩樂的偽君子不算什麼風骨,朱載堉這才是風骨。
張居正看朱載堉的態度,怕是鄭王薨逝,朱載堉連王位也不會要。
若是連宗親都宣不到京師來,那對皇帝的威嚴該是何種打擊?
「恐有不妥之處。」張居正雖然舉薦了朱載堉,但他仍然傾向於不宣,大家歲月靜好,誰都不要為難誰,就當沒這門親戚好了。
朱翊鈞面色沉靜的說道:「窮不過三代,窮苦之家三代絕嗣,鄭王府世受皇恩,綿延不絕,自洪武至今,封親王八十一位,追封二十二位,絕嗣國除十五位、因罪國除六位、眼下大明僅存親王二十六位,還要算上宮裏的那個挖沙子的小潞王,遼王廢藩應當是先生當初主持,這個數字沒錯吧。」
「無錯。」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遼王廢藩乃罪大惡極,非臣挾怨報復,世皆有誤。」
張居正主持廢遼王這件事,真的是黃泥掉褲襠,有理說不清。
明明是遼王自己在世宗龍馭上賓後,不衰不哀,被御史彈劾,最後鬧了起來,先帝大怒廢藩,廢藩這麼大的事兒,張居正能自己說了算?
朱翊鈞對遼王廢藩之事不是很在乎,天下郡王以下,全都一體自謀生路了,遼王廢藩而已。
朱翊鈞頗為確切的說道:「我大明萬萬人,親王不過二十六人,他鄭王和朱載堉,若不是有親王爵位在身,能修德講學能書能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學的滿身技藝,在家裏吹拉彈唱仰望星空?他說不當朱家人就不當朱家人?無用也就罷了,既然有用,傳詔理應奉命。」
「朕知先生之意,親親之誼,五常大倫,朕知輕重,朕說了,不計較就是不計較,君子重諾守信,還不讓人有些怨氣了?朕有良法,定讓他心甘情願的來到京師。」
張居正略顯猶豫,看向了放在一旁的六分儀,這東西,對張居正而言,就是個成年人的玩具,當國元輔也就是閒來無事看看星空,他沒有那麼多精力醉心於仰望星空。
但是對於仰望星空朱載堉而言,六分儀,就是無論何處都尋不到的至寶!
紅毛番簡陋六分儀,連個水平儀都沒有,全靠目測,能跟大明皇家出品,小皇帝親自用過都說好的貢品相提並論?
喜歡天文和音樂,就奔着軟肋下手就是!
中國這個詞,最早出現周武王平定天下的詔書里,姑且稱之為詔書,果然源遠流長。那封聖旨朕寫了幾個小時,這章資料查了快半個月,寫出來才發現,壞了,比那些個四書五經還難理解,大家理解比較難,作者寫起來也很難,但還是寫出來了,都,勉為其難吧,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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