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驚塵 第二章新愁舊恨禍連連上

    日頭初照,凌雲軒醒來,察看四周,乃是個無人的破巷,也無處可住,遂打點了行李,便要回家看看。正要走出,卻聽金鑼大鳴,見得神策軍巡城,趕忙藏在牆後,從包中取出了頂頭蓬蓋上,快走而出。但在街上見了告示,言誅剿亂匪,抄斬凌家,無一漏網。

    洛陽城中多有人抱打不平,嘆息凌家之事。凌雲軒看在眼,聽在耳,真箇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哭不得,怒不能。徘徊一陣,憶起凌月剛安排,作計赴延川尋周德威,徐圖爭進,以資復仇。到了城門,為羅章認得,使了個障眼之策,將凌雲軒放了過去。

    延川與洛陽相去千里,本來還算個有些名氣的城鎮,後因唐廷衰弱,西北地方的突厥、韃靼等部落屢犯邊庭,蠶食其域,延川便漸成了臨界之所,百姓多有逃亡,變成了個無人打理的破敝地方。

    這路途艱難,自不必說,凌雲軒一路上悲怒相攻,淚盡繼血,日夜念着田令孜、慕容昆之名,切齒之恨,鑽心透骨。不意到了延川,卻遇了座土山攔路。凌雲軒於山腳打聽全了,知其名曰:「北山」。此山不高,但林木茂盛,晚有豺狼。凌雲軒只道剛過晌午,日落之前應該可以過山,便不住店,直上了去。

    怎奈那裏人跡罕至,並無成路,又兼走來辛苦,氣力不佳,眼看日落,他卻只到了半山腰。凌雲軒四下看看,找了個四五塊大石圍就的石窩,拾了些乾柴點着,指望以火驅獸,平安渡過此夜。畢竟連日奔走,凌雲軒已是疲憊不堪,又曬了火,暖暖烘烘,一覺睡去。

    半夜醒來,火早燼了,更聽見數聲狼嚎,林中竄出幾十頭這種傢伙。凌雲軒一時手足無措,暗暗叫苦:「老天必要滅我凌家不成!」

    狼仔們一步步逼上來。凌雲軒把心一橫,正要抽出化雪刀拼命。忽見幾匹狼屍飛來,恰砸死了領頭幾個。一個黑影由後方踏入狼群,左撕右擰,力扯了十數狼頭。如此光景,尤驚了凌雲軒一把,不知人耶鬼耶?頭狼見到口的肉吃不得,抬頭長嗥一聲,林中又聚來十餘匹惡狼。

    那人騰身一躍,一掌斃頭狼於身下。正所謂「擒賊先擒王」,頭狼一死,余狼登時散去。這一場「人狼大戰」驚得凌雲軒身冒冷汗。那人徑上前來,開口問:「兄弟莫怕,你緣何到此?」

    凌雲軒定睛一看,見他是個獵戶打扮,身長一丈,膀闊三停,粗眉炬目,四方臉上着了不少塵土。那人不見凌雲軒回答,又說:「我乃守山獵戶安敬思。見兄弟有難,才出手打發那些餓死鬼投胎的畜牲,嚇了兄弟,還望包涵、包涵!」凌雲軒聽他說話爽利,料定了不懷歹意,立身答道:「小弟多虧兄台相救,留得一命。恩公在上,且受小弟一拜。」說着,便要躬身行禮。安敬思忙架手扶起,不料他天生力大,險些頂得凌雲軒站腳不住。

    安敬思笑道:「我不過下山飲酒方回,見了此景,便宜一救。區區小事,不足道,不足道!這夜深狼多,兄台若不嫌棄,不如便在窮宅將就一宿,天亮再走不遲!」凌雲軒見他待人坦誠,頗有一見如故之感,道:「如此甚好,可勞煩兄台引路了!」

    片刻之後,凌雲軒隨安敬思到了個平坦的地勢,見有兩間木房。安敬思說:「破漏房屋,兄弟莫見笑。」凌雲軒打趣道:「此處比那狼腹好上千倍。」二人笑了,一同進屋。安敬思掌了燈,凌雲軒正好打量打量,見室中並無甚裝飾,只有幾把破椅,一張木桌,更無床臥,被墊一應躺在地上。

    安敬思與凌雲軒坐了,問:「兄弟為何夜宿山上?」凌雲軒嘆了口氣,說:「我見兄台並無壞心,說也無妨。」便將本人身世,凌家遭難,逃至延川一應經過述了一通。他自洛陽而來,一路上執念大仇,這下找了個可傾吐的伴兒,一口氣把滿腔怨怒倒了出來,最後,竟是聲淚俱下。

    安敬思聽後大罵:「那等無恥奸賊,恁地卑鄙。我安敬思生平所恨,正是這些歹人。兄弟之仇,若有機會,我定當報復。」凌雲軒見他為人仗義,很是感動,拜曰:「但憑安兄此言,小弟甘自一拜。」「使不得,」安敬思忙伸手攔了:「話雖說了。我一山野村夫,又無甚本事,安能殺了那賊。」凌雲軒笑道:「不然,不然。唐宗漢祖,皆經睏乏,終成大業。人生百年,未可遠測,安兄一身武藝,俠肝義膽,豈無出頭之日?」安敬思一聽,覺着確有幾分道理,不禁熱血沸騰,朗聲道:「承兄弟吉言,倘他日安某得成事業,必與兄弟同享富貴。」繼而餒道:「只是我那功夫,全是粗淺玩意兒,不上枱面。唯因天生力大,殺得些畜牲罷了。唉!可惜未得名師指點,可惜……」凌雲軒靈機一動,說:「我倒幫得安兄。我這帶了一本拳譜,不如借與安兄,以謝救命之恩。」安敬思面露尷尬之色,說:「我識字不多,只怕糟蹋了這秘笈。況且此等重禮,安某實在收不得。」凌雲軒樂道:「安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區區功法,有何收不得?況我武性愚鈍,不予賢人,此書早晚爛於我身。恩公必從——」說着,就將凌家拳譜塞了過去。安敬思只有恭敬不如從命,又說遇了疑難之處還要討教於凌雲軒。凌雲軒見他肯收,心中大喜。

    安敬思又問:「兄弟說來此投親,不知是何人家?」

    「乃先父義弟,姓周名德威。」

    「原是周公。想當年,我孤身由代州老家逃難到此,全仗周公接濟方可安下身來。如今,他於西面谷中落草,聚了一寨好漢。」

    「啊——」凌雲軒大驚。卻聽安敬思笑道:「兄弟莫驚。周公也是見不慣勢利小人橫行鄉里,告也無路,訴也無門,只得出此下策。幸而周公文武雙全,極能服眾。現做了殺富濟貧的大王,竟無一個狗官敢問。方圓百里有了訴狀,也多不拜官衙,倒送了周公,往往得其公允。」凌雲軒這才放心:「原來如此,還當是投了個燒殺劫掠的混世魔王!」安敬思哈哈大笑:「兄弟寬心!反正我整日無事,明日與你同去如何?」凌雲軒拱手道:「小弟求之不得。」

    次日正午時分,二人到了周家寨前。只見粗木巨門,高入雲天;箭樓火塔,連連牽牽;柵欄鹿角,一應俱全;訴鼓金鑼,樹在一邊;又有彩旗數面,飄然揚衫;十餘小校,往來其間。如此井然有序的山賊野盜確是世所罕見。

    安敬思喚了把門小將:「容稟周公一聲,遠客凌家公子並北山獵戶安敬思求見。」小將回了一聲,扭身進營。

    俄而,營門內擁出一鐵甲紅袍將,中年氣盛,威風凜凜,正是周德威。其身邊兩隊親兵盡着紅裝,列在道旁。

    周德威將二人引進內堂,寒暄幾句,各自坐定。原來,當日凌月剛看凌雲軒不走,私下裏急讓親信送手書給周德威,說是家生變故,要周德威代為看護凌雲軒,倘其夫婦遭有不測,便讓凌雲軒赴武林大會尋些親故,以為援手,緩圖報仇,周德威便一直等着凌雲軒。


    凌雲軒聽了周德威所說,念及爹娘恩情,一時情不自抑,哭拜於地,又是心痛一番表過前情。周德威得知凌月剛夫婦已遭毒手,氣得咬牙切齒:「賊鼠之輩,怎敢如此!」又對凌雲軒說:「伯父偏居於此,無甚權勢。不然,誅了豎子九族,替義兄雪恨!」待見凌雲軒痛哭流涕,也不好再言,讓安敬思陪他安頓去了。

    凌雲軒住了幾日,情緒漸趨穩定。周德威也每日陪他散心,後又講起統兵佈陣之事來分他心神。凌雲軒雖用不着這許多學問,卻不願拂了周德威一片好意,日日研習兵書,倒去了不少抑鬱之情。周德威久居深山,難得找人縱橫闊談,看着凌雲軒聰敏好學,真如得了知己般歡喜,遂把自己的兵學要義盡傳於他。

    不知不覺,一月已過。周德威見時機成熟,就和凌雲軒商量武林大會一事。

    這武林大會的淵源卻是十分有趣。相傳百年之前,有兩個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各懷不世之才,於武學之道常可無師自通。二人既相互敬重,又心有不服,遂相約每隔三年切磋一次,以比高下。

    起初,二人尚懷以武會友,點到即止的念頭。豈料比了三次,次次平手,爭強好勝之意陡增,屢因些許瑣事拳腳相對。少林方丈勒令將其逐出寺門,永不許入。二人不肯就此罷休,定要爭出個「唯我獨尊」的名頭。武林各大派知他二人身懷絕技,多盛情邀請,約至自家地盤上比試,一來可長自己名聲,二來得窺武道絕學。日子一長,成了個無文之約:二人每三年當眾比武,場所由各大派輪流坐莊,屆時江湖豪傑齊聚一堂觀戰,此會就叫「武林大會」。此後,二人始終勝不過對手一招半式,就改了比法——二人各收三徒,由徒弟對戰,三戰中取二勝者為贏。這一改不打緊,情形斗變,一方三徒於九年間未勝一場,做師父的心灰意懶,將他三個逐出師門,自己退往崆峒山修煉。另一人沒了敵手,索然無味,亦歸隱去了。但這「武林大會」仍流傳至今,成了江湖中人三年一聚的盛會。

    是年大會已定於黃山劍莊搭台。

    周德威與凌雲軒商量一番,定好了次日動身望黃山去。周德威又恐其不懂武功,路遇兇險,便讓安敬思同去;更因二人頗為相得,乾脆叫他倆結了異姓兄弟,永為照應,算來倒是安敬思年長為兄。

    兄弟二人備了馬匹、銀兩,惜別周德威,望黃山進發。

    自早而午,二人馬不停蹄,趕得口乾舌燥,就尋個小鎮駐腳。這便找了間不大吵鬧的酒肆坐了,吩咐小二給馬匹打些草料,準備飽食一頓再行趕路。

    飯間無事,凌雲軒打量起此店來。雖是小店面,倒也利落。粗木板圍的牆,右邊畫虎,左邊飛鶴,背面牆上一個大大的「福」字對着門堂。看了這字,凌雲軒又憶起一門慘事,黯然神傷,再看那門恰對正東,指着洛陽,不覺向外張望,似乎洛陽高城近在眼前。

    忽一女子閃在門口,青衣素裙,彩肩紅腰,衣着雖不出眾,但也體態婀娜,自成風雅,只是背了臉,不見真容。又見幾個藍衣壯漢趕來。

    那女子道:「這般無賴,我與你們素不相識,緣何虜我?」有一人叫:「小娘子,我家公子乃田大人外侄,娶你做妾,又不屈你,從了公子如何?」凌雲軒自幼少出家門,但因父親交友廣博,所以也識得數地口音。那女子聽來隱有江浙之風,大漢們卻是本地腔。那女子又道:「混帳東西,看打。」說着,便與那幾人打在一起。

    凌雲軒雖不習武,但耳濡目染了十九年,總也識得些招式,見那女子所用乃江南一派,鴛鴦腿、蝴蝶掌皆有幾分像,又不盡然。幾個漢子也像從過師,招招穩健,步步逼人。那女子到底不支,漸退到內堂,直呼:「阿姊,救我!」店主也怕砸了東西,出來打圓:「幾位爺,有話好說,君子動口莫動手。」壯漢們一把將他推開,嚷道:「少屁話,人到了手,損多少物,田府十倍賠了。」這就又要強來。

    凌雲軒大喝:「爾等休得妄為!」安敬思並不開口,隨手抽了張凳板,「刷」地一甩,不偏不倚,正將領頭漢子砸了個腦門開花,血流不止。

    江湖上凡稍有功夫的,遇了這極隨意的招數,必可輕易躲開。然安敬思實是天賦稟異,臂力過人,一甩之下,那漢子竟閃避不及。後面幾人氣不過,舍了女子來擒安敬思。安敬思一手把了酒杯,一手扯下座椅把手,准准給了當頭的一棒,又加上一腳,把那潑皮正踢在同夥身上,幾個人滾瓜般爬作一團。安敬思這幾下實在說不上什麼門路,都是些鄉野村漢招呼對手的伎倆,再常見不過。卻是每次揮手,無不有五六百斤的勁道,才獲全勝。

    那幾人仍不肯罷休,拔了腰間匕首又上前來。安敬思飛身離桌,躍至眾人當中,展開猿臂,打出兩拳,正中左右二人心口。凌雲軒看得真切,認出是「凌家長拳」的路數,知道安敬思苦心習武,已見成效,心中大喜:「我雖不從武,卻可由義兄將我凌家功夫發揚光大。」本來,安敬思新學不久,內力平平。但他單憑拳上力氣已讓二子吐血倒地,全然不見了動靜。面前一個大漢見同夥不敵,舉刀刺向安敬思眉心。安敬思也不慌,左手一格,放過那廝匕首,右拳砸在他人迎穴上,竟讓其昏死過去。另幾個正在驚訝,被安敬思一個「鐵腿掃堂」掀躺在地,也顧不上招架,拉了幾個傷的,由安敬思一陣喊打,哄出店去。

    安敬思回來坐下,對凌雲軒講:「一幫鳥人,害了咱吃酒的興致。」凌雲軒笑了,又扭頭看那女子。先才他關心安敬思安危,也沒顧上瞧他人模樣,這一看,只道她是飛燕重生,王嬙再世,一雙似水含冰晶瑩目,兩彎細柳纏絲黛青眉,映了粉紅面,櫻桃口,兩鬢青絲胸前走。凌雲軒暗想:「難怪那幾個要搶。」

    又聽女子開口:「多謝二位俠士相救。」凌雲軒道:「姑娘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為人之本,受不住謝!」安敬思也說:「姑娘家在外,多有不便。萬事小心緊要!」那女子躬身道:「俠士所言極是,小女子謹記。」正要回房,卻見樓上走出一女,也是天姿不淺,只較樓下女子面妝為重,少些天然。

    樓上女子問道:「哪個狗膽,欺侮我家妹子。」凌雲軒聽她這麼一問,心想:「那姑娘入店時大呼『阿姊』,想必是此人了。」但覺着她多了些蠻橫之氣,心中不喜,也就沒應答她。誰知她倒指了凌雲軒二人,喊:「莫不是你們?」安敬思極不樂意,暗忖:「哪裏來的潑賴婦人,不問青紅皂白,開口不撿輕重。」樓下女子笑答:「阿姊誤會,恰是二位俠士救我脫險。」樓上女子也不謝,反倒說:「雨芊,上來。不問底細,可不知他們好的壞的。」安敬思也不搭理,只管喝酒。樓下女子看了凌雲軒二人,眉眼一挑,示意回房。凌雲軒便打拱道:「姑娘請回。」心裏仍在想:「這姑娘的名字是……」

    安敬思悶飲了幾杯,掏出些銀兩,遞與店家:「店家,壞了你些個東西,幾錠碎銀,回了你做賠。」店主收下了,臉上卻殊無喜色,說:「客官有所不知,先才二人得罪的乃田大人外侄手下。我這兒沾了禍,只怕日後難以清靜。」凌雲軒一聽「田大人」,心頭一跳,問:「哪家田大人,這般厲害?」

    「這田大人何來二家,當然田令孜田中尉。」

    這一句話如九天炸雷,轟得兄弟二人七竅生煙。安敬思戟指怒目,大叫而起:「好哇,又是那賊。正愁無處發作,且剁了他狗頭,煮來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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