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城堡佇立於層層疊疊的冷杉林中,輕巧飛升感的暗色塔樓、環繞在城堡周身的磚石城牆、箭孔,還有修建時為投石機專門預留的平台。城堡的主人名叫克勞塞維茨夏藤,也有人稱他「影子公爵」。
冰冷的時雨季節,雨點凌亂的打在窗戶玻璃上,留下一條條水痕。夏藤先生坐在陰暗的閱覽室的大扶手椅上,一臉鬱鬱寡歡的表情——在旁人眼裏這才是常態。這位公爵從表面上看的確是個不開心的中年人,他瘦高個子,穿着黑色的外套,領口緊得好像可以將他活活勒死,頭髮也是漆黑色的,臉色蒼白,顴骨很高,深深的法令紋,從來不笑。但是他一抬頭,目光如同黑夜中的燈塔一般炯炯有神。舉手投足間的那股塔納托斯般的威嚴讓人不寒而慄,就好似下一秒從那沉默緊閉的嘴唇間就要宣告誰的死亡。
這種令人壓抑的雨天午後——不,也許這已經是夏藤先生最喜歡的天氣了,整個城堡都沒有僕人在走動,十分安靜。夏藤先生似乎在思索重大的事情,一邊念念有詞,一邊用一塊布擦拭着象牙棋子,擦得鋥亮。他的桌前,放着蕾蓓卡的小畫像,被鑲嵌在銅製的相框裏——自從女兒被送到南方當人質後,他就將這畫像從抽屜中拿到桌上來了。
「六年哪……」夏藤先生點燃了煙斗,煙草燃燒,在陰暗的房間裏放出橘紅色的光點,又逐漸暗淡。「活了一年也好,十年也好,十二年也好,未曾出過城堡,究竟是個嬰兒。世界的表面是光,光的內部是火,伸手探光,總會燒到手指。現在這世道,連撒旦也冠冕堂皇走上街頭,管自己叫光明天使了。」
煙霧開始瀰漫,夏藤先生眯起眼睛,似乎想透過煙霧看到什麼。
「靈魂最需要滋長力量的年齡,卻誤入了枷鎖。不掙扎只因為雙眼被蒙蔽,以為自己來到樂園。但求上帝使你雙眼明亮,將他的杖給你,力也給你。」他的手輕輕撫摸過相框,畫中人沉默安靜,一如她的父親。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夏藤先生的妻子,尤莉亞娜夏藤。夏藤夫人和夏藤先生一樣,穿着黑色的暗紋衣服,肩部披着黑色細紗做的層疊貝殼衫,帶着黑珍珠的項鍊,亞麻色的頭髮在耳後挽成一個髮髻,幾縷耳發垂下。她的目光十分溫柔,青綠色的眼眸仿佛要把人看化了似的。不像她的丈夫,她說話時,常常是帶微笑的,活潑的,夏藤先生在她面前,就像一個古板的孩子一樣,一臉面無表情卻什麼話都願意聽。
「克勞德,這麼大的雨,竟然也有人送信來了。」她脫下黑紗手套,將信放在丈夫面前。「我叫人泡了茶,等下你讀給我聽。」說罷便坐在了夏藤先生身邊的椅子上。
她暼到了夏藤先生手裏拿的相框,嘆了口氣。夏藤先生看了她一眼,「想她了?」他問。
「我從未見過你這樣鐵石心腸的父親。」夏藤夫人的語氣不像將才那麼溫柔了。「眼看着內戰結束,本以為這種混沌日子可以告一段落。誰家再要打仗,讓撒旦把他全家都抓去好了。他們不信任我們,你就要將蓓琪送去。」她越說越激動,「她才十二歲啊,我的上帝……」
僕人將茶送上來,看到家主和夫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連忙行禮告退。
「所以我在處理正事的時候不想看到你們這些女人。」夏藤先生提高了嗓門,「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落淚,見了血就要暈過去。你們簡直是比麻煩本身更大的麻煩!」
夏藤夫人直直的盯着他,眼裏已經閃着點點淚光了。
口是心非的夏藤先生有些心虛了,試探性的伸手去撫摸妻子的額頭。「尤莉,」他的語氣又恢復了平和,「你若還願意相信你的丈夫,那麼我就向你保證,蕾蓓卡她不會有事。南方的天空哪怕出現一點點陰沉的苗頭,我都會賭上我手中所有的棋子來確保她的安全。」
妻子和女兒是唯一能喚醒影子公爵心中那份溫情的角色:尤莉亞娜是這城堡里最快樂的人兒,說話時那歡快的音調,輕巧的腳步,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繡花時會輕輕的哼着歌,和十六歲時的她沒有任何區別,他對她的愛這麼多年也分毫不減。蕾蓓卡長着和母親幾乎一樣的臉龐,性格卻像極了公爵:沉默寡言,穩重,沒有安全感。但不管怎樣,蕾蓓卡還是個孩子,表面的沉靜有時也藏不住笨拙和嬌憨的神態。「克勞德。」她學母親對父親的愛稱,看威嚴的公爵還來不及訓斥,她就已經伏在公爵膝頭咯咯咯笑個不停了。蕾蓓卡柔軟的小手搭在公爵握着筆的手上,一頭黑色長髮摸起來的手感像溫暖的貓咪。公爵停下筆,怔怔的望着自己的小女兒,他和他心愛的尤莉的愛情結晶,有了尤莉和蕾蓓卡,他真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當這時他就會胡思亂想,想推翻那個該死的沙盤,撕毀所有前線送來的報信,帶着妻子和女兒去隱居,再也不要過問世俗領地的爭奪。
可是這城邦中的子民,還有那些為他出生入死的士兵,甚至連妻子和女兒,他們這些人的生命細絲都被命運女神系在了他的手上,他必須做一名冷酷的指揮官,一名劊子手,時刻繃緊着自己的神經。被動前進是不幸,但退卻又是更大的不幸。
「走開。」他對蕾蓓卡說。
如是往復,蕾蓓卡便不再粘着他了,也不跟着母親,而是一個人在整個城堡里漫步,任何一個角落都有可能出現她的身影。
「克勞德。我們得想辦法縮短約定的時間,讓蓓琪早點回來。」尤莉亞娜喝了一口因為放置太久已經變得溫吞的茶,放下茶杯,推了推正在走神的丈夫。
夏藤先生沒有說話,拆開了信封的火漆印。
尊敬的夏藤先生,
見信好。令媛已平安抵達敝府,摩根格勞恩一家將盡全力,招待、保護令媛。
我與南方諸公爵已達成共識,現希望夏藤先生能看在令媛份上,開放貴邦最南部與米特萊爾州交界處的貿易口,並將關稅由五分之二降至五分之一。我等將不勝感激。
您忠實的
弗雷德里希·摩根格勞恩
「這死老頭在拿我的女兒來要挾我。」夏藤先生冷笑一聲,「冬天到了,他那一窖三流紅酒看來是又賣不出去了,想一股腦的拿到北方來狠賺一筆。」
「你說你為了女兒怎樣都可以……」夏藤夫人急了。
「借秩序之名行苟且之事,我早就預料到了,他們的手比我想像的要快一些,眼睛還要更貪婪一些。但是,抱歉。」夏藤先生將信撕成兩半,放在燈台上燒掉。「我這種不得已送出女兒的人雖愧對公爵的頭銜,但也無意做一條南方佬的狗。」
眼看着信件燒成灰燼,落在桌上。這位公爵又恢復了他死神般的威嚴,整了整衣服,端坐在椅子上。「我一介武夫懶得寫信跟這老東西廢話,叫他家駐守在北境的使者過來聽信,然後連滾帶爬的回去告訴他主子:貿易口一個月後開放,交易區由我本人劃定,界限用界碑與柵欄圍起,商人與貨物皆不得越界,酒類商品延期到兩個月後准許放開交易,違反者一律吊死在城牆上示眾。」
相框中的蕾蓓卡依舊安靜的看着公爵,此時此刻,沒有什麼能比畫中人的眼神更能煽動公爵的心。
窗外的雨一直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冷風將窗戶撼動的格格作響,冬之女神的腳步聲已經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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