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交上來的讀書筆記,蕾蓓卡的遣詞造句能力明顯比白天長進了不少,雖然細節部分還略顯僵硬。路西恩還吃驚的發現,蕾蓓卡竟然在模仿他的手寫體。
「我的字體是當年的文官親自教的,你若能學會當然是很好了。不過,我沒有囑咐過你要學,你是怎麼想的呢?」路西恩問她。
「學會了就可以冒充你給那些愚蠢的小姐們寄來的情書回信,還可以代你寫遺囑,有什麼不好的嗎?」蕾蓓卡好像還在為了那危險的寄信方式生氣,抱着臂站在一旁,不與他的視線交匯。
「你和你父親一樣,生起氣來就開始口是心非,說話格外刺人。」路西恩靠近她,兩手搭在她肩膀上,彎下腰準備嘮叨人生哲理了。「聽說歷史上的幾個女王都是不會在大庭廣眾下動怒的溫和人兒,當然這也不妨礙她們砍別人的頭。」
「我過了邊境時,在酒館休息,那流浪的算命人說我以後要當女王……」蕾蓓卡輕輕的說,她本以為路西恩聽了會狠狠嘲笑。
「我也這麼覺得。」路西恩一臉誠懇。
「別開玩笑了,那種騙子會跟所有見到的女性這麼說。」
「不,不……」路西恩搖搖頭,「其實你來的那天我就看出來了。」
「看出來什麼?」
「領主之間互換養子做人質這是很常見的事情,但是一般都要配着大批人馬護送。那天載你來的車夫,路上照顧你的僕人,都未曾習武,並且將你送到門口之後就離開了。」
「不許我帶僕人來,難道不是先生規定的嗎?」
路西恩搖搖頭,「應該是你父親命令的。他敢將你隻身一人丟在這裏,說明你絕對不是那種飯桶一樣的貴族子女。不過,對待小孩子是應該這樣。讓他們做一件事並且不要告訴他們這有多難時,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的父親也從來沒有告訴你,不戴防具用尖頭利劍決鬥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蕾蓓卡蹲下來,抱住膝蓋,她需要冷靜一下……
記憶之輪開始旋轉,她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
「我要用這把劍保衛家,保衛母親!」四歲的她拿着一把大人用的短劍,學着附近的姿態向面前的空氣刺去。
「就你這副架勢,敵人真來了你還是用這把劍自殺會比較有尊嚴。」夏藤公爵毫不留情,「過來,擺好姿態,用全力看看你能不能碰到你的父親。」
直到近兩年,她的劍第一次在父親的臉頰上留下一道傷口,父親也愣了一下,他本以為這一天還要來的晚一些。
「有點意思。」夏藤公爵眯起眼睛看着筋疲力盡的小女兒,「不過還早得很呢。」
「小公主,你這副吞了蝙蝠的表情,又怎麼啦?」路西恩拍拍她的頭,「快要吃晚飯了,說好的來我房間,給你個驚喜。」
她連吞蝙蝠這種玩笑都懶得反駁了,站起來跟路西恩走出圖書室,穿過長廊,下樓梯,經過了起居室——先生和夫人都不在,最後在路西恩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
路西恩推開了門:他的房間牆壁有着淺棕和暖橙色調的內裝飾,沒有明晃晃的水晶吊燈,在每個需要照明的點處,都有一盞燈罩。書架整整佔了一面牆,還有兩格空間是專門放小提琴的。其他空着的牆壁也沒有掛動物腦袋之類的可怕裝飾品。門旁有一排武器架,上面放着佩劍,短劍,長弓,箭筒,還有一把長矛。房間裏充滿着洗好的棉布與鼠尾草的香味,十分整潔。床鋪並不十分柔軟,被子覆蓋在床上,沒有一絲皺褶,枕旁放着一本《聖經》。
此刻蕾蓓卡正張望着長兄的房間,路西恩不知是從哪裏變魔術一樣拿出了一套衣服,「快,拿去衣帽間穿出來給我看看,明天過節的衣服,我讓裁縫做的。」
蕾蓓卡出來時,路西恩也從另一個房間出來了,兩個人都驚訝的指着對方,異口同聲的喊出「我的天!」
一改之前的全身黑色,蕾蓓卡穿着薰衣草色的及地長裙,南方特色的大方領順着她的肩膀溫柔的搭在她衣襟兩側,粉色蕾絲和珍珠點綴在上面,黑色的小馬甲將她的腰身收得格外纖細,她頭上戴着白色的方巾,兩條花邊穿梭在黑髮之中,圍裙也是雪白色,棕色的方根小皮鞋,顯得她又高了一截。路西恩將頭髮梳到了一邊,斜戴一頂圓帽,白色的襯衫,也是黑色的馬甲,上面繡着非常有南方特色的圖案。五分褲上帶着皮質的腰封,裏面裝着一把小彎刀,長襪一直到膝蓋以下,腳上的鞋和蕾蓓卡的那雙材質相同——除了沒有跟高。
「你父母有看過你這麼可愛的時候嗎?我的天哪。」路西恩未經她同意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才放下。「美人兒,你就該生在南方。之前你每天穿得像隨時準備參加葬禮一樣。」
「如果我是你的話,為了天天穿這種衣服,都可以不要貴族頭銜。」蕾蓓卡嘴上沒有說自己喜歡這套裝扮,卻不自覺的開始在鏡子前踱來踱去,左看右看了。
她突然有點盼望明天到來,晚上躺在床上時也翻來覆去,絲毫不疲倦,直到夜深了才迷迷糊糊睡去。感覺還沒有沉睡多久,突然有女僕提着燈將她搖醒了。
「夏藤小姐,少爺說要帶你去城裏,已經在大廳坐着等你了。」
原來他也同樣盼望着啊,蕾蓓卡心想,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天還是蒙蒙亮,守夜人還提着燈站在崗位上。在女僕的幫助下梳妝打扮後,蕾蓓卡輕快的走下樓梯,看到了路西恩站在門廊那裏,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馬車已經在門外候着了。
城鎮離府邸有些距離,到地方時,天已經完全亮了,馬車將他倆放下,便原路返回。兩人站在街道的石磚路上,像是童話中找到糖果屋的漢塞爾和格蕾特——當然這個哥哥的年齡似乎大了一些。
忽然從遠處傳來了「嘭」的一聲禮炮轟鳴,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劃破天際,人們的歡呼聲組成了第二聲部,其後是喧囂的號角聲、鼓聲、歌聲。霎時間狹窄的街道被盛裝的人群充滿了。有年輕的女孩提着籃子,肆意的揮灑玫瑰花瓣和彩色紙片。有人扛來了巨大的酒桶,當街開啟,「自由萬歲」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兄妹二人被人潮推擠得不得不向前進——路西恩一直握着蕾蓓卡的手。直到前方的教堂廣場,有了開闊的地方擁擠的人群才得以疏散一些。
「我快要窒息啦!」蕾蓓卡沖路西恩大喊,然而各種噪音震耳欲聾,路西恩什麼都聽不到,只看到她眼中閃過的快樂、焦躁還有不知所措。
人群密密麻麻遮住了蕾蓓卡的視線,她只能看到頭頂上飄揚的花瓣、綵帶、人們扔上天的禮帽。不斷的有人往她的圍裙里塞入糖果、黑櫻桃、紙做的小旗,並沖她喊:「祝你健康!」到了不知道第幾個岔路口,人們有的去劇場看戲,有的去教堂敬拜,總算是不再擁擠了,路西恩拉着她朝着集市方向走去。
如此盛大的節日,不僅是本地的商人,連鄰國的商人也來分一杯羹,集市上多了好多新奇的玩意兒。各種珍奇的玉石,編織物,她沒有見過的黃澄澄橢圓形水果,西邊海域的大筐裝橄欖,彩色陶瓷人像,香膏,藥材,應有盡有。不管她在哪個攤位停下,熱情的攤主都會請她試戴首飾,或者是品嘗特產——切成薄片的生火腿裹着蜜瓜送到面前時,又有誰能拒絕呢?
路西恩從後面匆匆跟過來,他手裏拿着一個做工精巧的木偶——和蕾蓓卡穿着一樣的衣服,還有着真人一樣絲滑的長髮。「給我的嗎?」蕾蓓卡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翻版。
「不,買給我自己的。」路西恩將木偶放在口袋裏,又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個小型的自己,說:「這個是給你的。」
「我想要自己,不想要你。」蕾蓓卡皺了皺眉,但還是伸出手將那個穿着馬甲的小路西恩拿了過來,抱在懷裏。路西恩又像變魔術一樣從腰封里掏出一個八音盒,一個綠松石髮夾,一個黑色泛着藍光的羽毛筆給她。
「願自由常伴你,蕾蓓卡。」路西恩將這些都塞進她懷裏。禮炮又在耳邊炸響了,兩人都嚇了一跳,他不確定蕾蓓卡是否聽到了他的話。
她聽到了,至少現在她覺得是自由的。還未回過神來,路西恩突然扯掉她圍裙上的一個蝴蝶結裝飾,沖她喊:「城郊的長桌宴會要開始了,看你能不能追上我!」說完自己一個人朝前跑去。
蕾蓓卡是有很久沒自由奔跑過了,她日常的行走習慣性的帶着貴族小姐的矜持。「好!」她深吸一口氣,頓了頓,沖了出去,緊跟長兄身後。鞋子非常輕巧,跑起來絲毫不會給雙腿造成負擔,周身也沒有累贅的裙撐,兩條絲帶在她耳後隨風飄揚。路西恩不穿馬刺長靴,不戴肩章綬帶,也覺得一身輕鬆,像一隻擺脫束縛的鳥兒一樣,只覺腳下呼呼生風。
城郊的草地上,潔白的桌布已經鋪好,供應着簡單粗暴卻美味的菜餚——烤肋排,烤豬肘,大盤裏堆滿了各式香腸,還有堆成小山的酸椰菜,彰顯着一種獨特的原始豐饒,所有人圍在桌前站着取食,不緊不慢。路西恩抽出了腰間的小刀,熟練的切下了一片肉,塞進嘴裏——像其他的年輕男子那樣。啤酒被倒入高高的杯子裏,泛出金色的泡沫。蕾蓓卡正發愁對這食物無從下口,突然面前伸過來一個刀尖,上面插着一片切得大小正好的肉——路西恩幸災樂禍的看着她,似乎是想看她像野蠻人一樣吃東西。她愣了一下,一口叼走,抓起手邊的酒杯咕嘟咕嘟的送下去——酸味的歌賽啤酒口感並不細膩,非常刺激味蕾,卻與這席間食物異常的搭調。
喝多了的蕾蓓卡竟然開始傻笑,路西恩湊到她耳邊說:「其實我帶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在這次節日裏,做成了一筆生意。」
「哎?」蕾蓓卡臉上的傻笑還沒退去,「啥……生意?」喝了南方的酒,竟然講話開始帶着本地口音了。
「香料。在去年年底我就和東方的香料商人簽訂了合約,定下在今年的九月份以一筆低價買入大批胡椒與香葉的權利。冬天食物不容易腐壞,香料生意難做,商人們急需用錢,我的款項預付給他們。」
「是嗎?然後又……咋樣了呢?」
「該筆交易在市政廳登記並公證。然而我要香料沒什麼用,眼看着九月份,香料的價格快要達到巔峰了。我將買入香料的這筆權利賣給了舉辦此次節日的商會,他們將我去年支出的款項補貼給了我,外加一筆無形的買入權利費用。」
「你告訴我這些幹啥……」
「等你接手自己家的產業,試着做一個生意人的時候就知道了。」
「呼……」蕾蓓卡的臉埋在他懷裏睡着了,頭髮上還有不知在哪兒糊的奶油。
路西恩將她扛在肩上,朝着回家的路慢慢走去。
「漢斯,漢斯,老婆婆是壞人,她要將我們養肥了吃掉呢……」少女又開始說夢話了。
「格蕾特,你的房子上面不是糖果,是金銀哪。」哥哥背着熟睡的妹妹,又替她許了一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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